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兰
(江苏省沛县博物馆 江苏 沛县 221600)
从人类第一件乐器的诞生,到今天大型交响乐的建制,乐器文化经过了漫长的历程。“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在琳琅满目的乐器族群里,有的创新延续,有的融汇变通,有的定格在历史文献里,还有的像流星一样消失在无尽的夜空。我们庆幸优秀文化的继承发展,同时也为消失者感到无奈和遗憾。筑,我国古代击弦乐器,在它的身上,就有淘汰者的无奈和消失者的遗憾。本文谈论筑的前世后生,旨在引起人们对器乐文化的关注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
筑像中国的斯芬克斯之谜,打开史书,筑就伴着燕赵悲歌齐鲁乡音不绝于耳;合上书本,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历史不会忘记它,因为它与我国古代两首著名诗歌紧密相连。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战国时期,燕国太子丹为报家仇国恨,送荆轲刺杀秦王,临别时太子丹在易水河畔设宴为荆轲壮行,荆轲激情而歌,高渐离和歌伴奏,伴奏的乐器就是筑。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司马迁描述了当时凄愤悲壮的情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荆轲的歌、高渐离的筑、太子丹的情、壮士的酒,在易水河畔凝聚成一首不朽的诗,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决绝之士义无反顾走向战场。乐师高渐离是荆轲的后继者,荆轲倒下后,高渐离以高超的击筑艺术作掩护,又走近了秦王。“稍易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于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向秦皇帝,不中。”此时的筑,已不是一件乐器,已成为复仇者手中的利器。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汉高祖刘邦留下的千古绝唱《大风歌》。公元前196年,汉高祖刘邦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后,启跸回銮,凯旋途经故乡沛县。刘邦走下高车,脱下皇袍,置酒沛宫,邀宴父老,酒席间,众人不拘礼节,随座交谈,借着酒兴,刘邦让人取来一个筑,一边击筑,一边高声咏唱《大风歌》。英雄年迈,壮士途穷,抚今追昔,不禁潸然泪下。此时的刘邦仍不尽兴,又召来一百二十个少年儿童,组织起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国家少儿合唱团”,刘邦亲自指挥教唱,于是《大风歌》的旋律在沛县上空回荡,千年不绝,传唱不衰。
把酒、吟诗、击筑、高歌,也许是筑常常伴随着大义懔然、豪气纵横的故事闪现在史书之中,因此有人视筑为悲壮的乐器。
筑不仅为宫廷名士所钟爱,同时也曾在市井坊间流行。《史记·苏秦列传》记载:“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踏鞠者。”由此可见,当年的筑如同今日青年人手中的吉他、脚下的足球,普及程度相当高。筑在老百姓眼里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乐器,读书人看来,筑同琴瑟一样,具有“以礼修身,以乐治身”的教化功能。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少年行》中写道“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李白曾经到过燕赵旧地,结识了许多像荆轲、高渐离那样的慷慨之士,从他们身上,李白感到的燕赵遗风仍在流传。北宋学者陈暘所著《乐书》,为当时音乐史上的百科全书,其中收录了筑的相关文字和图像。让人迷惑不解的是,这个“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的乐器,自宋代以后,却只见记载,不见实物了。筑为何失传?我们不妨从筑的型制入手作一探究。
史籍记述,筑是一个狭长的木质乐器(侧面看像一口拉直的铡刀)约有一半是柄状实心木,是手握持的部位;另一半则是空心的共鸣箱,头部有五个弦轸,尾部设有一个弦枘,可设五根弦。这就是五弦筑的基本形状。
在我国古代音乐“八音”分类中,筑属于“丝”,它与琴、瑟、筝同宗共祖,尤其与筝更为近亲,故有“筝筑同源”之说。筑的主要特征是有一个长长的把柄;筑的发声不是用手拨弦,而是用竹尺击弦,由“竹”而“筑”,这是筑的名字由来。古今中外的乐器,除了纹饰装饰之外,乐器的每一个部件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不允许“盲肠”的存在。长长的把柄,作用就是便于用手把握,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彩绘棺头“神兽击筑图”和连云港海州出土的汉墓彩绘食奁上的“击筑歌舞图”中,筑的演奏姿式更加形象具体,也就是说筑的演奏姿式是用手把握,而不是像琴、瑟、筝那样平放着演奏。用竹尺击弦发声,目的是加大音量,竹尺的挥动,能给演唱者带来起落收放的节奏感,带有指挥棒的功能,。另外,一手握琴柄,一手握竹尺,这样就延长了演奏者的肢体,扩大了幅度,有利于演奏者载歌载舞地尽情表演。“握柄击弦”是筑的主要特征。
我国古代诗、歌、舞三者密切相关,古人对乐器演奏与诗、歌、舞等艺术形式的关系已经具备这样的美学思想:即无论什么样的乐器都是物质手段,而吟诗、唱歌、舞蹈这三者都是用人的身体完成的,在表达人的内心情感上更为直截了当。因而古人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如《礼记·乐礼》载:“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动其心,而后乐器从之。”在古人眼里,虽然乐器也具有表达心声的作用,但相对诗、歌、舞来说,它常常处在伴奏从属的地位。汉代重要历史遗存画像石的百戏乐舞图中,这种场面比比皆是。战国时期的五弦筑,体量小,音域窄,容易上手好把握,移动柱码便于转调。笔者认为,古代的五弦筑如同今天的吉他,主要功能是为歌唱者定音高和击节伴奏。若从伴奏功能上讲,琴的音色柔美,适用于文唱和坐唱,筑的音色阳刚,更适合武唱和舞唱。而在独奏方面,五弦筑比起七弦琴就逊色多了。“俞伯牙弹琴”的故事,说明琴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自己的独奏曲目《高山》和《流水》,它不仅能为诗、歌、舞伴奏,而且还能单独演奏,并始终朝着独立演奏的方向发展,因而古人视琴为“丝”的代表乐器。两汉以后,筑又有了发展,从五弦筑增至十三弦,无奈琴筝后来居上,无论是音色、音量和表现力,筑都略逊一筹。琴、筝、筑三者相比较,可以说筑始终处于“既生瑜,何生亮”的弱势地位。
琴和筝的发声,都是演奏者用手指或指甲弹抓琴弦、按揉琴弦,演奏者与乐器是在零距离接触中完成乐曲的,这更符合古人所谓“心、手、器三者相应”的演奏要求。在表达人的心声方面,琴和筝更为直接、更为细腻、更为传神。而用竹尺击弦的筑,就略显不足。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乐器的发展,除非该乐器具有特殊的不可替代的音响效果和不可动摇的功能作用。在“丝”的家族中,在姊妹乐器的相互竞争中,无论是结构型体的改造、创作曲目的丰富、还是演奏技巧的提高,筝和琴的发展,使筑(包括瑟)相形见绌,尤其是古筝成为民族器乐独奏、合奏的主流角色后,它把同根生的筑,逐步推向历史博物馆。
把筑送进历史博物馆的另一个原因是:汉武帝派张骞通西域,带回来新鲜的胡乐,以及大唐时期汉族与少数民族器乐文化的大交流、大融合,极大地丰富了中原乐器。如琵琶、羌笛、胡笳、胡角、筚篥、箜篌、木叶、匏琴、羯鼓、毛员鼓、答腊鼓等,都是汉唐时期先后传入中原的,为汉族人民所热爱。有专家对敦煌莫高窟492个洞窟中的240个乐舞洞窟调查统计,有乐器约4000件,乐伎约3000人,不同类型乐队500多组,乐器种类44类,其中多数为西域少数民族的乐器。有些乐器进入宫廷,并在各种形式的乐队中担任主角,如琵琶,羌笛等。外来乐器的优势,使古老的中原乐器得已借鉴发展,同时也使部分乐器萎缩消失。约在明代万历年间,“洋琴”(相对古琴而言)传入中国,“洋琴”(后定名扬琴)音量宏大、音域宽广、音色清脆优美,扬琴产生于中东,与古老的筑异曲同工,都是击弦乐器,筑与扬琴相对比,更显得单薄简陋了。笔者认为,正是古筝的崛起、扬琴的比较,加上汉唐时期外来乐器的挤压,迫使古老的筑走进了历史博物馆。
筑的消失是历史的必然和遗憾。但是,无论从完善中国民族音乐史的角度,还是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立场来说,都应该让绘画中的筑发声,使明器中的筑复活,让这件古老的乐器重新回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来,毕竟古老的筑承载着许多历史的信息。
完成这一课题既困难又容易。筑虽已失传,“礼失求诸野”,我们在民间仍可见到它的早期形态。我国广西的壮族、云南碧江、南坪的佤族有一种“竹琴”,是在一段毛竹上割出四根狭长的竹皮(相当于弦),两端用竹码撑起,用细竹竿敲打竹皮发音;竹皮下方的竹筒壁上开有一个圆形或方形的出音孔,利于毛竹筒中的空气与竹皮的振动产生共鸣。与其它弦乐器不同的是竹琴两端的码子是在要敲击时才支撑起来。竹琴与筑可谓“质”不同而道和。有竹琴作参考,加上我们考古的发现和丰富的科技手段,让筑复活并不困难。困难在于完成这一课题者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要有热爱民族器乐文化的心,二要有制作木制乐器的手,三要有通音律的耳。三个条件并不难,难得的是集三者于一身。这个人终于走出来了,他叫郝敬春,来自汉文化的发祥地——江苏沛县。
作为土生土长的沛县人,郝敬春出生于音乐之家,自幼随父亲学习音乐和乐器制作,先后在地方剧团和乡镇文化站从事基层文化工作。30多年职业生涯过去,郝敬春的“两手抓”变成了“两手硬”——音乐修养和乐器制作技艺统一完善。汉文化的浸染,加上职业的敏感,郝敬春一直对汉高祖刘邦击筑而歌的事铭记在心。1996年,首届沛县刘邦文化节成功举办,开幕式上百台古筝齐奏“大风歌”场面使郝敬春萌发了恢复研制筑的念头,但苦于手头资料太少,所有资料只是《汉书》和《康熙字典》中有关筑的只言片语。郝敬春决定以筑的失传原因为切口,结合自己多年的制琴经验,去完成对筑的复原工作。
庆幸的是,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漆棺上绘有神兽击筑的图像,长沙咸嘉湖西汉王室墓出土了明器“五弦筑”实物,随着这些历史遗存的发现,在地方政府和文化部门的支持下,郝敬春先后走访了湖南博物馆、湖北博物馆、西安博物馆等文博单位,在对史料、图像、实物三者反复核查相吻合的情况下,他设计出了最终的图纸。从图纸到实物的过程是艰苦细致的过程,取什么料?开多厚的板?面板、底板、木纹、及木头的干湿程度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汉代的漆器工艺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郝敬春把筑体表面的处理同样作为重点,努力将传统的汉代漆器工艺通过筑得以再现。经过反复实践,2009年年底,齐崭崭的四台筑,在郝敬春的手中复活了,一亮相,就引起沛县县委、县政府领导的重视,在四省六县(市、区)联办的刘邦文化万里行活动中,郝敬春的筑作为珍贵的礼品赠送给节点友好县市区的人民。央视记者专门采访了他,节目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不久他收到了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专利证书,由他研制复原的“筑”获得了国家专利。郝敬春的下步的打算是:聘请古弦乐专家对他恢复制作的筑作进一步的考量,为古老而又年轻的筑理出个古为今用的新路子。
涅槃再生的筑为我国乐器文化的百花园又增添了一株小花,它昭示着关爱民族文化的人会越来越多,即将消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得到更加有效的保护和传承。
[1]应有勤.中外乐器文化大观.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2]赵峰,主编.品牌徐州.总第 15、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