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惠
(张佳惠: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质而言之,几乎所有原始、本能的欲念都是带着腥膻味儿的,就连一向中正无邪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圣人都不得不承认,“食色性也”。荫成的《一街腥膻》带有很强的日常性和世俗性,说的就是关于人类最本源的需求——“食”的那点腥膻,很容易让人想到阿城在《棋王》中体现的对人类的基本养分——食物的尊重。
在如今这个产品极大丰富的物质盛宴时代,口腹之欲的膨胀与过度填充早已使人们的味觉日渐麻木。然而,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饥馑年代,任何一点腥膻都足以撩拨起集体味觉的敏感,即使将他们比作一群因饥馑而嗅觉极度灵敏的狗似乎也不过分。荫成将味觉与嗅觉置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去书写自有他的用意所在。
一点腥膻本是一个小小的圆点,一件年关腊月的秘密宰杀事件搅动了全村人的味觉,围绕这个圆点,涟漪越来越大,直至扩散为一街腥膻,掀起了无数波澜,甚至最终演变为一场政治事件,时代以及文化的荒诞由此可见一斑,小说的讽刺意味也由此凸现。
先看这腥膻的魅惑究竟有多大又是如何逐步扩散开来的。
小说开篇便是李臭孩在雪夜里像只狗一样一路寻着腥膻踅摸到了白成群家,偶遇的却是一个隆重而秘密的杀猪宰羊场面:老双爷俨然一个总指挥,负责祭拜事宜;屠户朱大有责无旁贷地担任技术员;就连生产队会计邱德胜也因为“过年有肉吃当紧”而自觉放低了身份;此外还有青皮后生苟泰祥、将自己喂养的花圪圈送来宰杀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老怀谏、忙着用猪血涂刷她的白荆条提篮的翠花嫂子、负责放风的白成群的小儿子白狗蛋以及乡民一干人等。
时间选在万籁俱寂的雪夜,地点选在过去铁商曹家的隐蔽宅院白成群家,并且安排了白狗蛋放哨和接头暗语。这样的安排充分说明了这一事件的不可告人性,而在杀猪现场,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这个场景凸现的是一场空前的集体狂欢,这场狂欢的由头是过大年,狂欢的形式则是杀猪宰羊。这本是一年一度最普通不过的民间习俗,却因为那个倍受桎梏的荒诞年月而变得不正常了,由此,杀猪宰羊变成了一种类似地下组织的秘密行动。然而,蕴藏于民间的狂欢精神则是无处不在,随时可能爆发的。乡民们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天生麻木、淡漠甚至厌恶给了他们无数狂欢的理由和实现的可能性。
人的欲念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人性标志,可以成为一种魅惑,一种迷思,或者上升为一种追求,许多时候它凸现的是人作为主体性的存在,但有时也可成为自我迷失和控制他人的手段。因此,如果是民办教师夏堆山跑到大队支书刘锦盛那里告发私杀乱宰事件的直接动因,是作为一介良民(这样的土壤注定产生不了有独立意识的公民)对所谓官方秩序的坚决维护,或者还带点小知识分子的较真和迂腐的话,那么,作为民兵副排长兼副业队牲口草料看护员的树奎的直接动因,便是自己被排除在了这件瓜分事件之外。小知识分子的务虚与普通乡民的务实形成强烈对照。
当然,对于树奎告发的动因,这里也涉及两个层面,其一是物质层面,即树奎看到偷宰现场人去楼空只剩一股煺猪毛水的腥臊和一地狼藉时对白成群的老婆王凤仙的直接质问:“咋就没有我的了?我和我妈过年就不该吃点肉?”其二是精神层面,即“连李臭孩这样的人都能探听到消息,而树奎却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李臭孩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连李臭孩都不如了?”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吃肉问题了,而是暗含了对自己尊严亵渎的不满。
其实这件事之所以平地起波澜,怪只怪李臭孩的经不起恐吓和不小心说漏嘴,但在事发之后,三个当事人截然不同的表现却颇耐人寻味。
对于历经沧桑看透世态的老双爷来说,他没有丝毫怨恨,他甚至安慰李臭孩不要自责,好好回家过年。他一生挨了无数次绑绳,被地主、国民党、日本人、邻村的人都捆过。在他的观念中,“咱天生就是被人捆绑的人,不绑你绑谁?他只是为了对付好自己的胳膊不至于扭折,不然胳膊就举不起放羊铲了。他对绑绳不是反抗,对捆绑他的人也不仇视,他只是应付一下,让自己的身体在受到压迫时不要太紧张。”因此,老双爷选择了用一个劳苦农民式的狡黠和得道高人式的淡定去对付一系列突发事件。
对于世代靠屠宰为生的朱大有来说,杀猪宰羊挣下水,天经地义,他没觉得这是犯法的事,他更多体验的是一种宰杀的酣畅与征服的快乐。因此,让他想不通的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了,咋到我这儿就不行了?这个固执的想法使他毫无应对地只穿了一件夹袄就被绑了去并一路对树奎等人破口大骂。
而对于好面子的白成群来说,因为吃肉而被捆绑游街实在是太没面子有辱斯文的一件事,似乎玷污了祖上做官为文的荣光,这无疑将是一辈子的奇耻大辱,他甚至担心殃及子孙娶不到媳妇。因此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掘地三尺钻进去,既无老双爷的从容更无朱大有的豪迈,有的只是夏堆山式的迂腐。这里再次凸现了对农村这些小知识分子无大恶大善却谨小慎微、死要面子、灵魂萎缩的轻微嘲讽。
欲念如掐不灭的火焰,很多时候甚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到皇帝下至草民,概因本质的相通而凸现其坚忍不拔的永恒性。区别仅在于,对于公社张书记来说,他的欲念在于革委会一旦取消之后职务的变动;对于副书记王凯来说,他的欲念在于桑梓村小寡妇的姿色风情;对于公社事务长胡栓柱来说,他的欲念在于以一己之力于饥馑的年代为一群人调弄出上好的伙食;对于武装干部黄志宏来说,他的欲念在于平平安安过个踏实年;而对于派出所所长大老李来说,他的欲念与老双爷一干人等不谋而合——过年有肉吃。即使这些凡俗的欲念被政治意识形态扭曲成了某种罪恶,即使在它还未来不及被矫正的时候,便再次顽强地凸显出它的永恒性。
于是,为解决公社干部的吃肉问题,朱大有的独特价值再次得以体现,并连带老双爷、白成群一起重获自由。戏剧性的反讽场面再次呈现——为政府杀猪不违法,为老百姓杀猪则违法;更为反讽的是,为政府杀猪不但不违法,而且政府杀了你的猪还要给你打白条让你没法过年也是天经地义的。
私屠乱宰事件就这样转了一圈之后最终又回到了原点,因与大老李口腹之欲的吻合而用进贡十斤肉的办法得以谢幕。至此,官方秩序表面的严酷、虚伪、假正经与本质的推诿、扯皮和以权谋私的贪婪嘴脸再次形成鲜明对照。而对衙门普遍不作为的揭露,除了私屠乱宰事件的踢皮球和匆匆谢幕,还通过李臭孩路过公社门口看到若干年前的一个破灯罩依然没换这样一个看似与主题无关的细节得以呈现。隐含着不作为之外的大作为——以抓老双爷等人之类的扰民事件为己任,该作为不作为,不该作为胡乱作为的衙门作风被揭露殆尽。
从写作的角度而言,所有书写的心理动机也都与某种欲念相关,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写作便是作家的白日梦。因此,什么样的写作欲念直接决定了作家的选材、主题、细节甚至技巧。窃以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写作应该是对人性的细微体察和对真实历史空白的弥补,荫成的小说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对欲念的审视、强调与书写体现的正是对人性细部的高度体认和深入洞悉。
应该说,荫成还是温和节制,留有余地的,他没有将这一事件继续向暴力的方向推进,而是用一种荒诞的笔法让它再次回归到了浓郁的年味儿当中,进而对凡俗欲念的普泛性予以肯定,并着力书写乡土生命中洋溢着的不屈的正气和温暖。作者借李臭孩之口表达了对蕴含着浓浓人情味儿的乡土民风的渴慕:人性好,抱团儿,像有股魂儿在,干什么事情都能显出一个人情事理来。在此基础上,继续用乡土式的狂欢来衬托浓郁的年味儿。从朱大有的三子急不可耐的放炮,到街坊们为老双爷送来的表示感恩的各色肉馅儿饺子,到一群年轻后生等着老双爷掘坑架秋千,到苟泰祥对老怀谏的捉弄,到白成群得到乡亲们认可之后的释然,到人们对县盲宣队复明清风夫妇的关照,再到一群乡民们对欢实的日子发自内心的喜悦。
荫成最拿手的还有超强的造势能力和对细节的描摹,或寥寥数语的白描,或汪洋恣肆的铺陈,那种天寒地冻的气场,杀猪时的吊诡异象,宰杀、游街、吃酒等狂欢场景、神态各异的北方农民便在他极富个性的叙述中淋漓尽致地跃然纸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一个不敢正视人类正常欲念的时代必然凸现它的荒诞,而一个无法控制人类一切欲念膨胀的时代也终将覆灭。《一街腥膻》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