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玲
(遵义师范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2)
作者当年具苦心 哪知竟有知音在
——论女诗人范淑《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之识见
岑 玲
(遵义师范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2)
红楼一出,评者甚众,各流派自成一说,“题咏派”是其中重要一支。对“题咏派”中女性题红诗词历来研究不够,作为“题咏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们以女性的独特视角解读《红楼梦》,应该引起高度的关注。清代女诗人范淑是女性题红者中的特立者,其对《红楼梦》立意的见解,表现了作为一个女性高卓的识见,不愧为曹公之知音。
红楼梦;题红诗;范淑
《红楼梦》为“行止见识”皆出于须眉之上的闺阁女儿作传,红楼女儿国中特色各异众芳“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之命运,震撼着后代无数读者的灵魂;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慨叹也引发了无数研究者执着地在红楼世界中寻求小说的真昧。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因小说首次深度关注女性命运而使它的读者群中拥有大量的女性读者。尽管一段时间内主流文化和主流价值观禁毁此书,也未能消减《红楼梦》在女性读者中的传播。这些女性读者不仅读了《红楼梦》的故事,而且还深入红楼世界之中,为那些女性的命运感叹唏嘘,她们或为之写续书,或发扬中国以诗论诗的传统以诗词的形式论《红楼梦》,这便是红学派别中特殊一派——“题咏派”中的女性题红诗。女性题红诗在“题咏派”中是需要特别关注的一个内容,因为它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审视《红楼梦》,给后代的研究者提供了主流红学文学之外的一个丰富世界,是女性对《红楼梦》的研究一个应有的舞台和空间。
对女性题红诗的研究,虽说人们历来关注的力度还不够,但还是有一些眼界独到有识见的研究者注意到了这一特殊的领域。周汝昌1963年《红楼梦新证》中《买椟还珠可胜慨——女诗人的题红篇》,是当代较早全面研究清代女性红楼题咏的文章。2005年林冠夫的《红楼诗话》专章论述了“女性诗人的咏红诗”。詹颂的《论清代女性的<红楼梦>评论》对清代的女性红楼题咏作品等进行研究分析,探讨女性评红活动的特征与论析的问题时,实际就是以女性题红诗为主要研究对象。詹颂概括出“女性评红活动的突出特征:家庭成员、戚友间的互动,女性评红关注的焦点:人物命运,”[1]可谓是道出了女性题咏的主要特征。刘舒曼《应是<红楼梦>里人——清代闺阁对<红楼梦>的阅读》[2]指出《红楼梦》虽在清代时属禁书之列,但禁之愈烈,读之愈盛。自《红楼梦》于乾隆年间传抄、刻印以来,它就拥有了众多的闺阁知音;清代女性不顾国家禁令和家族训诫,积极读《红楼梦》、评《红楼梦》,形成了特有的闺阁红楼文化。中国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力坚《近20年海峡两岸清代女性红楼接受研究评述》[3]和《清代才媛红楼接受研究思考》[4]二文,对清代女性的红楼接受进行了全面分析把握,对研究的方法和议题也进行了深入思考。其中特别指出《红楼梦》女性接受研究中最突出的是题咏。傅天的《咏红诗略谈(下)》[5]专章论述女诗人的咏红诗,列举了重要的咏红女性诗人并作了评介。以上对女性题红诗的研究,使我们看到了女性解读《红楼梦》的独特视角,极大拓展了《红楼梦》研究的空间。
范淑,字性宜,号种菊秋农,江西德化人。生于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卒于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年仅二十六岁,未嫁而亡。范淑无显赫家世,祖父官知县,父正衍,仅为贡生。其兄元亨,妹润(端宜)。范淑之母张氏,多病早逝,因家境清寒,范淑自幼便担当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饱尝了生活的艰辛。由于家境的中落,她事亲抚妹,心力交瘁,竟以成疾,匆匆走完了短短的一生。兄元亨于咸丰二年中举人,但一生困顿,年仅三十七贫病交加而卒。妹润嫁一同邑少年,仅一年,以忧卒。家庭中生活艰难及亲人过早离世都在范淑的感情世界中抹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在范淑的诗中颇能见家庭生活的困窘,如《几日》:
“几日厨烟绝不扬,苔花碧染甑尘香。断非佳节如寒食,差免痴人笑饭囊。入瓦雪珠声琐碎,支风灯影境凄凉。鼠知求食空劳苦,衔得残书过草堂。”
再如《残腊即事》:
“断炊终不断清娱,积雪无尘未忍除。最喜柴扉人迹绝,压门三日尚如初。”
范淑生活于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其遭际心情,可想而知。“吾家复多难,重以饥驱迫。”“人生有生死,骨肉倏离析。”(《怀直侯兄》)艰难窘迫的生活境况,却从未断绝她对文学的执着追求,为后人留下了令人赞叹的作品。其诗风格用笔蕴藉,情思凄婉,读之让人倍感凄楚。
范淑与兄元亨感情深挚,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其五言古诗《怀直侯》追忆了家道的艰难及与兄长的感情。范淑与其兄同有文学情愫,故多唱和。元亨有《问园遗稿》,范淑有《忆秋轩诗钞》,附词、尺牍,合刻于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系元亨子履福刊于良乡县官廨。据元亨所撰小传,“妹虽为诗,自言己得,不务名誉,蔡编修殿齐选国朝闺阁诗钞,征其稿数四,妹终不愿示人,予嘉其意,不强也。”[6]元亨除曾评批《红楼梦》外,尚有《空山梦传奇》(存),《秋海棠传奇》(佚)二剧曲。
范淑与兄元亨的唱和之作如五律《怀直侯》:
“思君不得见,见此夕阳寒。生小多奇志,成人有泪弹。
多情因自爱,万苦博心安。悟透沧桑事,人间一别难。”
七律《忆秋轩葺成和直侯韵》:
“芦帘纸阁亦何嫌,几费商量夕照天。放入花香无隙地,许留明月与千年。炉烟入妙通禅悟,幽鸟来依亦有缘。参透浮生无限事,别离天又小团圆。”
七绝《作家书寄直侯旋自焚之》:
“鲁书将发又旋焚,便觉微生细似尘。气短自知心力瘁,尚持孤愤寄何人。”
从这些诗中的“悟透沧桑事”、“参透浮生无限事”等诗句中可看出世道艰难在范淑情感世界中带来的伤感及空幻,这恰恰是她能深切感悟《红楼梦》立意的最直接原因。
范淑之兄元亨有《红楼梦评批》,范淑为其作七言歌行《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
“独立苍茫愁里住,古今一个情回护。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潇湘水上发蘅芜,香草情怀屈大夫。天名离恨无由补,泪洒苍梧竹欲枯。繁华馨艳传千载,买椟还珠可胜慨!作者当年具苦心,哪知竟有知音在。天机云锦妙无痕,指月拈花与细论。情里夺来南董笔,梦中吟醒石头魂。说部可怜谁敢伍,庄、骚、左、史同千古!纷纷说梦几痴人,请君一听鲸鱼声。”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十分激赏这首特立于女性题红诗中的优秀作品,他认为这首诗“用笔可以说是双管齐下,既说范元亨,也在说曹雪芹,‘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正是如此,她慨叹那些读《红楼梦》而只知着眼于繁华香艳的,完全是买椟还珠,倒置了本末。这种见地,也和孙荪意、吴珲、金逸等江浙女士专门悲悼黛玉身世遭际的并不全同,值得我们十分重视”[6]。韩进廉在《红学史稿》中也对范淑的这首诗予以了高度的评价:“在女诗人的题红诗中,包括直接和间接题红的,甚至在题咏派的全部诗作中,写得较好的当推少女范淑的七言歌行《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7]
周汝昌先生之所以高度评价范淑的这首题红诗,是因为他认为范淑的题红诗不是像一般女性那样仅仅悲叹同情黛玉不幸的命运,仅仅着眼于某一个人的悲剧人生,更重要的是她真正读懂了《红楼梦》借贾府兴衰及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寄寓作者心中郁结的现实悲慨的深刻立意,表现了作为一个女性过人的识见。
范淑的《题直侯所评红楼梦传奇》卓然于同时代女性的题红诗,是因为她在《红楼梦》中看到了曹雪芹的良苦用心,在她的题红诗中她说“别抒悲愤入稗官,先生热泪无倾处。潇湘水上发蘅芜,香草情怀屈大夫。天名离恨无由补,泪洒苍梧竹欲枯。”在她看来,作者曹雪芹是因于现实中“热泪无处倾”才采用了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来倾泻“悲愤”的。《红楼梦》这样一个表面上看来“大旨不过谈情”(红楼梦第一回)的悲剧,正是作者及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在这一点上其实是说曹雪芹与屈原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他完美地继承了屈原开辟的“香草美人”比兴传统,寄寓在现实中的满腔悲愤之情。范淑诗中说“繁华馨艳传千载,买椟还珠可胜慨”。她认为一般的人只是看到《红楼梦》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繁华和宝黛钗的爱情,而从根本上忽略了作者于其中寓藏的深哀剧痛,这犹如“买椟还珠”一样,让人十分地遗憾和慨叹。这也是对当时某些评红论红观点偏颇的一种批评。
范淑在诗中认为曹雪芹以“南董”之笔(春秋时代齐史官南史、晋史官董狐的合称,皆以直笔不讳著称,后用以借称忠于史实的优秀史官),于“梦中吟醒石头魂”,用顽石的命运记录了真实的社会,参透了悲剧的人生,其难以企及的伟大成就使之在当时的小说创作中领域中独树一帜,使之可与庄、骚、左、史(指《庄子》、《离骚》、《左传》、《史记》)一样光耀千古,流芳百世。范淑准确地把握了《红楼梦》的精神实质,将它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庄、骚、左、史相提并论,予以《红楼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这在女性题红诗研究乃至红学的研究领域都有重大的认识意义。
周汝昌先生认为正是由于范淑特殊的家庭环境及生活遭际,使她对《红楼梦》有深刻而独到的理解,“富贵俗人与贫病弱女,对《红楼梦》的感受和认识,有如此巨大的不同,……这种种见识上的不同,由何发生的呢?只能是他(她)们的经济生活以及随之而形成的精神生活存在着巨大差异而有以致之吧。”并认为“一部红学史,都应作如是观”[6]。当然,生活的困顿及人生遭际的坎坷未必一定会是对《红楼梦》立意能会意的必要条件,但却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条件。范淑的题红诗之所以能有如此之识见,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范进康也认为这首诗的风格,“同她的《忆秋轩诗抄》中的诗篇一样,诗笔蕴藉,含思凄婉,读之倍觉哀恻。”[7]
因为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隐怀一腔“香草美人”的情怀,故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便十分怆然地慨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所幸的是,女性读者群在众多的题红诗中表现了对《红楼梦》的高度认同,并通过诗歌寄寓了她们自己的现实悲叹。在这些女性中,范淑能高屋建瓴从小说的精神内核领悟《红楼梦》之立意,如此高卓之见地,置之男性论红的世界也毫不逊色。曹公若泉下有知,也当会庆幸“作者当年具苦心,哪知竟有知音在”了。
[1]詹颂.论清代女性的《红楼梦》评论[J].红楼梦学刊,2006,(6).
[2]刘舒曼.应是《红楼梦》里人——清代闺阁对《红楼梦》的阅读[J].红楼梦学刊,2007,(1).
[3]王力坚.近20年海峡两岸清代女性红楼接受研究评述[J].学术研究,2009,(8).
[4]王力坚.清代才媛红楼接受研究思考[J].中外文化与文论,2010,(1).
[5]傅天.咏红诗略谈(下)[J].红楼梦学刊,2003,(4).
[6]周汝昌.点评红楼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271,274,275.
[7]韩进廉.红学史稿[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170.
(责任编辑:王 林)
Female Poet Fan Shu’s Opinions on Zhi Hou’s Analysis on“A Dream of Red Mansions”
CEN Lin
(Zunyi Normal College,Zunyi 563002,China)
There are a lot of schools of analysis on the classical work “Dream of Red Mansions”,and “Ti Yong”School was one of them.As an essential part of“Ti Yong”School,the female research had unique respective.However,the researches on female“Yi Yong”School are very limited.Fan Shu in Qing Dynasty was the most unique researcher in female“Ti Yong”School,and her opinions on“Dream of Red Mansions”illustrated her outstanding insights as a woma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poem of“Ti Hong”;Fan Shu
I207.411
A
1009-3583(2012)-03-0055-03
2012-3-14
岑玲,女,重庆巴南人,遵义师范学院副院长,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