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静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论小说《孽子》中的父亲形象*
王静静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白先勇的《孽子》以其同性恋题材和对父子关系的描写征服了读者,小说中的父亲形象传达了作者对父子关系的思考。从小说所表现出来的反抗意识和重塑父亲的意识可以明显地看到中西文化的精神特质在白先勇小说中的体现,传统的家庭教育以及留学美国的背景对白先勇心中父亲形象的形成影响颇深。白先勇在反抗传统父亲专制的同时,也在寻找有同情心并具有引导作用的精神之父。《孽子》吸收了传统父亲形象,也对其进行了重新塑造,并有所突破。
白先勇;《孽子》;父亲形象
《孽子》是白先勇先生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之一,其于1977年开始连载于《现代文学》复刊号上,到1981年,由新加坡《南洋商报》将全本连载完毕。1983年,《孽子》由远景出版公司出版,在当时的台湾轰动一时。《孽子》的成功除写出了同性恋这一群体灵与肉的挣扎之外,小说中父亲形象的塑造也颇为成功。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孽子》可以说是寻父记吧。书中的人物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伊甸园,在乐园之外流浪,沦落为娼。但他们并不放弃,为了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他们找父亲,找自己……。[1]82-83”
小说主要描写了台湾一群男同性恋的故事,他们不被社会所认可,在社会伦理的边缘徘徊。他们并不是一群异类,相反,他们拥有普通人一样正常的情感,甚至更为真挚。但是,由于他们情爱观的不寻常,注定不被主流价值观所接受,包括他们自己的父亲以及由父亲这一角色所代表的社会。20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中,传统的父权不断受到挑战。由巴金《家》中对以父亲为代表的家族的反抗,到张爱玲笔下塑造的孱弱病态的父亲的形象,由强大的父权制成为支撑历史场景的超稳定社会结构已发生了动摇,到白先勇的《孽子》里,父亲的形象已经有了变化。
孽子,在词典中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庶出的子女;二是指不孝的儿女。作者用“孽子”这个词,已经暗示了小说中这群孽子对父亲所持有的态度。孽子是不臣服的,他要反抗父亲的权威,他的命运是隐蔽在不安和不合法形势之下的。这群孽子的父亲有两类:一类是把他们逐出家园的生身之父,这是他们所要反抗的;另一类是同性恋群体中对他们持有悲悯态度的精神之父,这是孽子们所要寻找的父亲。
1.1 被反抗的父亲
钱穆认为:“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2]”而家族观念的中心是对父权的遵从和认同。在传统文化之中,“父”这一称谓代表的并不仅仅是血缘关系,更是一种等级秩序,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严格等级系统。父的权威至高无上,子是不能违抗的,否则就会被排斥在父权社会的主流话语之外。“五四”以来,随着自由民主精神的深入,人们渐渐认识到:“民主与过去的父权水火不容,任何形式的解放首先是摆脱父亲的解放”,文学作品中父亲的权威形象也开始被颠覆,父子关系中的“子”开始扮演其反抗者的角色。
《孽子》中的儿子形象和一般人子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同性恋”的身份使然。在未被发现其身份之前,父辈们把他们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并把他们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当孽子们的身份曝光,传统的社会伦理体系便把孽子放逐出自己的家园,先前的父亲成了被反抗的对象。小说主人公阿青在“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父亲“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3]78-79”阿青的父亲是一个退役的军人,阿青的母亲在生下阿青和弟弟后离家出走。在某种程度上说,阿青母亲的离家出走已是一次对父权的反抗行动,继而,阿青在失去母亲,又被学校揭露同性恋的身份而开除的情况下,阿青的父亲又把阿青逐出了家门。阿青和另外一群“青春鸟”一样成为了街头的流浪者,他们不同于一般离家出走的孩子,阿青他们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是不容于社会道德体系的,同性恋的身份加强了他们与父亲彻底决裂的可能性。阿青在台北市一个公园的莲花池旁开始了自己不一样的青春,在内心与外界双重压力之下,他并不能找到合理的身份认同,虽然在他们的黑暗王国里有一群相同的人,可是他们的力量并没有强大到足以对抗整个社会。阿青他们为了维持生存,为有着相同性取向的男人提供性服务,而这又是不合法的。在这样灰暗的生存状态下,阿青经常做着回家的梦,但对于父亲的怨恨常化为一种反抗,他情愿在这个黑暗的国度过着阴暗的生活。
小说中的另一位父亲是傅崇山,他花费了20多年的心血把儿子教养成优秀的青年,希望他的儿子傅卫能够成为“青年有为的标准军官”。然而,儿子的“性格总是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成份,不能将它禁锢在什么规则里面”,他们总要去寻求独立自由的存在,而在身为军官的傅老爷子看来,同性恋就是罪恶的,“他们不仅是有罪,而且罪恶深重”[4]。在视伦理纲常为行为准则的中国,父亲是拥有绝对权力的权威者,具有不可侵犯性的地位。儿子同性恋的不道德行为突然袭击了这位将传统道德内化为自己要求的父亲,令他“绝顶灰心失望”。而这个既叛逆又极有荣誉感的儿子,在得知父亲不愿见自己的消息后,竟开枪自杀,以死亡这样极端的方式反抗父亲。傅卫的死亡使傅崇山背负了大半辈子沉重的精神枷锁,傅卫与父亲的傲慢对抗,也是对社会的一次绝望的反抗。
和傅卫命运相似的还有龙子——王夔龙,龙子的父亲是一位将军。他在得知儿子是同性恋这一事实后,与龙子断绝了父子关系,把其驱逐出家门,由此造成了龙子流浪在美国街头的命运。龙子对父亲怀有深深的怨恨,怨恨父亲在死之前还不愿自己回到台湾。龙子的怨恨让他在美国过着囚犯般的生活,只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他以另一种反抗的方式——故意折磨自己来报复父亲的无情。李青、傅卫、王夔龙的父亲们不约而同地放逐了儿子,而儿子也以不同的方式反抗报复着自己的父亲。这群被反抗的父亲看似是道德的持有者和罪恶的审判者,其实反过来也背负着心理的重担,他们也是受道德谴责的人群。把儿子逐出家门,甚至逼死亲生子,他们在维护道德秩序的同时也被道德嘲弄了。
1.2 精神之父
在失去了生身之父后,这群反抗者需要寻找精神上的父亲,以此来寻求寄托。这样一群不寻常的流浪儿在中央公园聚集,首先遇见了公园的园丁郭公公。每一个新来者都会受到郭公公的欢迎,他是公园的守护者,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着这群青春鸟的青春。当阿青第一次来到公园时身无分文,郭公公收留了他,并向他讲诉公园里这个不寻常群体的历史,用照片的方式记录下他们生活的印迹。
郭公公在小说里是一个悲悯者的角色,他“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并告诉他们说这种孽性是“血里头带来的”。这和前面父亲的态度截然相反,郭公公能理解青春鸟们的苦痛,他所说的“血里头带来的”是在解除同性恋们的不安与自我怀疑,帮助其进行自我身份的确认。他理解这一群体,同性恋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与世间存在的其它事物一样,都是自然存在的。郭公公还欣赏他们的野性之美,在向阿青描述公园的传奇人物阿凤时,说阿凤骨子里有一股谁也驯服不了的野性。在这里,郭公公甚至把他们当做一种美来看待,并让青春鸟们勇敢地往前飞。阿凤经常说自己的血性“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这样告诉我们”,被剥夺身份的阿青他们在郭公公这里找到了自己身份的认同和自己的血性。可以说,“郭公公是青春鸟们苦苦寻找的精神之父,是白先勇借郭公公这一角色来说话,来表达一种悲悯的情怀。[5]”
尽管孽子们找到了精神上的皈依,但是他们的生存空间仍然受到驱逐者的压迫。社会正统秩序对他们的敌视,孽子们自身深深的迷惘,使他们迫切需要群体的力量来对抗外部的压力。公园里的杨教头是这群孽子的师傅,像是每个学艺的人都要拜个师傅一样,来到公园的青春鸟们也要选择具有相同性意识身份的杨教头作为自己的引导者和保持者。如果说郭公公是一个传道者,那么杨教头就是他们的一个授业解惑者,带领孽子们在狭小的空间中生存下去。
杨教头的直接保护对象是一个叫阿雄仔的憨仔,他对阿雄仔像是亲儿子一样照顾。在这里,杨教头被压抑的“子”的角色转换成保护者“父”的角色。“他给青春鸟们挑选客人,帮他们找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6],避免在黑暗王国里的真正堕落。他以前开“桃源春”,现在开“安乐乡”,按照名字的意思,杨教头是想给孽子们一个桃源似的安乐的家,正如杨教头所说,“我来筑个巢窝,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他给了青春鸟们一个自由安乐的家园。
毫无疑问,对于寻父的孽子们来说,郭公公和杨教头是其精神之父。认同他们的身份,为他们提供保护,孽子们在传统文化的压迫下寻找到了自己群体存在的合理性空间。
我国传统小说对父亲形象的塑造大多模式化,父亲这一形象承载了太多的传统伦理文化。传统小说中的父亲是一个政治化的符号,代表权力、权威,和伦理秩序联系起来,没有太多的感情色彩。而到了“五四”时期,作家们又急切地要打倒传统,打倒以孔子为代表的社会伦理道德系统。在他们的小说中,父亲大多是专制的代名词,是被反抗的对象。白先勇《孽子》中的父亲有驱逐儿子、压制其自由的特点,从这类专制父亲形象中可以看出白先勇有对传统因袭的一面。可是白先勇作为深受西方现代文明影响的中国作家(夏志清就说过,在旅美的作家中,白先勇算是最潜心自己艺术进步的人),他不可能仅仅满足于对传统父亲形象的塑造,而需要对自己的创作不断提升和拓展。
在小说《孽子》中不乏郭公公、杨教头、盛公等一批同情、引导孽子们的父亲形象的替代者,这类精神之父和传统上的父亲不同,也许这种不同也恰恰来自于他们自身性取向和孽子们的一致性,和传统父亲的不一致性。无论如何,作为“父亲”,他们脱下道德的外衣和专制的伪装,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父亲作为家庭成员中重要的一分子,对人子们负有引导的义务。这种义务在被传统父亲放弃的时候,由精神之父承担了起来。作者在小说中既塑造了驱逐之父,也设置了引导之父。引导之父的形象相比较传统的父亲形象,是有人性意识的父亲;相较于“五四”时期的传统父亲,是孽子们一直苦苦找寻的精神父亲。
作者既写了被反抗的父亲,又写了精神之父。但是,作者也写了傅崇山这一由旧向新转变的父亲。作者并不满足于打破传统父亲的形象,也不满足于塑造另一种父亲形象,而是怀着深深的悲悯,试图重新演示其背后身份与情感的转化过程。傅崇山这一形象具有典型性,他是传统意义上的父亲,得知儿子同性恋的事实后,拒绝与儿子见面,从而直接导致儿子的自杀。傅崇山是有权威的,他的权威也被儿子以自杀来反抗。但是他却怀有比儿子更深的道德上的歉疚感,由此转化为对其他孽子们的关怀。在公园聚集的同性恋群体中,傅崇山像是神一样被他们膜拜,而前者也尽可能地对他们提供保护和帮助。他收养无家可归的孽子们,去孤儿院救助孤儿,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对儿子的忏悔,而这种赎罪的意识使傅崇山真正从道德和心理上接受了孽子们的身份。白先勇把傅崇山塑造成新道德秩序的代表,新父亲形象的代表,这显然与传统父亲形象不同。
白先勇一方面颠覆了高大威严的传统父亲形象,一方面又塑造了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他对父亲怀着既怨恨又渴望的心情,希望得到父亲的指引,他对男性家长的这种颠覆和重塑与他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文化背景有着深刻的联系。
白先勇的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白崇禧,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国民党的官僚家庭度过的,先辈们的“显赫”地位和上流社会的“气派”生活,在他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白崇禧是一位严厉的父亲,用管理军人的方法来管理自己的儿子。在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中,父亲的形象都是威严的,不近情理的,而“小说中的儿子活在父亲这种强权的统治下,倍感压抑苦闷。[7]”当然,作者的前期小说未免有较多个人色彩和幻想成份,但也可以作为参考来窥视当时作者的心理。“对于作家生活中的童年时代的记忆的强调,——这种强调或许令人莫名奇妙——归根结底来自于这种假设:一篇具有创见性的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幼年时候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这类游戏的替代物。[8]35-319”白先勇幼年的情感体验在其心中留下了印迹,小说《孽子》中的父亲大多是军人,对儿子的管教也都遵循着管理军人的方式。和现实生活中的白先勇一样,小说主人公阿青在这样的童年环境中形成了敏感、孤傲、反叛的性格。这样的家庭成长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白先勇的文学创作,“写作是你给予自己的一系列许可,让自己以某种方式表达。发明。跳跃。飞行。跌落。寻找具有你自己特色的叙述和坚持,即是说,寻找你自己的内心自由。[9]313”白先勇将自己的体验换成文字表达出来,换一句话说,现实生活中的父亲白崇禧是白先勇小说中父亲形象的创作原型,严厉冷漠的家庭氛围造成了白先勇孤傲反叛的性格,由此产生对父亲的反抗。
白先勇有过一段国外学习生活的经历,曾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学习文学理论和创作研究。1965年,在取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语文及文学,并从此在那里定居下来。白先勇有着中西两方面的教育背景:一方面,在少年时期,受中国民间文学影响较大,在他的评传中说道自己特别喜欢读《红楼梦》[10]135-140。另一方面,由于受西方现代文学思潮的影响,白先勇在创作上也开始模仿西方文学。白先勇作为旅美的中国人,尽管对美国的物质文明充满向往,可是在他思想深处却有着一种飘泊海外而如无根浮萍的感觉。这些丰富的生活内容和复杂的思想感情,反映在他的小说里是他既要借西方的自由和文明来反抗男性家长的专制,又不可能走上完全颠覆父亲的权威道路,而是要循着更深的传统家国意识执着地踏上寻父之路。
《孽子》中的父亲形象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旧”与“新”。作者不仅实现了对传统父亲形象的突破,而且还在颠覆之上重塑了精神之父,这对学术界更深入地了解《孽子》这部小说的价值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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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O n the I m age of Fa the r in The Evil Son
WANG Jingjing
(College of Chinese L anguage and L iterature,A nhuiNormalU niversity,W uhu 241003,China)
T he Evil S on,w ritten by Bai Xianyong,has become popular among readers for the gay subject and descrip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ther and son.Father image conveys the author's ideas of the father-son relationship.The spirit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characteristics which is expressed by rebellion consciousness and consciousness of reshaping the father can be clearly see in this novel,the formation of father image in this novel aiso effected by auther's background of traditional fam ily education and the U nited States education.Bai xianyong wants to resist the traditional autocratic father,at the same time,also looks for a sympathy and guiding spiritual father.T he Evil S onabsorbs traditional father image and improves it.
Bai Xianyong;T he Evil S on;father figure
I207.67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2.01.019
1673-1646(2012)01-0093-04
2010-09-25
王静静(1989-),女,硕士生,从事专业:中国现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