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付 林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音乐电视的摄影风格,重复晃动的镜头,跳跃拼接的画面,偏执冷酷的独白,还有现代人内心情感的复杂都成了独特而绚丽的春光映幻。标属着艺术和奖项的商标,将商业与艺术、东方与西方的精华完美融合;没有完整的故事和起承转合,以波动的人物情绪和跳动的思维代替固有的情节,寥寥数笔却勾勒出情感世界的千沟万壑,轻而易举的把世间百态影射到人们心中,这就是王家卫电影。
王家卫出身上海,五岁移民香港。他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平面设计系。经过少许的编导培训之后,他决意向电影行业发展。30岁他拍出处女作《旺角卡门》,之后十年,他的独特开始蔓延到全部香港影坛:《阿飞正传》、《东邪西毒》、《重庆森林》、《堕落天使》、《春光乍泄》,他与摄影杜可风,美工张叔平,在商业到发愁的香港创出奇迹。
王家卫是自我特立的。他在剪辑《重庆森林》时候说:“我不是在build,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他费尽心思把立誓不拍同性恋题材的梁朝伟骗到阿根廷,然后梁考虑三天三夜,终于接拍《春光乍泄》;关淑怡陪王家卫在布宜诺斯艾立斯枯燥漫长了无数日夜,结果却被剥夺女主角名分,《春光乍泄》里她一个镜头也没有;《东邪西毒》演员每天都是拿到剧本立即拍摄,全剧组苦不堪言……
然而他又魅力非凡,光彩照人。所有的当红明星都肯为他降低片酬出演。金城武在《堕落天使》里整天在街上晃,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演什么,却无比卖力;林青霞在《东邪西毒》愿意献声在镜头前独白三分钟;粱朝伟在异域的日子无绝期,但他申明决不离开。他得的奖项可等身而计,他每部影片都可以在香港电影的颁奖礼上出尽风头,同时他又是戛纳的最佳导演……
有人说王家卫是潮湿的,他的光影艺术里渗透着潮湿仲夏或是寂寥暖冬的味道。闷热狭窄的巷道和昏黄暧昧的光晕,烦躁中梦寐的点点唏嘘—男人的淡漠与感伤,女人的无奈和痴狂,只是片断和各种风式的荡漾音乐一起,转换着一种或正或反的心情。
也有的人说王家卫像一个优雅的刀客,他用非常温柔,唯美的姿势,在你的心口上面划下一个又深又细的口子,然后还不忘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这把刀就是他的电影。
你轻轻的吟唱,我慢慢的飘荡,那些岁月的风起,散漫青春的回忆,那些热烈的曾经,一如你轻盈的心。《春光乍泄》中的南美风格的音乐,每每让人听到,不由自主想起《橄榄树》,似是没有方向的流浪,于是尽头是回头的起头。黎耀辉没有行李,行李只有所谓的爱情,他忘我的享受着南美最后的狂欢,没有人能阻止他的爱情和追寻,他的理想纠缠着情欲的纷繁,他太多次满身倦意的回来,重复地说着那句让我们重新开始,然后又一遍遍的迷失自己,他的理想在别人身上,在那只没有脚的鸟儿脚上,在阿根廷永远不会消失的桑巴节奏里。于是另一个太过离奇深爱的男人为着这个男人一遍遍的牺牲,没有什么誓言,更没有什么背叛,当一个男人真正爱上一种信仰的时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错位音色和不协调的颤音,似是爱情错位的发生和纠缠,凄迷的朦胧环境,不伦的欲望和痴迷都幻化为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些不大却极具情调的酒吧音乐,两个东方男人的的爱情在冰冻的卡布琪诺泡沫中回旋。当影片高潮,Iguana 瀑布上两个男人,细蚊般的声音在瀑布的壮观声效下显得忽隐忽现浅吟低唱,偶尔在段落末尾唱一个高弱音,不急不慢的庸懒提琴,没有节奏鼓点,没有吉他扫弦,更没有华丽的背景弦乐,只有灰色的歌词,天蓝色的忧伤—爱情的苍老往往比年华的苍老更加痛彻心扉,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是这样,男人和男人的爱情更是这样。
花样年华片末的字幕写到: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王家卫的时间常常是过去式。因为过去,所以定格。像是在《阿飞正传》中,旭仔对苏丽珍说的“一分钟”朋友理论。“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因为那一分钟已经过去,所以无法改变,于是永恒。还有在《重庆森林》中的凤梨罐头理论,何志武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样东西都有了一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甚至连保鲜膜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究竟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字母或者独白中的日期介绍。为什么在他的电影里,时间是这样表达的?时间一直在走,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一分钟”朋友,是他对于社会上开始盛行的快餐文化的隐藏的批驳和抵触。情感快餐化,文化快餐化,于是习惯了一种程式“点单—吃—走”情感由此变得有些消遣,有些淡漠。
看王家卫电影决不只是盯着银幕看看就能满足,其镜头画面的恍惚新奇也仅仅只是王家卫电影的表象。看王家卫电影常常会产生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之感。固然有人欣欣然在此新鲜刺激的翩翩视觉芭蕾之中浑然沉醉,但仍有不少观众在为不识庐山真面目而深深苦恼。在恍惚镜头和奇异画面之中,总是伴随着某种明显的灼痛或焦虑,而看罢影片却又总是积淀起淡而不逝的莫名沉重和悲哀。王家卫电影的创作背景是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香港,而彼时的香港正面临着九七回归大限和世纪千年转换这样的双重末世,所以《阿飞正传》一出就有人以世纪末的遗憾为之点题,而在《重庆森林》之后更多的人从中读出了九七的焦虑,甚至王家卫自己也说《阿飞正传》的重心在关于离开或留在香港的各种感受,在这些影片中也确实有大量关于时间意识大限寓言及其过期焦虑的确证。
而另一方面,在王家卫的电影中,你可以看到60年代和90年代的并置,当然也可以视为在90年代回望60年代。独特时间感觉令所有历史感都被抽掉了,他的人物和故事仿佛在一个没有时代实感的时空出现和发生,所谓“60年代”的人与事,只不过成为某种风格某种型号放置在等待观赏呼唤观赏的位置。《花样年华》中“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某种意义上,不也就是我们的电影镜头吗?“看得到,抓不着”,正是王家卫电影中人与事的朦胧氛围愈是这样,花非花,雾非雾,60年代仿佛成为了某种欲望对象,它不再,也不必带有实质的社会性,它只不过成了一个符号,载着其特定内容而贯串在王家卫的作品中。
《旺角卡门》:厨房里有煮好的饭,另外我还买了几个杯子,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都会被打破,所以我偷偷藏起了一个,到有一天你需要那个杯子的时候,就打一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放在什么地方。我想告诉你,我找到那只杯子了。《重庆森林》: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在1994年的5月1号,有一个女人跟我讲了一声“生日快乐”,因为这一句话,我会一直记住这个女人。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她是一万年。
《东邪西毒》: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每次她凝望着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在想另一个人。我很妒忌欧阳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怎样的,结果我伤害了很多人。
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更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花样年华》: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樱花只开一季,真爱只有一次。如果只是寂寞,请不要爱我。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婚姻是这么复杂,还以为一个人做的好就行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是自己做的好是不够的。
《春光乍泄》:何宝荣将“不如,我们重头来过”挂在口边,这话对我很有杀伤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每次听见他这么说,我总会跟他再走在一起。有时候,耳朵比眼睛还重要,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一个人假装开心,但声音就装不了。细心一听就知道了。《堕落天使》:好多人以为做我们这行没什么朋友,其实杀手都会有小学同学。我听人讲过,任何东西都会过期的。我不知她和JOHNNY的感情什么时候过期,不过我想,应该很快吧。《2046》: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是不行的,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认识她,这个结局也许会不一样。细细读来,句句触动心弦,发人深思。
对于当下的都市生活,王家卫的电影无疑是一面最好的镜子。有人将王家卫的电影概括为“疏离、拒避、对话、热情、自由、寻找、错失、绝望、迷乱、虚浮”,而这些词语折射的正是当下都市人日益突出的群体心理状态。现代社会信息的膨胀,冲击着都市人的现实生活,生活在都市中的年轻一代,在都市空间愈狭小与人的疏离愈人的对比中,令他们失去与人接触的欲望。他们是通过媒介去体验生活,认识生活,使得人与社会都难以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对时空的强调中,王家卫扫描了后现代语境下都市人群的情感世界,时空的流动建构主观心灵化的时空体验。都市边缘人物的特质被放大。杀手、毒枭、同性恋、失恋的警察,他们都漂浮、徘徊、喧嚣、杂乱的都市中。这种与生俱来的无根性使得他们在城市之中总是找不到自己的位子,所以找寻与拒绝成为他们人生里无奈的宿命,影片人物的背景、社会关系都变为远景,模糊与弱化,主观化的心灵空间被呈现为近景,加上独白,把心灵空间外向化。
如果说流浪是人类尤其是都市人难以割舍的状态和质素,那么对于香港人就更甚了。香港,在中国有点尴尬的字眼,本身就充满了无法定位的流离与无根,苍凉的华丽和空洞的喧哗是世纪之交香港留在影片的身影,而作为外来人的王家卫似乎更是抓住了这点,在他的电影中,人物几乎没有具体的社会背景和身份内容,甚至有些直接用编号和呼叫器号码代替。《重庆森林》里,何志武的编号是223,梁朝伟干脆没了名字,只有编号633。2046号列车,2047号房间。在酒店休息时,何志武看了2套粤语长片,吃了4分厨师沙拉……数字成为这些电影里是一个鲜明亮丽的符号。在都市生活中,太多的东西被数字化,被量化。许多东西都已经用数字来衡量。冰冷的数字,却又张牙舞爪。人们似乎也习惯用数字来判断事物。人的身价是数字,身份证号是数字,列车编号是数字,房间号是数字,电话号码是数字,人有时也会被编为一个个数字,每天干的事可用数字来记载,甚至连时间这样强悍的是也要用数字来计算。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但世界开始变得冷漠。因为理性,所以冷漠。因为冷漠,所以无所附着。剧中无论是阿飞、警察或杀手,行动的片段都是被轻描淡写带过,没有具体的剧情实质,让观众似乎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无限飘泊的活生生的原型。电影的视点是投向这些没有名字、和正常人不一样的边缘人。他们似乎游离于这个社会之外,每个人都像在梦中一样虚浮着,他们没有根。或者这就是真正的现代人——深入到社会的每个部分,但是又游走在社会之外。亦如《阿飞正传》中那句“没有脚的鸟”的譬喻:有种鸟没有脚,于是它只能一直飞,累了就在空中睡觉;这种鸟一生只会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其实,每个都市人又何尝不是那只“没有脚的鸟”。
电影《花样年华》中关于“那段消逝的岁月”的那段独白,正是是王家卫所有电影作品中主人公情感的写照。影片中处处透漏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和淡淡的忧伤,似乎都在指示着两位主人公最终的遗憾。在日本作曲家梅林茂的三拍子主题音乐的烘托下,张曼玉扭动着曼妙的身姿,穿行在狭窄的楼道。光和影的变幻扑朔迷离,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若即若离。“樱花只开一季,真爱只有一次。如果只是寂寞,请不要爱我。”一段阴差阳错的感情。最后得到的,是苏丽珍的眼泪。那些岁月,一去,就不复返。过往的感情,过往的云烟。承载了多少相思的树洞,也只不过在倾听,无能为力。世界辗转,最后只能无奈地分离。又如《春光乍泄》中的何宝荣和黎耀辉,两个人的恋情始终处在动荡的状态,那种无根的寂寞,那种渴望、期盼和害怕面对的挣扎,因为不确定,两人走入了异国他乡,来到世界另一头的阿根廷逃离,却发现越想逃离,现实越发如影随形。有人说这是王家卫对九七香港回归的叩问,其实,香港人又何常不是如此,渴望、挣扎交织,既有对感情的不确定,又有对自身归宿的怀疑。在无数次的重新来过之后,何宝荣和黎耀辉最终还是选择分开,排演、重复之后,还是寂寞难解,《春光乍泄》的英文名字叫happy together,但何黎二人,最终没有在一起。其实每个人又何尝不是那只无脚鸟,又或许,在年华中我们遇到自己喜欢的何宝荣或黎耀辉,在渴望与挣扎交织之后却没有在一起。
英国著名的《声与画》杂志将王家卫选为20世纪90年代最重要的电影革新者,在他的名字前面有50年代的安德列·巴赞和70年代的安迪·沃霍尔,该杂志在对他的评价中说:“王家卫也许不是未来电影的全部,但他确实地指出了未来电影的一个方向。”
有人说王家卫的片子需要反复看,也有人说看王家卫的电影的人都有点小资,但的确,王家卫的电影于笔者而言更像一座迷宫,里面到处布满奇形怪状的镜子。笔者看得到自己,更看得到另一个内心的自己,或许在镜子中有些扭曲,有些放大,但却是在其他电影中不曾找到过。下一部《一代宗师》,已经拍了三年,不知何时会上映,也许,这是王家卫带给我们下一个经典。但不得不说,以上的那些已经不知不觉的在某一刻、某段光影中触动我们的某根心弦。王家卫的电影有些东西在不停的变化,有些东西却恒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