筱 敏/文 惠军明/评
这是新的一日。新的一日与逝去的昨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阳光从海水深处穿射而出,晨曦的红润是颤栗的,深浓得如此粘稠,如此寒冷。海缓慢地醒来。
梦魇缓慢地伸长。海这无与伦比的存在,海这无可抗衡的存在,竟然也是有梦魇的!海是因谁而隐隐地惊恐,隐隐地焦虑呢?晨曦使他恼怒着立起,咆哮,在水平线上摔碎自己,而后重新弥合自己,把昨夜的恶梦尽数掩埋。于是,浩荡无涯的液体蓦然涌动而变色,海面滔滔湟湟,一望都是火焰般的金红。
精卫一如往日地来了。从一斑云影的深处。一如往日。
对于精卫,昨日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大海。无数的昨日都被大海吞没了,昨日没有标记,茫茫大海上寻找不到昨日。然而精卫一如昨日,煽动她薄薄的翼,向茫茫大海投下喙中的木石。
海天之中她细小如同尘埃,风和浪随意抽打她的命运。阳光穿透她的羽毛,四处播洒,无论是海的舞台还是天的幕布,都没有她的影子。鸥鸟们在一片礁石丛中腾起,落下,且歌且舞,以群体的欢乐描摹海的辽阔和丰足。海是无限,是永恒,是栖所,也是宿命。海是可以对抗的么?
精卫没有同伴。精卫追踪她的自身。
她是被海吞噬过的。彻底泯灭的一次吞噬,使她简化为诗。在消亡了所有涂色的希望,绞杀了所有求生的梦想之后,她长出了羽翎,从死亡的最深处飘然而起,挣脱海水而飞升。她誓志对抗大海。她的誓志令所有的生物难以置信,
究竟怎样一种非凡的听力,可以在衔石掷木这日复一日的琐细行为之中,听见内里的奇伟和神秘,在平静之下触摸到微微颤动的惊喜,一片木石沉入海中,便是一片炽热沉入海中,甚至于没有一声回响。大海漠然以视,静止不语。然而炽热如同春草,不断地在那个小躯体内生长出来,永折不绝。如是十万斯年。没有一座山中的木石堪折十万斯年。精卫所折惟她自己。
苍茫之中的空阔,空得如此凄绝。在空无之中的飞行,是美丽的,因其绝望的执著而美丽。在永无终了的旅途中,偶然与自己相遇,惊讶地照见自己,照见脆薄的尊严,也照见血液的驱使。再生的快乐在瞬息之间突然恍如幻觉,荒谬的感情徒然袭上柔弱的羽翎。羿射日和禹治水都是有所终结的,可以记载的。惟有她与存在的对抗永无终结,亦无从记载。甚至于没有一声轻微的叹息从虚空的深处升起,仿佛一滴热泪,注入她承载夜的严寒和日的严寒的胸襟。
然而她依然飞着,一如往日。
不懈的飞翔划开时间的羁绊,使她与永恒相接。大海是她生存的唯一理由。这无与伦比无以抗衡的大海啊!
精卫是不死的。
大海永远在着,她亦永远在着。
[感悟]精卫填海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精卫执著如一、坚持不懈的精神令人感叹。这篇作品以散文诗的形式,对精卫的形象进行了再塑造。在惊涛骇浪的背景下,精卫孤独悲壮地出场。她一如往日,煽动她薄薄的翼,投下喙中的木石,以微薄之力对抗着茫茫大海。她不相信宿命,她与存在的对抗永无终结。精卫躯体虽然微小,但内心无比强大,在她的坚守下,大海为之胆颤,天地为之动容,时间为之退却。精卫终于与永恒相接,成为不朽。文章善于渲染,长于铺陈,语言含蓄凝练,言有尽而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