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卜槐

2012-08-15 00:48田培良
实践·党的教育版 2012年1期
关键词:工程局忠义新民

文/田培良

门前一卜槐

文/田培良

下部

第七章

舒心的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白进勤跟上东方路桥干活已经六年了。

他是一九九九年春天进东方路桥的。

那是他头一年拉上自己的队伍干。当时,四十二岁的白进勤一心想找个正经单位、跟个正气点的人,安安稳稳地干、放放心心地干。他不想再像前十年那样,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瞎跑乱碰、走哪算哪了。

现如今在内蒙,受苦的地方多得是,关键是要选对单位跟对人。“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咱这些打工的,受苦不怕,怕的是受气;干活不怕,怕的是白干。这几年打工,最让人寒心的是对方根本不把咱当人看,让咱在人格上受尽了污辱;最让人伤心的是挣上拿不上,要那俩钱比要命还难,本来是对方欠咱的,咱还得陪上笑脸、揣上红包给人家送……所以,这回一定要找个正经单位、跟个正气点的人!

过罢二月二,白进勤就一个人来到东胜。他想先找单位,等单位找好了,再回去拉队伍。

跟以往一样,他又住进了澡堂子。

这世界说大也大,大得没边没沿;说小也小,小得就像个山硷塄。这不,他正愁一晚上没个拉话的,偏就有一个人站到了他的面前。这人正是跟他合伙干了四年的雷光来。雷光来也是上来寻营生的,而且已经找好了地方,正说明儿一早就回米脂去。

在白进勤眼里,眼前这个雷光来就是个很正气的人。“人用钱试,金用火烧”,他跟白进勤合作了四年,两人从没因为银钱上的事闹过圪捣。那时,钱都是雷光来管着,白进勤一点儿心不用操;年底算账,人家给你交待得清清利利的,没有一点疑疑惑惑的地方。好多合伙人一开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干着干着就干不下去了,最终闹得黑血为仇。因为啥?就是因为钱。像他俩这样能长期合作下来的真不多。两人合作了四年,手上都积攒下两个,都想领撂上一摊儿单独干,一九九八年底结完账,这才商商量量地分开。

今天,在东胜街上相遇,用文化人的说法,也叫“他乡遇故知”,白进勤别提有多高兴。他叫跑堂的小后生酽酽儿地沏了一壶小叶儿茶,斜靠在澡堂子的小床上,跟他的老伙计脸对脸地拉起来。

几句话就拉到了找地方做营生的话题上,白进勤讲了自己的打算。雷光来听了,一迭连声地赞成:

“对着哩!对着哩!跟不上个正气人,你是生不完的气,受不完的罪,闹不好还得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

白进勤抽出一支“红云”扔给雷光来,他自己却从当时最便宜的“白公主”盒子里抽了一支,一边点一边说:

“我还是想寻揣个国营单位,至少它叼不了咱。像先前那些私人企业,说叼就叼了,你连个脚踪还寻不见!”

“那倒不见得。”雷光来说,“国营单位也可有那不像样儿的了,再说,如今真正的国营企业也没几家了,都变成个人的啦!其实,民营企业里也可有不错的哩。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谁?”

“丁新民!”

“你说的可是伊盟公路工程局的那个丁局长?”

“正是此人。你认识?”

“我哪能认下那么大的官儿?光是听人们说公路工程局有个丁局长。”

“那可是个好人,如今少有的好人。正气,不是一般的正气。今儿黑夜咱俩正好闲着没事,我给你好好儿拉一拉这个丁新民!”

丁新民正是土默川上的蒙古人。他的娘老子都是跟共产党打天下的老革命。抗日战争的时候,他爹就入了共产党,是八路军里边一个大干部的贴身警卫,在土默川上建立联络点,开展游击战,参加过好多次惊险的战斗,打仗可勇敢哩!丁新民的娘更厉害,十几岁上就给咱们的地下交通站当交通员,三天两头往根据地送情报、传文件。她的堂兄吉雅泰正是跟咱们国家原来的副主席乌兰夫同时代的老一辈革命家。解放战争开始后,丁新民他娘就跟丈夫一起进了野战部队,从内蒙打到东北,从东北打到河北、打到山西,一直打回内蒙,最后一仗就是在伊克昭盟打的。解放后,丁新民他爹被安排在交通上工作,是伊克昭盟交通局一个资格很老的局长。

别看丁新民是这样人家的子弟,在他身上可没有一点儿干部子弟的娇气。一九六八年就下乡了,他去的是兵团。你猜兵团的人叫他甚哩?丁铁人!王铁人你知道哇,对,就是大庆的那个,可能受哩。丁新民跟那人一样地能受,干活一样地不要命!掏大粪,他跳到茅坑里一桶一桶往上提;拌混凝土,五十公斤的水泥袋他一个胳肢窝夹一袋;别人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他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连吃饭还是别人帮他打回来,他就在车间里吃。

他从兵团回来就进了交通系统。按理说,老子是交通局的局长,人家娃在兵团干得又不错,入了党,立了功,还提了干,咋说哇不给安排个一官半职?他老子就是不给这个方便,硬把他放到养路段从最普通的养路工干起。要不说父子们一样样地正气,现在有些当官儿的连人家的脚后跟也比不上!

丁新民在公路段干了多少年?干了二十三年,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干成一个年近半百的半截老汉。直到四十六七岁的时候才提成公路工程局的局长、党委书记。

最近这人也下海了,不当公路工程局的局长了。要不说这人正气哩!前年年底,他就领着公路工程局的十几个业务骨干成立了东信公司。现在的东方路桥就是在东信公司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东杨公路就是他们修的,咱们也在那条路上干过——那是内蒙第一条BOT公路。这两年,丁新民既是东信公司的董事长,又是公路工程局的局长,职务两头兼,工作两头干。上面的领导、包括丁新民的朋友,都希望他就这样两头兼着,两头都保险,两头都得利。丁新民自己不干。他说:“公私必须两分开。我既然来东信公司干了,公路工程局的职务就不能再兼,这叫刀割水清。”他最近辞了,彻底下海了。过去有些人说丁新民拿的是双份工资。现在人们闹清楚了,人家只拿公路工程局一头的工资,在局长职务没免之前,东信公司的工资一分也没拿过!甚叫“刀割水清”?这就叫“刀割水清”!

丁新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可怜穷人,不吃独食。小时候娘老子给颗糖蛋蛋,他也要跟同学们一人一半分着吃。家里来了要饭的,宁肯自己不吃,也要给要饭的端出去。在养路工区,他见有个道班工人大热天穿着条烂棉裤,大半个屁股在外头露着。晚上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出以前穿过的衣裳,从里到外收拾了两套,第二天就给那个道班工人送去了。在养路工区,有好多道班工人工作十几年了户口还在农村,娃们八九岁了还没上学;他就托朋友、找关系,给这些道班工人落户、帮他们的娃们入学。办这些事情落下的人情,都是丁新民自己补报。工人们掖上两个钱硬要塞给他,让他去酬谢对方,他哪肯要?道班工人来东胜开会,丁新民总要把他们请到自己家,让婆姨三般六样地备上一桌菜,弟兄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他这人就这么重感情、讲义气,没有一点官架子!

丁新民的东方路桥也用着不少农民工哩!去年就有大几千,今年兴许上万哩!农民工在别处受欺负,在他这儿可没人敢欺负,有他给做主哩!他给他的技术员、领工员、项目经理下过死命令:谁敢欺负农民工,他就砸谁的饭钵子!他对咱们这些受苦人心可软哩,见你受可怜他就流泪;可对那些灰人、赖人,心硬得就像包公,谁也怕哩!上回有个技术员欺负一个匠人,那匠人也是咱们米脂的,宁折不圪溜,不干啦,要卷上铺盖走人。那技术员除不赔礼道歉,还咋唬人家哩:“想走你走起,现如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民工多得是!你以为死了你这张屠夫,我们还不吃浑毛猪呢!”这事不知咋就让丁新民知道了,把那个技术员叫到办公室,训得他腿还抖哩!到了儿还是把那人的饭钵子给砸啦!把那个匠人留下啦!

丁新民还把这件事拿到公司大会上讲。人家那话讲的,句句往咱心里钻哩:“咱们东方路桥指谁活着哩?你们一准会说,指公司领导,指管理员、技术员。是,你们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这些人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我要提醒你们:干工程说到底还得靠农民工。没有他们流血流汗,别说几个亿的工程完不成,就是几百万也完不成。所以说,不是东方路桥养活了农民工,而是农民工养活了咱们,他们才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是咱们企业的功臣,是东方路桥的上帝!”

……

“进勤,”雷光来见白进勤听得入迷了,就站起来,一边往杯里倒水一边说:“你说,像丁新民这样的人算不算好人?”

“好人,真正的好人!要不是你今天亲口跟我说,我真不敢相信现如今还有跟受苦人这么一心的官儿呢!哎呀,谁要是能进东方路桥、跟上这样的人干,真是走了大运了!”白进勤感慨地说。

“好多人都想进哩,进不去哇!除非是有扛硬人引荐。”雷光来说,“哎,我好像听你说过,你认识刘忠义……”

“认识了哇,那年在109线上,他是我们的领工员,我跟他干了两年多哩。那也是个好人。”

“刘忠义如今也去东方路桥了,是丁新民的左膀右臂,两人关系好着哩!这人要是能给你说句话,我保证你百分之百地能进东方路桥!”

世上的路其实都是自个儿铺哩!有的人一边走一边铺,脚下的路就越走越宽;有的人却光走不铺,甚至干那过河拆桥的事。这种“偷工自倒灶,哄人自断道”的人,脚下的路就越走越窄,最终走得路断难行。

我们的白进勤就属于一边走路一边铺路的人,他的路就越走越宽。眼下,当他为找不见进东方路桥的路在这儿发愁时,雷光来帮他想起了五年前他曾经铺过的一条路。通过这条路,白进勤也许就能如愿以偿地进入让他羡慕不已的东方路桥。

这条“路”就是刘忠义。

五年前,刘忠义还是公路工程局工程二队的一名领工员,正领着一帮工人在109东线上筛白灰。那时筛白灰全凭人工干,要是赶上刮风天,工人们全身上下全是白灰。到了大夏天,白灰末灌进鞋里,能把人的脚烧烂,所以,这个活谁也不想干。正在这个时候,白进勤领着二十几个人来了,刘忠义就把筛白灰的活交给了他。刘忠义估计,不出三天,这帮人准定撂挑子。谁知道,人家一干就是一个月,从工头到工人,没有一个找他叫苦的。后来是刘忠义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把他们调到了做护坡的工地。

当时在工地上做护坡的一共有六家。有人趁刘忠义外出开会,就干起了偷工减料的勾当,把石料一劈两层,一块顶二块用,既节省了成本,又加快了进度,包工队受益了,工程的隐患却埋下了。刘忠义开会回来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查一家不合格,再查一家还是不合格;六家全查下来,除过白进勤实打实地没捣鬼,其余五家都做了手脚……

有这两件事在这儿放着,白进勤在刘忠义的心里就有了分量、有了位置。那一阵子,刘忠义逢人便讲:“老白虽然腿残了,人家心没残,干出的营生能经得住历史检验;我们有些人,看上去倒是全胳膊全腿的,他们的心坏了,尽干那葬良心的事!”

这就是白进勤给自己铺下的路。有了这个基础,他今天去找刘忠义,心里是很有底气的。

他直接去了刘忠义的家。刘忠义好像正要出门,汽车就在门外停着,门口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白进勤一进门,刘忠义就认出了他。虽然当了项目经理,对他这个受苦人还是那么亲热,给他单另搬了把椅子让他舒舒服服地坐下,又把烟点上,茶沏上,这才问询起他这几年都在哪忙活。

白进勤怕刘忠义误了飞机,就长话短说,讲了自己的来意。

刘忠义先打了个定醒,然后对白进勤说:“我也是今年才从工程局过来。现在通过各种关系想进东方路桥的确实不少。那样哇,丁总派我去上海采购设备,大概走个六七天。等我出差回来,先把领导们介绍过来的安排了;只要还有地方,我一定安排你。你回去等着吧,一有结果我就给你打电话。”

见人家答应得这么痛快,话又说得这么实在,白进勤就扶住椅子站起来准备告辞。刘忠义提起白进勤放在沙发上的袋子问:“你这是提了些甚?”

“没别的,就两条烟、两瓶子酒。”

“这信封里装的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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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娃们留两个压岁钱……”

“老白!”刘忠义的脸当下就变了,变得非常难看:“你这是打我的脸哩!你老白这么实在的人,咋也闹起这来了?你要这么做,你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咱俩今后也不要再交往了……”

说着话,连兜子带信封一齐往白进勤怀里塞,闹了白进勤个大红脸,他走不是,在不是;接不是,推不是……

两人僵持了半天。白进勤只好把信封取出来,一字一顿地对刘忠义说:“行,听你的;钱,我拿走。这点东西你就让我留下哇,行不行?你多多少少也给上我点面子。”

……

十天头上,白进勤就接到了刘忠义打来的电话;第二天,他就领着自己的队伍进了东方路桥。

从集团领导到项目经理,一直到技术员、领工员,跟农民工都是“站起一般高,坐下一般低”。人家说出来那话,让人听了心里热扑扑的;人家做出来那事,像拿戥子称过的一般,又公平又合理。

前几年待的那几个地方,人们一张嘴就骂人,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根本不跟你讲理,更不把你当人看。他认为你就是他花钱买来的牲灵、雇来的长工,就得任他打骂、由他使唤。人家这地方,白进勤来了三年了,别说打人的事从来没有,就是骂人的事他也没遇上。公司里的男女老少,甚时候见了你都是笑圪喜喜的。就拿称呼来说,以前那几处,开口闭口就是“白拐子”、“白瘸子”、“瘸拐子”;人家这里,上点年岁的、处得惯熟的叫你声“老白”,年轻人都是客客气气地叫你“白队长”。人就是个相互尊重。人敬咱一分,咱敬人十分。这样,才越走越近、越处越亲!冰捂在手里总要化哩,石头揣在怀里也要热哩,何况人心?

心上顺畅了,白进勤的话也比平日多了。黑夜歇下,他老跟弟兄们说:“我老白认得自个儿哩!咱来东胜,自身带着三分怯哩。首先,咱是外省人,“物离乡贵,人离乡贱”,陕北人跑到人家内蒙找饭吃,咱总觉得理亏着哩!第二,咱是农民工,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说话尽是方言土语,肚子里又没多少文化,在人家城市人、文化人跟前,自己觉得矮三分哩!第三,咱还是个残疾人,走路一颠二晃,坐下歪三仄楞,人家像样点儿的地方还嫌咱影响市容哩!所以我对人要求不高,只要不给我气受,能尊重我的人格,能跟我平起平坐,我就知足了!出门在外,还图甚哩?就图个这!”

白进勤对东方路桥的要求很低,而东方路桥对自身的要求却很高,而且高得出奇!

白进勤他们来到东方路桥的三个月头上,就遇了这么一件事。

东方路桥承建的杭南路眼看就要完工了,老总丁新民却发现了问题:有35米混凝土路面的平整度没有达标。“平整度”是工地上的行话,用土话讲就是路面没抹光,看上去不受看。这事搁在别处,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因为它已经达到了行业内的通行标准。可是,丁新民不放过。他说:“咱们对质量的要求不能停留在‘达标’这个层次上。对东方路桥来说,‘达标’就意味着是‘次品’,是‘不合格’。更何况,杭南路就在东胜街上,是咱们东方路桥的形象工程。东方路桥的工程干得到底怎么样,东胜人都看着呢!”他要求把这35米路面用铁锤砸碎重铺。这还不算完,公司还对跟这起事故有关的所有责任人都作出严肃处理:现场主管技术员降成了领工员,罚二千元;现场领工员立即辞退,扣发一个月的工资;项目副经理、项目经理、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都承担了附带责任,每人罚款三千元;具体干这个活的民工联队长、民工也都让罚了款。

这件事对白进勤的震动非常大。

这十来年他走了那么多地方,没见过对工程质量管得这么严、抓得这么细、罚得这么重的。好多地方别说这么点小毛病,就是出了真正的责任事故,也常常是一级瞒一级,一级哄一级;实在包不住了,才皮不疼肉不痒地发上个文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这么顶真的!

这段路是另外一个联队干的。决定返工时,项目经理刘忠义说甚也不敢再让那个联队干了,他点名儿让白进勤联队上。

工人们两人一组,一人扶钢钎,一人悠大锤,一锤一锤地砸。白进勤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外观质量差一些,内在质量一点问题也没有。大锤砸下去,只能砸出一个指头肚大的小坑,砸得路面火星子乱迸,震得工人们虎口发麻。

工程全部干完后,白进勤把他的几十个弟兄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他先把公司发下来的事故通报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然后让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感受。这帮人干活都是好手,就是不爱开会,尤其不会发言,你让他正儿八经地说几句,比拉他上杀场还难。

“你们要是都不说,我就说两句。”白进勤对他的弟兄们说:“我要说的是:东方路桥跟咱们以往走过的所有单位都不一样。到底哪塔不一样?我老白今天也说不太清。咱们慢慢品吧,反正是好多地方不一样。跟过去的国营单位不一样,跟现在那些私人企业也不一样。这儿的领导不是一般的人,尤其是丁总,可真有些吓数哩!”⑨(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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