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培蓓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从中国古代传说中炼石补天的女娲,到希腊神话中传诵的雅典娜和缪斯,女性的光辉时时处处闪耀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人们似乎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美丽,善良,智慧……但在20世纪初期美国中部的一个闭塞小镇上,却生活着一群貌似“丑陋”的女性。舍伍德·安德森,这位美国现代小说的先驱,在其代表作《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中以独到的笔触,饱含深情地描绘了生活在温斯堡这个小镇上的女性。她们曾经饱含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激情,追求人与人之间真诚的交流,渴求爱与理解。但生活在这样的小镇上,她们注定要成为生活在世界缝隙里的人。
小学教员凯特·斯威夫特便是其中之一。和芳华虚度的女店员,抑郁的旅馆老板娘等等那些一直生活在小镇上,从未领略过外面世界阳光的女性不同,凯特“到过欧洲,在纽约城里住过两年”(p111)。她曾经充分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深刻体会到小镇生活的闭塞,还有令她痛苦不已的人性的压抑。如同一朵花,虽然享受过阳光的照耀,但在阴暗的缝隙间,她只能慢慢枯萎,直至凋零。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命运是既定的。
Woman一词来自古英语wifmann,指 “作为妻子的人类的半数”。女性在社会中没有主体地位,没有独立的人格。在一个男权社会中,只能作为客体而存在。正如西蒙·波伏娃曾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会造成的——是按照男性的愿望和意志被造就出来的。”(波伏娃;杨俊蕾,2002:46)在这样一个社会,男性垄断了一切。女性只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在社会中处于劣势的女性往往得不到与自己的能力与抱负相匹配的职责与角色。像凯特·斯威夫特这样接受过新鲜空气熏陶过的女性,只不过做了个不甚开心的小学教员。
虽然现代的气息正一点点向美国中西部袭来,在温斯堡这样的小镇上,地区的偏狭,粗鄙和文化的闭塞又与商业社会的习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环境。对于凯特·斯威夫特这样内心向往自由,爱与幸福的人,她梦想的萌芽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根本无法生长。为了逃避这样的生活,她出外游历,过着一种“十分冒险”的生活。但在20世纪初的美国,男性统治着社会,一个弱女子即便再有理想抱负,也无立足之地。她游历的结果只能是结束这冒险的生活,回到这小镇。
但这种无奈的选择并未给凯特带来她安静的生活。在表面的平静下,内心的潜流正在汹涌。她变得“有点辛辣,令人不敢接近”(p120)。即便是和没有怎么沾染世俗气息的孩子们在一起,她也是“缄默,冷淡和严峻的”(p120)。但是想为温斯堡的孩子们开启一扇生活之门的愿望却使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她的学生很亲密”(p120)。凯特多么希望能在这些涉世未深,还未被温斯堡沉闷的生活压抑的孩子们身上实现自己的梦想:告诉孩子们生活的真谛;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小镇,远离霍普·希金斯那种半梦半醒的生活。于是她将这一股激情贯注在课堂上。她给孩子们讲查尔斯·兰姆,讲本文那多·切利尼,希望带给他们温斯堡镇以外新鲜的东西。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孩子们“被弄得稀里糊涂”,“哄然大笑”(p121)。温斯堡的气息就像浓浓的迷雾,弥漫在每个孩子的眼前,使他们看不到其他的事物。囿于这沉闷小镇的孩子们又如何能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呢?没有看到希望的凯特·斯威夫特只能又“变得冷酷严峻了”,“长时间中她难得有一次心血来潮,感觉快乐。”(p120)在温斯堡这片土地上,凯特·斯威夫特是孤独无助的。她生活在冒险之中,因为她有着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生活追求。内心的渴求在无处不在的压抑下,“悲哀,希望和情欲日复一日地在她内心战斗着”(p121)内心的潜流时刻都会爆发。在人们的眼中,她成了一个“一成不变的老处女”,大家都认为她“缺乏种种人的感情”。但其实,她倒是他们间“最热烈多情的人”(p121)。
在温斯堡,女性的存在犹如“看不见的人”。她们处于一种“安全无保障,生活无乐趣,体内无血液,头皮底下无脑子的非存在状态。”(缪春旗,2001:65)她们没有表达喜怒哀乐的权力,蜷缩在自己的角落,压抑自己的种种欲望。只有在黑夜降临时,才能稍做发泄。而男性却享受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当女性的欲望还是一块黑暗的从未探测过的陆地时,男性却沉迷于“自我爱慕,自我刺激,自鸣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us centrism)。他们可以自由地随欲望而生活。女人们能做的只能是等他们回家。忐忑不安,因为 “不晓得又惹出了什么新乱子”(p121)。
当凯特·斯威夫特终于在乔治·威拉德身上发现了天才的火星时,她欣喜不已。她要将这火星吹旺,她要告诉他生活的真谛和成为作家的要义。于是在那样一个寒冷的雪夜,她再也按捺不住要让乔治懂得人生意义的愿望,怀着“大胆而激动”的情绪出门了。
但这情绪是如此地强烈,当凯特·斯威夫特面对具有某种男子汉气概的乔治·威拉德时,一切都变了。那种“要被男子爱慕的热烈欲望……完全占据了她的心”(p123)。她情不自禁地吻了他。
在女性主义看来,女性应该有健康的性生理和性心理。“一个有着明确自我意识的女性应该意识到实现自己的合理欲望,发展自己的个性是女性的权利。”(方贤绪,2003:76)但对于凯特·斯威夫特而言,这种渴望被异性爱慕的冲动只能被深深地压在心底。
冲动的结果是由于凯特的情不自禁和乔治心中涌出的模糊的欲念,她未能如愿地指点乔治成为作家的要义。凯特无比失望地回到了家,失声痛哭。她却不知道自己无形中成了上帝对哈特门牧师显圣的工具。牧师在她身上发现了上帝给予的“真理”的启示:爱才是最伟大的力量。当哈特门牧师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时,凯特·斯威夫特这个“上帝显圣的工具”却沉浸在没有爱的痛苦中。就在救赎人灵魂,宣扬人间关爱的教堂旁边,竟无法享受爱和被爱的权利,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让人感叹世事的无奈和身为女性的悲哀!
凯特·斯威夫特最终的出路只能是退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对她而言,不是温暖而是与外界的隔绝。这样的房间甚至连能看见风景的窗都无法打开。她所能做的只是抓住自己的“真理”,并努力的依此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建立“小小的真理金字塔”,建成,推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便成了多数人眼中歪斜不整的苹果,成为了“畸人”。
人与人之间的隔离与异化使得她丧失了借助语言交流的能力。他们彼此隔膜的太久,已然忘了如何表达自己的心声。
语言是精神最原初的冲动,是“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赵树勤,2001:78)。在哲学家的眼里,语言可以是一座桥,“因为只有通过它,人们才能跨越差异的激流,达到某种意识的同一性”;可以是一堵墙,“因为它阻止人们毫无障碍地表达自己的内心,限制着这种表达的可能性。”(迦达默尔;郭宏安,1997:288)语言的澄明与遮蔽的双重特性决定了语言可以作为表达自我的媒介,也可以成为囚闭自我的牢笼,使得主体扭曲变样,使主体间直接和真正的交流成为不可能,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失望。
凯特·斯威夫特虽然外表冰冷,令人不敢接近,但她对生活的洞见却让她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在众多的学生中她发现只有乔治·威拉德有成为作家的潜质,但未来的作家此时还未领略到生活的要义。在他眼里,写作是 “一切生活中最容易的”,“只要写点东西就行了”(p97)。她“心中如焚”。尽管她内心犹如一座火山,炙热的岩浆奔涌着寻找出口。可她根本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对凯特·斯威夫特而言,语言此刻不是桥,而是墙。她这样生活在社会夹缝中的“畸人”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属感,但又不愿放弃对自己“真理”的追求。万般无奈中,她成了一名“失语者”。
在男权社会中,语言是男性的语言,是男权意识的载体,体现着男权的阶级立场。女性在男性语言中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价值立场及其具体的传达形式。没有了语言的呈示,没有了话语的权力,女性本体的种种欲望只能处于黑暗的遮蔽状态。
凯特·斯威夫特急切地想给乔治·威拉德阐明作为一个作家的要义。但每次她以极大的热忱同他说话时,她述说的对象却“弄不明白她说话的用意”(p117)。他们间的交流毫无意义,只是一种形式。虽然她与乔治·威拉德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感情上的联系,但当她以压抑已久的嘶哑之音试图呼喊出她的忿闷和渴望时,却根本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女性心中怀有一份不同于男性的、深长而痛楚的生命体验;她们有着对于爱与善与美的呼唤的焦灼。但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因为沉默太久,已经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在女性作为权力锻造对象的男权社会中,女性不在沉默中爆发,便是在沉默中灭亡。
沉默是她不得已的选择。她缄默了。她的悲哀,失望和情欲无法述说,只能在外徘徊至深更半夜以求战胜内心汹涌的斗争。但充满激情的内心就像一个火药库,一旦遇上导火索,便会剧烈的爆发。即詹姆士·乔伊斯所说的 “精神顿悟”(epiphany):人能够在某一时刻豁然醒悟,看清自己的处境,悟出人生的真谛。正如舍伍德·安德森自己所言:真正的生命史就是一部瞬间史。仅仅在那屈指可数的瞬间里,人们才得以生存。
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当哈特门牧师在教堂等待“上帝”的出现而乔治·威拉德在报馆无事可为时,凯特·斯威夫特长久被压抑的情感犹如洪水倾泻而出。内心积压的情感驱使她在大雪中来到报馆。这种冲动使得她灵感四溢,用她全部的热诚,迫切的热望要为他开启人生之门。内心情感与思想的宣泄使得她摆脱了枯槁的躯壳。这个“面色不好,脸上斑斑点点,显示健康欠佳”(p119)的女子变的是如此的可爱,她的相貌竟可比拟于花园雕座上的小女神。她要为他开启人生之门,要让他摆脱对作家生活狭隘的认识。她要乔治懂得写作这一关涉到人的灵魂的创造性事业的意义和艰难。她要他脱离这个谋杀人的思想,吞没人与人之间爱与理解的小镇。但语言已经成为她不可逾越的墙。它不再是简明易懂的表达自我的工具,不再是交流的手段。语言的表达不清竟使她的激情带有了几分肉体的味道。最终在乔治·威拉德的怀里,她开始清醒: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竟是如此地艰难!她的思想已无处可讲,等待她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乔治·威拉德只是模糊的意识到有一些东西在凯特的话中,而这些是他还没有或是无法领会到的。
这短暂的宣泄犹如天空中划过的闪电,虽耀眼,但毕竟短暂。在瞬间的光明后,她注定要回到无尽的黑夜中。这宣泄给她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更深的痛苦。狂奔出报馆的凯特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照射的“缝隙”里。
凯特·斯威夫特以其女性的敏感和慧心让乔治开始思考作为一个作家的要义。正是这样的思考使得他以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生活,以广阔的胸襟和开阔的视野来考虑一个作家的责任。正是凯特·斯威夫特给了他艺术的启蒙,使得他最终离开了这座小镇,踏上宽广的人生之路。但他艺术的启蒙者却依旧深陷在温斯堡这个泥潭中,没有爱,没有人理解。她寂寞的呐喊没有人听见,只能“被困在精神的沙漠中,渴极却没有水,慢慢枯萎,满面尘埃”(缪春旗,2001:64)。
舍伍德·安德森对他笔下的女性充满了同情与理解。在他的眼中,“她是美丽得无法描绘的”(p128)。他用“现实主义的敏锐观察,自然主义的冷峻分析,印象主义的简练勾勒和浪漫主义的理想追求”(张强,2003:151)描绘了这样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鄙陋的缝隙里”,怀着对爱与理解无限向往,却又被生活压抑的无处可逃的可怜女子,像极了陆游词中吟颂的寒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读来叫人心疼,令人叹息!
[1]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M].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文中标明页码的均出自本书,1983.
[2]方贤绪.女性主义的感官世界[J].苏州大学学报,2003,4:74-78.
[3]缪春旗.从美国第一代妇女文学看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1(4):63-67.
[4]杨俊蕾.从权利、性别到整体的人:20世纪欧美女权主义文论述要[J].外国文学,2002,9:44-51.
[5]张强.舍伍德·安德森研究综论[J].外国文学研究,2003,1:147-151.
[6]赵树勤.当代女性话语权力的欲求与焦虑[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3:7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