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平
1966年6月初,巴金作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主席,去北京参加筹备即将召开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并被任命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副团长,团长由郭沫若担任。这次会议有亚非47个国家和地区以及三个国际组织的152位作家、观察员出席。从6月27日开幕一直到7月9日结束。这期间,巴金作为副团长,参加了各种应酬,领导接见,宴会联欢,陪同赴外地参观,一直到7月20日前,才由杭州回到上海。当时,部分亚非作家尚在上海停留。芦芒得知他返沪后,便通知他于7月20日下午,到机关来参加对叶以群、孔罗荪的批判大会。那天下午,他与夫人萧珊准时前来参加会议。作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主席,芦芒邀请他坐在“上座”。虽然在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期间,他已不只一次听到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许多知名作家都受到了批判,但亲身参加这种来势凶猛的会议,还是第一次。会议一结束,他便匆匆离开会场回了家。8月6日,与孟波、芦芒等一起送走了最后一批亚非作家后,即与作协党组成员杜宣等一起结束了此项活动。巴金名义上是上海作家协会主席,但这是个挂名的虚职,平时从不上班办公,作协机关没有他的编制,他也从未领取过一分钱的工资。但是从7日开始,按照芦芒的要求,希望他到作协机关参加运动。最早,领导小组把他编在由胡万春当组长的专门从事创作的创作组学习。开初几天,不一定天天到,学习时通知他来。当时的胡万春在工人作家中是最有名气的。6月上旬,他还同巴金、杜宣等一起在北京参加廖承志举行的欢迎亚非作家宴会;过去看到巴金时,总像一个晚辈,露出一脸尊敬,如今也许是为了“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态度冷淡了许多。三天以后,即8月10日,再次通知巴金在下午两点,参加对叶以群的批判大会。他还是同萧珊一起来到会场。由于事先保密,有不少与会者并不知道以群的死情,巴金也并不例外。一直到会议正式开始,宣布以群已“自绝于人民”、跳楼身死之后,巴金才大吃一惊,他什么也不敢想,只是盲目地随着发言者高呼“打倒”、“打倒”。从这天开始,创作组就规定巴金每天全天到组里来学习。早在巴金尚未回机关之前,大厅内就有过几张批判他的大字报,至9月初,原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后借调到市委写作班写批判文章的两位同志,汇同写作班其他几位成员用集体笔名,写来了一张标题为“彻底打倒上海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的大字报。这张又长又大的大字报,洋洋数千字,历数巴金的种种罪状,从批判他在第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起,联系到他青年时期相信无政府主义,为此扣上了反共老手的大帽子,并就他在抗美援朝时写的一些作品,如《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批判为吹捧右倾机会主义头子等。就内容来说,在大字报海洋中,过去也多少触及过这些内容,比较显目的是在标题上,别出心裁地用了一个“黑老K”的外号。据事后该大字报起草者之一说,他们几人起草好大字报后想,总得给巴金扣上一顶“帽子”才行,但是扣什么好呢?“叛徒”、“特务”、“走资派”,都不合适。有人想起他们经常在休息时打扑克玩乐,扑克牌中除了“A”,“老K”算最大,于是就称“老K”吧,加上当时流行“黑”字头,什么“黑帮”、“黑线”、“黑五类”等等,于是一致同意用“黑老K”称之,没想到这个随意“蹦”出来的字眼,竟然轰动一时,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成了批巴的流行语。9月7日从作协三楼到底层的这条竖幅,也就把这个外号用上了:“彻底打倒上海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从此,巴金被列入靠边审查的行列。先是被责成退出专业作家学习的创作组,改到作协资料室的二楼,与孔罗荪、王西彦、柯灵、魏金枝、白危等在一起,每天写思想汇报、写检查、写交代。鉴于当时各路红卫兵借“破四旧”为名,到处搞打、砸、抢、抄家等狂妄活动,作协的造反派抢先来了个名为“保护性抄家”的活动,于9月10日上午,由一位工人作者带了几个造反派,押解巴金回到武康路的家中,进行抄家。对无法带走的大量中、外书籍,都集中在书橱内,贴上封条,其余可以带走的,包括这几年写的日记、手稿等物,一律装进口袋带走。下午临走时,还在他家门廊的入口处,贴上事先写好的一张批判大字报。这一举动,原本出于抢先占有资料,以便作为批判、打倒的罪证。但在事后看来,倒是亏得来了这么一招,这些资料到了作协造反派手里,不然的话,到了该年12月间,抄家之风更嚣张时,北京来的红卫兵,手里握着铜头皮带,一批又一批地闯进巴金家,随意地打人、翻抄,上海的红卫兵也不甘落后,包括一些乳臭未干的中学生,有的气势汹汹闯进大门,有的深更半夜翻过墙头而来,见好的东西就拿。东西如果被这些人抄走,那就永无回归之日了。在作协造反派手里,隔了将近十一年之后,终究云开日出,退还了部分东西,也算是失而复得吧!
尽管巴金已列入“牛鬼蛇神”的行列,但在开始一个阶段,对他的批斗并不凶狠,除了在大字报上措辞严厉、乱扣帽子外,没有单独开过批判会。这一方面是市里有关领导尚未把“批巴”的斗争列上日程,加上作协机关该揭该批的对象有一大串,还要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造反派内部无休无止的夺权、内战、大联合等活动,根本顾不上把主要矛头对准巴金。还有一方面我认为这同巴金平时的为人有关,尽管他是上海作协主席,但从未见他摆过架子,无论对上对下,一视同仁,包括专门从事绿化的花师傅,也视为朋友。故除了外来的红卫兵、造反派外,机关内的监督组对其他的“牛鬼蛇神”常常声色俱厉地训斥,但很少如此对待巴金。印象中,在整个动乱年间,机关内的造反派,未曾对他打过一记耳光,或踢上一脚。为了改造这些“牛鬼蛇神”,唯一的惩罚是迫使他们劳动。除了责成他们每天写交代、思想汇报外,就是劳动。有时是在厨房里拣菜、洗碗、揩桌子,或到草地上拔杂草、通阴沟、捡垃圾,去厕所打扫、拖地板、洗便桶等,有时也列为批斗他人的陪斗者。一直到12月,作协造反派在批吴强的《红日》、《堡垒》告一段落之后,忽然想起对巴金的主要作品也该批判。于是在12月12日那天,一位姓邓的造反派责成我和杜宣、罗洪三人,把巴金的《家》、《春》、《秋》三部著作仔细研读一下,并写成五千字左右的批判文章。尽管我们知道这是很难完成的任务,但能够参与批判,还是感到高兴。于是连续几天,我集中精力,看完了这三部作品,之后我们三人还作过研究,觉得这些作品都是揭露封建主义黑暗罪恶,很难落笔批判,因此迟迟未能执笔。紧接着市里忙于造反、批斗市领导一些主要干部,加上作协机关正集中火力,批判芦芒、胡德华、孙峻青等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无暇顾及对“反动权威”的批判,遂不了了之。自然,也有一些人写成批判文章得以发表的,如胡万春写的《大立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绝对权威》一文,批判巴金“过着寄生虫、吸血鬼的生活,写的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载《人民日报》1967年5月10日),以及文学研究所用“火正熊”笔名发表的《从〈灭亡〉看无政府主义》(载《解放日报》1967年6月13日)等,还有一些外单位的作者,在报刊上发有批判文章,但为数不多。其间还常有一些外地来的造反派和本市打着各种造反旗号的分子,跑到上海作协来找巴金寻衅。那都只是一时的胡作非为罢了,真正把巴金作为重点批判对象,差不多是在一年以后。
1967年7月25日,上海市革委会政宣组内的文艺组,为了显示文艺批判的威力,制定了一份《上海市直属文艺单位斗批计划(草稿)》。计划共分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斗批对象”,其中反动学术“权威”和艺术“权威”这一项中,第一名就是巴金;第二部分“斗批方法”上规定:由某单位或某些单位联合包斗,并立即成立专案小组制定作战计划,内容包括斗争对象的要害是什么,本单位怎么斗,怎么安排到有关单位游斗,怎么组织工农兵和红卫兵小将的代表参加战斗;第三部分“批判文章”,要求对各类斗批对象进行批判的同时写出批判文章;第四部分“组织领导”,其中因巴金名气特别大,所以决定包给文科力量最强的复旦大学,其次是华东师范大学,由作家协会和两校共同负责。
这之后,对巴金的批判,基本上就是按这个计划进行的。首先是市革会政宣组指定在作家协会的《收获》编辑部内由周介人为主,成立“打巴组”,负责搜集巴金过去用多种笔名写的作品,并与外单位的一些“批巴”组织联络,编印“批巴”资料。该年9月,他们编印(油印)了第一集《资料索引专号》,具名者除了上海作家协会革命造反兵团外,还有复旦大学红革会、上海工人革命文艺创作队和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批斗巴金专案组。之后又连续编印了数辑。与这同时,为了执行计划中的“大揭大批”、“声势要大”,华东师大的红卫兵、复旦的红革会,先后把巴金押送去批斗。特别是复旦的红革会,于1967年9月18日那天,把巴金揪到复旦的学生宿舍关押起来。当时我已奉机关指挥小组之命,在以戴厚英为主要负责人的刊物《文艺革命》工作,以后得知复旦大学将于9月26日下午,在大礼堂内召开批斗巴金的会议。我作为《文艺革命》的编辑,骑了一辆自行车,踏了50分钟赶到会场。批斗会一共开了两个小时,但开得很差劲,内容很空洞。复旦的两个学生列举了他的作品,扣了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毫无说服力。作协有唐铁海和《收获》的彭新琪两人发了言,但显然是敷衍了事,无非是按照作协大字报上的内容讲了几句。如果不是会场上不时喊着“打倒巴金”的口号,根本没有批斗大会的气氛。会议中途,有不少人溜走了。我本想选一些高质量的批判文章,供刊物发表,最后只得空手而回。
在复旦大学,巴金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后重新回到了作协。之后一直到1968年七八月,即工、军宣队进驻作协以前,形成了批巴的高潮。这高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文字批判。先是由当时已是上海作协的造反派头头,工人作家胡万春、唐克新,于1968年2月26日的《文汇报》第三版上发表了《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文章按当时流行的批判论调,扣了不少政治大帽子,说他是“文学界的反动‘权威’”、“大文霸”、“反革命复辟的工具”、“蒋家王朝的辩护士”、“反党反社会主义急先锋”等等。这之后,上海的《文汇报》、《解放日报》,为了配合文化系统举行的电视斗争大会,于1968年6月18日、20日、21日连续三天,以通栏标题,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集中发表了十多篇批判文章。
二是大大小小的批斗会。这些批斗会,有的声势很大,如1967年10月10日在上海杂技场开的批斗会,有三十多个单位联合组织,号召力很大,一共发出三千多张票子,有的单位还嫌不够。会上先把陪斗者陈丕显、石西民、陈其五以及作协的吴强、孔罗荪、魏金枝、王西彦、师陀等一一拉出来示众,然后由几个造反队员押着巴金进入会场。在这次批斗会上,原文学研究所的学术秘书王道乾作了重要发言,这篇发言稿是由三个人在一起讨论写成的,另外两人不肯讲,王道乾被逼着上台讲。发言中,有些是“老生常谈”,并不新鲜,如批他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说成是为美联社提供反华炮弹等,比较新鲜的是巴金在1925年写的一些文章,公然宣扬无政府主义。由于会场上麦克风未安装好,发言和回答的声音不断受到干扰,使会场气氛松懈,开了一两小时后楼上的人就开始溜走了,到散场时只剩底层的一些人了。
但是对杂技场这样的圆形舞台,作为批判“牛鬼蛇神”场所,造反派是非常热衷的。就巴金而言,他就先后有三次在此接受批斗。其中一次是1968年1月下旬,市里造反派在杂技场批斗陈丕显、石西民时,巴金与吴强、赵丹等人只是作为陪斗者参加。而最主要的一次是在1968年6月20日,借杂技场召开的电视斗争大会。
也许是因为4月份犯了“炮打张春桥”的错误,一些头头极想通过对“黑党组”和“反动权威”的批斗来挽回影响。所以从4月下旬开始就对吴强、姜彬、哈华等党组成员,不断审讯、批斗,这还不够,为了造更大的声势,就决定召开一次全市性的电视大会,批斗巴金。这次会议名义上是上海文化系统召开的,但主要的策划和筹备工作,是由上海作家协会的造反派负责。早在5月25日下班以前,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通知我说,领导小组已决定要在6月份召开电视大会批斗巴金,会前要制造舆论,出大批判专栏,指挥小组要你准备写一篇批判巴金无政府主义的稿子,具体问题明天要开会研究。于是在26日上午9点和下午4点,连续开了两次,研究“打巴”的问题。这天参加的人数很多,你一言,他一语,没议出什么名堂,最后只决定了分几个组准备,我与党组秘书郭信和等五人为一个组,负责收集巴金有关无政府主义方面的材料。于是从27日起,我们就开始工作,好在以前王道乾曾有过这方面的发言材料。我们这个组,许多同志对这个会没有兴趣,郭信和推说身体不好去医院看病,有的因怀孕请假,也有的说有事走了。五个人的小组只剩我一人留在办公室整理这些材料,并开始草拟发言稿。这之后,在5月30日那天,白天加晚上,由各组汇报准备情况,研究发言提纲,同时布置去外单位找工农兵对象,组织他们批判发言。一直至6月11日下午,又召开了批判稿的审定会,我草拟的批判稿,决定在国棉31厂找个女工宣读。到6月14日上午进行了试讲。主持会议的唐克新十分细致,其中还包括口号如何配合、哪些段落要有人插言、提问等等,还要求把批判稿中的一些原文出处找出来,准备在电视镜头中转播应用。到6月18日上午10时,胡万春在全机关作了动员,除“牛鬼蛇神”外,都要扑到20日的电视斗争大会的准备工作上去,并传达了徐景贤对大会的批示,要求事先制造气氛,在几条有名的大马路上都要刷上大幅标语,其中有一条一定要写上:“彻底打倒巴金的黑后台陈丕显、石西民、陈其五!”于是在18、19日两天,全机关分成七个组,分头去南京路、淮海路、西藏路等地,刷写批斗巴金的大幅标语,我和欧阳文彬两人分在淮海路这一组,拎着浆糊桶、墨汁罐,在墙头上、店门边张贴供写标语的旧报纸,累得整天汗流浃背。这些大字报给巴金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数十年后巴金在《随想录》中收有一篇《解剖自己》,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写道:“电视大会召开时,为了造舆论、造声势,从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到杂技场,沿途贴了不少很大的大字标语,我看见那么多的‘打倒’字样,我的心凉了。要不是为了萧珊,为了孩子们,这一次我恐怕不容易支持下去。”
其实,那次会议不仅在声势上,在精神上和体力上的迫害,也是前所未有的。会议开始,巴金反剪着双手,由几个膀粗力大的造反派拖进会场,随着批判的进行,不时被按头、罚跪,还得随时回答“批判者”提出的各种责问。电视台为了加强它的转播效果,不仅把许多“罪证”一一展示,配上牵强附会的说明,还不时把镜头对准被斗者的狼狈相,加以丑化。两个多小时的批斗结束时,主持人命令把巴金押下去时,他己经无法移动双腿了。毕竟已是65岁的老人了。
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批斗、陪斗,到工、军宣队进驻后,为了显示他们的革命精神,也多次召开过批斗会,遭受多种人身侮辱:低头弯腰,反剪双手,下跪,甚至去松江县的辰山农村参加“三夏”、“三秋”时,在劳动之余,还责成他与当地地主一起接受批斗。直至1970年进了位于奉贤县塘外的上海文化系统“五七”干校,在繁重的体力劳动间隙,还随时拉出来批斗一下,有时是在本单位范围内,有时还在全干校与文化系统其他大名鼎鼎的“牛鬼蛇神”一起挨斗。
这里还不得不提到巴金夫人萧珊的遭遇。1966年9月7日在上海作协的扶梯口,从三楼到底层瓷砖地的空间内挂出了四条竖幅,其中的第三条就是针对萧珊的。萧珊本非作协机关工作人员,她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主动要求到《上海文学》当义务编辑的。她一上班,常常带来不少文坛信息,使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了解不少见闻,对开展编辑部的工作很有参考价值。我们知道她和许多全国知名的作家有交往,为了提高刊物质量,常常指名要她去向某个作家约稿,她总是乐于接受,从不推辞,一直到组来稿子为止。此外她还抽空帮助看一些来稿,一旦发现有好稿子,便欣喜若狂,热情推荐给坐在她对面的作品组组长罗洪。
我有幸和她坐在一个办公室内,共事了三年左右时间。她给我的印象是为人敦厚、热情,毫无半点名作家夫人的架子。而且不甘平庸,尽管作为贤妻良母,家务事一大堆,但仍抽出时间做一些翻译俄罗斯文学的工作,此外还忙里偷闲,下基层去采访,先后深入到盲人福利工场等地,写出了颂场先进模范的人物特写《眼盲心亮》、《亲人》等作品。1966年上半年,为了紧跟时代前进,锻炼自己,她又甘愿离开舒适的家庭生活,一再要求随作协的党组专职副书记姜彬下工厂参加“四清”工作。按理她与作协机关的运动是挨不上边的,所以“文革”刚开始时,上海作协的运动领导小组并未责成她来机关参加运动。记得是在1966年7月20日下午,她第一次主动陪同巴金一起来参加第二次批判叶以群、孔罗荪的大会。当时巴金刚从杭州回来,他接待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任务尚未结束,部分代表尚在上海活动,巴金是抽空来开会的。尽管那天巴金作为上海作协的主席,被安排在“上座”就位,但大厅里已经有了批巴的大字报。随后在8月上旬,巴金正式回到机关,10日,萧珊再次伴同巴金参加对叶以群的批判会。这两次批判会,虽未直接涉及巴金,但已给萧珊带来不少压力。在这场席卷一切的红色风暴中,她仿佛己经预感到巴金难逃此劫。在1966年底盛行抄家风的日子里,北京和上海的红卫兵,白天晚上,一批一批地闯到巴金家,翻箱倒柜,随意掠夺。有天早上,她跑到机关来找领导汇报。我在大门口遇见她,几天未见,人憔悴了许多,面色苍白,鼻青眼肿,仿佛被人打过的样子。我指指她眼睛问:“怎么的?”她说不小心撞的。事后知道,那天夜里,一群疯狂之徒,翻过墙头闯进她家胡作非为,她怕伤害到巴金的安全,于是跑到派出所,天真地想借助民警的干预,帮她解围。结果被察觉,遭到一个毫无人性的小混蛋,用铜头皮带在脸上狠狠抽了一下才打成这样,多少天之后才逐渐消退。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巴金的问题终于在机关揭开了,由于她与巴金的关系,加上当过刊物的义务编辑,有多位名作家的稿子是通过她的关系组来的,并已在刊物上发表,由此也就成了作协运动的对象。至9月7日,她就在四条竖幅标语中占了一条。批判者还给这位一向随和、要求上进的女士,戴上了“黑老K臭婆娘”的污蔑性“帽子”。
如果说,在整个文化大革命过程中,巴金是受尽了各种屈辱和摧残,那么恕我断言,对萧珊来说,在精神上和心灵上的折磨,她比之巴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巴金与萧珊相识于上世纪30年代后期。当时还在爱国女中读书的萧珊,原名陈蕴珍,她是读了巴金的作品后,因慕名而与巴金交往。由相识、相知以至相恋、相爱,多年之后终成眷属。婚后他们相亲相爱,从未红过一次脸。这一次,当巴金被打入“牛棚”之后,她既担心巴金的处境,又不得不藏着内心的隐忧,宽慰着巴金,并鼓励他要坚持下去。
开初一个阶段,尽管萧珊曾被勒令参加过数次陪斗,但大部分时间还能留在家里,但自从上海戏剧学院革命楼的狂妄红卫兵于1967年12月27日进驻上海作协以后,刮起了一阵斗争旋风。1968年1月10日下午,他们和机关里的部分造反派不顾天寒地冻,分两批人马奔到巴金和瞿白音家,把萧珊和瞿的夫人田念萱,揪到机关。田念萱本是文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写过一些“毒草”文章,时已退休在家,可是瞿白音是当时电影界赫赫有名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在狂妄分子的心目中,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待在家里太舒服了。于是揪来以后,立即狠狠批斗了一番,并规定从此以后,每天7点半准时上班,同“牛鬼蛇神”一起参加劳动、交代问题。
从此,萧珊亲见巴金像“贱民”一般,不时被示众,三日两头被机关内外的造反派揪斗,这种种惨象,比打她本人还要难受。也许是这种长期的精神折磨,她的健康遭到了损害,终于病了。拖了几年,在1972年二三月间,经医院查出患有肠癌,但已是晚期,至8月13日,终于抱着万分遗憾,没有亲眼见到巴金解脱,就永远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