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伽蓝
1
你的胃是不是感到痉挛与抽搐?药在哪里?胃酸还在发作?持续燃着的烟叶熏得你想呕。你把脸从围着紧密的帽子里伸出来却不呼吸。额头上有冷汗,星星点点像昨天夜里黄土上的鬼火。逼近嘴角的那一声叹息吞咽成干涩的唾液。你看着燃尽的烟灰,熏黄的手指。疲惫的胡渣好像爬满了躯干。再一次点燃烟叶衔在嘴上,扣上铁壳一般的安全帽。烟在封闭的帽壳世界疯狂地流窜,你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可能有呼吸。它充满你的口鼻、你的胸腔、你的肺叶、你的血液。她无所不在。怦!怦!爆裂了,你的心脏催命般地蠕动。你在那个夜晚囚禁了多久?你预备囚禁在那个夜晚多久?
“无论拥你多么地完全我的怀抱如坟场般空虚。”
“我一生能让你辉煌几次?穷尽我所有的智慧,却无法抵达那光的国度。”
这几句话始终在你心里发酵,压得你喘不过气来,隐隐感到绝望的悲哀。像是无止无尽的哲学问题执意要揪出你的狼狈情绪。你讨厌哲学家,你觉得他们比强奸犯还要声名狼藉;你憎恶文学家,你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寡廉鲜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你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要莫名其妙地和自己斗起狠来,一如你读不懂她脸上始终挥之不去的那层抑郁。你觉得她被哲学与文学给整烂了。但是自己比她更凄惨,居然以为偶尔发条短信就幸福甜蜜到成了艺术家了。而你最瞧不起的是艺术家,你觉得他们靠乞讨别人的怜悯才能活着,还自以为是清高的生存。
“有、病!”你啐了一口。
“真、有、病!”你呼出一口长气,安全帽有气无力地砸在空落落的地板上。
你站起身,趿拉着鞋,走到窗台前,将熄火的烟屁股扔在花瓶里,又划亮一支烟,你眯着眼看窗户外的那片水塘。不喜欢。那水塘就是太恣意了才养了一群猖狂的家伙。当时租这房子只是看它便宜,地段也清静。谁知道后面那座山上有个破庙,每周末烧香礼佛的人必然从自家门口经过。哭、闹的、傻笑的、看了就不爽。那庙里的和尚没一个合你的意。在你看来全是道貌岸然的欺世盗名之徒,跟自己一样混蛋。你就不知道在这样的虚伪里能悟出什么样的“禅心”,什么样的“玄美”?更别提“空灵”这玩意儿。空灵是个什么东西?你委实不懂,念起来都拗口,美个屁!
有病!
偏偏有人就是喜欢。你想起她和你缠了一年的时间,甚至不惜抬双倍的价就为了让你将这房转租给她。你就是瞧不惯她那种酸不溜丢的文人样儿,好像她脚下全是圣土,自己踩的全是烂泥。你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她就较上劲儿了。这女人也够执著,每次你损她都发了疯似地不遗余力,但她总是温温地说话,脾气好到连佛都自愧不如。你觉得自己在工厂其实还挺让着女人和小孩的,挺怎么来着?噢,挺他妈绅士的,但不知怎么着就是让她不过。这几乎都成了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了。见了面,不骂她一通损她一顿就浑身不自在,好像便秘一样。而每天你都在一种预期性的等待中度过,那女人有一点倒是让人不得不服,她真是准时,比自己的生理时钟都准。她每周固定星期三和周末来。周三呆半天,周末就粘着不走了,早晨十点钟准时叩门,晚上八点准时走人,真他妈准,有时准到你自己都窝火。说什么房子倘若不租给她,她会一直努力以诚意感化你。在那之前她会当自己是客人借览主人家的风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就杠上了。
学文学的,还是个学生就这么无耻到成气候了。你更肯定了自己对文学的感觉。
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不拒绝?
为什么默许这种僵持的状态?
为什么在早晨八点钟你就不得不该死地爬起来,抽着不知所谓的烟,诅咒窗外的池塘、故意搞乱家中的一切?
为什么要为什么?
既然你厌烦她絮絮叨叨无休无止的念叨,干嘛要为了她的唠叨而犯贱地守候?
既然你瞧她不惯,干嘛还忍受她在你的地盘出入自如,你顶多占她言语上的便宜,而实际上你亏大了。她享用你的空间,搞得这房子已经是她的而非你的,你每次看她站在你窗前赞扬那池塘边灿烂的芦苇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每次看她哼着小调在厨房摆弄你的餐具,做着千篇一律的红豆粥就想呕。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忍受。
有病!
你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拿起外套,扭开门,出去,然后关上。
九点钟,窗台上的花瓶里满是烟尸,那花瓶从外到里都充实了。露在外面的是那一簇死了都碍眼的芦苇花。亲爱的一一:
在池塘守卫的后面是一片荒坟,我每次经过的时候,都感到有风吹过。我不太想他了,只是想他的歌。今天又梦到柳如是了。我这一年总会梦到她,她笑到最后倒像起你来。有几分胭脂醉的感觉。或许你们本质都是有几分蛇的因子,妖冶得反成天性了,自然得那么恰到好处。娉婷旖旎时也有浓艳艳的奇香,是沉香粉的味道,约摸渗透着药味儿。
今天起得晚了,没赶上食堂的早饭。反正也不是很有胃口,还是不要误了钟点才好。
昨天晚上我去拜寺了,远远地站着,没有冒失地进去。晚上的时候我总是鼓不起勇气,只有在白天混着游人才敢近前瞻望。许是晚上人少,你的话多少我是放在心上了。
想想不禁莞尔,但是我还是感到你信奉的力量了。这两年我没有变,只是心境不同了些许。身上也闻出缘的味道了。那个人老是说我恬不知耻,说的话竟和你一个味道呢。
一一,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最多的死亡方式就是忘记你。
零零XX年X月X日晨
2
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存在着天然的等级成分。男人在这一点上比女人想得更清楚也看得更明白。他玩儿但他心里分得很仔细。
有太多的人恭维我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出色的教授。我是一个过得去的画家,但从没想到自己和教授有什么关联。其实画画本身没有诗意的感觉,汗流浃背,才思枯竭,杂乱狼藉,甚至有时会有那么点龌龊。但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一个画家,或者说一个男人——其实男人天生都是艺术家——从不会真正爱上某一个对象,在对女人的问题上尤其如此。但他确实喜欢使对象变成画的时刻。
你会问我都画些什么,什么都有,我的疯狂,我的浪漫,我的优雅,我的虚伪,我的欲望。这些女人们全爱。你会问我在画裸体女人时有没有兴奋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来我这里做人体模特的女人太多了,有些确实成就了我。但成就我的都是那些没和我发生关系的女人,这真是很讽刺。当然有一个例外。没有兴奋的感觉,多数时候就像想当然的事情。不过也有些女人是我决计不会碰的。
女人是很奇怪的一种生物。矛盾得很,做作到恰到好处。这一点是男人望尘莫及的。女人也没好坏可分,更多的时候好女人与坏女人是女人自己对自己的称谓。但是大体上来讲,女人有两类,一种是让你有征服感的,另一种是能激起你保护欲的。你又会问我哪一类更让男人想去染指,这个还有挑的吗?
曾经也有一个女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她问的比较含蓄,问我到底在两种女人中喜欢哪一个。通常问这个问题的女人都是那种傻得可爱的女人。男人喜欢这种女人多半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够傻让男人有控制感。当然我像其他男人一样会哄着她会用一种晴朗的语气称赞她纯,夸奖她乖。
你会指责我虚伪,是,你不虚伪?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夜晚喝得酩酊大醉?醉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状态,因为我头脑很清醒,只是肢体反应要慢上许多。在酒吧里搭讪的女人很多,却没有一个像她的。美则美矣,却老觉得少了点什么。
“先生,借个火。”又有一团油腻的物体粘上来,拒绝女士从来不是我的作风,我冲她咧嘴笑了笑,醉眼朦胧中,看见她后面的脸孔。一个我以为永不会在这里出现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的幻觉,因为如果是真的,那势必要颠覆我所有对女性固有的判断。还好,她脸上是一径的不自在。不知为什么,我为这个发现松了一口气。我不清楚她有没看见我,因为我坐在暗处,而她清楚地暴露在霓虹灯下。仍然是那样地嗜白。我想她没有看见我,否则跑都来不及。老实说,这种错位感让我心里有一些惊喜,那本应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找到的新鲜感居然在此刻在她身上冒了出来。或者我以往对她的认识并不完全。
我每周在这个酒吧等一个女人等得心悸,一年了,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她?造化弄人。我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我以为再不会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特质,事隔一年后,却让我与她相遇在另外的时空。她有些拘谨地低着头,但是眼睛又不放弃地在看着她右侧的门。我不否认我很好奇,即便我软玉温香在怀,我仍掩饰不住对她此时心情的好奇。究竟她为什么而来?我想不通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力量大到可以让她破坏自己的原则?我当年都没能使她发生这样的改变。那么又是谁?什么事让她能克服心理的障碍?是的,我有一些较量的意味,在酒精的膨胀下更是意外地强烈。这与爱无关,只是一种情绪。
我突然记起自己提及要给她画裸画时,她跳起来如惊弓之鸟,先是震惊,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我一巴掌,之后却又痛哭流涕地告解,她只是不知所措,恳求我能谅解。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内,但是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阴险地想要刺探她的底线。我假装诚恳地向她道歉,告诉她只是她身上有太纯美又自然的东西勾起我的灵感,这种对美的渴望让我情不自禁。天知道我在鬼扯些什么。她圆睁大眼看着我,里面闪耀着与她外表不符的激情,那种晶亮的光芒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她什么也没说,扭捏地走了。第二天晚上,她敲醒了睡眠中的我,告诉我她愿意。我那一刻在心里冷笑不已,我认为她是惺惺作态。我没再说什么,撑起画布,老实说那一刻我什么欲望都没有。她花了五根烟的时间去脱那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她的身材真的不怎么样,这个我早就知道,只是她脱光以后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干瘪而又枯瘦的躯干泛着森冷的白,找不到女性的丰腴与柔美。瘦骨嶙峋却又不见有一丝骨感,实在找不到与美相关的因素。她浑身上下惟一美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像一个精灵。其他确实提不成。头发枯黄而又稀薄,眉毛疏淡,鼻子很塌,嘴唇也不够饱满红润,总之在她身上找不见女性圆润的线条。这是实事求是的评价。我草草地画了几笔就推说太累,让她回去了。不过我还是尽责地叫了一辆的送她回去。她临走时很腼腆地对我鞠躬,说静候我的大作。我有些不耐烦地捋捋头发,但还是笑着说好。那幅画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完成了。她也给了我一巴掌,真正结实的一巴掌,不像前面的不痛不痒,却是在所有事情结束以后。那幅画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一幅,却没有被展出过。
此时看着她,与两年前初见时有很大的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她在等谁?
3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赶在十点钟时匆匆赶回。隔着泛滥着芦苇的池塘,你看见她一身素衣素裙伫立在晚秋的早晨,你锁着门的屋前,这让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放松。你不紧不慢地拖拉着步子,等她发现你后的反应。她慢慢地转过身,那一瞬仿佛花了一生一世。你和她都有片刻的发怔。你觉得自己从没在早晨的薄雾中如此近却自然地打量她。你不知她脸上何以有那种类似的情绪。但只是那么一两秒,她露出大大的笑容,眼里水亮亮的,抿着有些苍白的唇:“嗨!”
你心里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你感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你差一点也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回应她同样的话语。你为这个想法而感到懊丧不已,因此你没好气地顶她:“嗨什么?有病吗?神经!”
“我在对你说早晨啊,今天起得这么早啊?去晨练了是不是?”她温吞吞斯文地说。
“关你鸟事啊?”你没好气地回答。径自开了门,晓得她会尾随而进,所以也不用费神看她。等你进了门才发现她仍在原地站着,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你有些不解,看着穿着白衣白裙的她竟有些心疼的感觉。她那样单薄地站立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会吹走。这让你又回复到记忆里的恐惧,那天虽然是晚上,却和今天有着同样的效果。好像她也不再是她而是她。真是奇怪,她俩没一点像的地方,怎会带给你同样的体验?你抹了下脸,有些不胜疲倦地问她:“怎么?终于想通不再执着了?该不会是一不留心爱上我了,所以怕了吧?”临了你恶意问道,用着讥诮的眼神斜睨着她。只是你的镇定迅速粉碎在她的下一句话里。
“是!”她灿烂无比地一笑,那笑容里有着深沉的悲哀。
亲爱的一一:
我终于找到了他。
今天又去了那座寺庙,住持师傅在背着英文单词,场面颇有些滑稽。我已不像第一次见他时那么羞涩,也不再介意你曾经指责我的那番话语。所以心下倒因为释然而平添几分从容来。我和他都忙碌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比肩站在佛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在晨光大放的屋内理所当然地打量他。换了以前我决计是不可能这么大胆的。
他的脸色红润,身上有着朴素的光芒,戴着老花的眼镜。那拿在手上的英文书只有前几页黑得有些破旧,透露出翻阅的痕迹。一一,我想席地而坐,尽管我穿着淑女的长裙。我坐了下来,是我的错觉吧,敲木鱼的声音中断了那么一两秒。我看到大殿又多了几颗油光的头颅,泛着青青的发渣子,像是才剃度了不久。地板十分热烫,有些粗糙,不似记忆中的平滑。许是我的心境在此刻变得敏感了许多的缘故吧。我等待那个年迈的声音如约地响起。
“施主,求什么?”那本英文书仍在他的手上,但是他的视线却足以穿透那细密的英文单词。
“求缘!”一一,原谅我,恐怕这是我此世对你说的最多的话。
我和住持先生打了商量,我纠正他的英文,虽然我看不出他是否真的需要那与他无关的英文,但他认为那对他很重要,一如我请他给我讲述佛经故事一般,旁人不觉必要,但我却觉得它很重要。一一,你知道为什么。我在你的生命中缺席了太久太久。
第一个故事——
月名王施眼。
佛前世轮回为月明王。一天,出宫游玩儿见到一个双目失明的老者,沿街乞讨,向月明王诉说他双目失明的痛苦,王非常同情他,于是就剜出了自己的双眼施与老人。
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最后竟然号啕大哭。亲爱的一一,你说对了,眼泪是我身上最为浅薄也最廉价的东西。什么东西让我通彻心肺,几乎无法负荷。
我终于找到了他,用我的眼睛贪婪地看着他。那一刻我体会到你的心情,从没有和你这么地贴近过。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眼睛。妖艳迷离,狭长深邃,有着始终错落的讥诮和自嘲。还有一种哑哑的沧桑让我的胸口泛疼。我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他的地址,我所拥有的只是他的名字和你对他的怀念。
一一,我想你。
零零XX年X月X日夜
就算天在此刻塌了也不会让你感到更为惊讶。
你仔细地用一种近乎鄙视的眼光审视她。你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一刹那重叠起来。
“你爱我吗?”
“是!”
“但你要离开我?”
“是!”
……
“你会忘记我吗?”
“是!”
“你要嫁给他?”
“是!”
……
“你故意让我恨你,然后无法忘记你?”
“……,是……”
“你真的不会后悔?”
“……是!”
……
“你在害怕?”
“是。”
“……该不会是一不留心爱上我,所以怕了吧?”
“是!”
你觉得烟瘾又在此时发作,眼里的她也由一身的素净变成张狂的血红色。本是惨白的脸庞也意外得妖异起来。你突然害怕起眼前这个女人,你觉得她不正常,有些歇斯底里。记忆中她只在你面前失态过一次。你暗自撇嘴,想起那次争吵。
“他妈的,你把这里合该当你自己家是吧?那是什么破玩意儿?”
“芦苇花。”
“我该死地知道它是芦苇,你把它拎回来干嘛?”
“插在这个花瓶,放在窗台会很漂亮。”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怎么合着你真当自己是艺术家?破草一堆,跟你一样难看,赶紧拿着滚蛋。”
“真的很漂亮。”
“滚!”你就手拿起那花瓶往地上拼命地一砸。
“你他妈还假想自己是毕加索,把芦苇当阳葵呢是不是?”你起伏着胸膛厌恶地吼。
“是梵高的向日葵。”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眼睛又迸射出那种罕见的光亮。隐隐有些变腔的哭意。
“我管他是谁!你滚不滚?不滚,我揍你!”你是真的想揍她,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手血脉贲张,强烈地想掴她一掌,是因为她反常的不驯服还是因为她刺痛你心中贫乏得可怜的艺术家的因子,你不清楚,只是知道她那自恃清高的倨傲态度让你感到一阵让人作呕的反感。矫情。你暗啐。
你搞不懂她为什么还有脸站在你的屋内哭成这个样子。那持续的啜泣声让你以为自己真的揍了她一样。但你心里明白,就算你真的揍了她她也不会哭成这模样。你以前用比这更凶狠恶毒的话威胁侮辱过她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
现在想来那是她惟一的一次失态。第二天她又恢复了正常,后来她爱怎么整,你也就随她。怕她哭吗?
4
我盯着面前的这个裸女,她的躯体和那个女人一样几近完美,像是神的杰作。只不过这个女人的肤色稍嫌苍白。那个女人的肤色却是健康的麦色,隆起的胸线沉甸甸精致的弧圆。水蛇一样细滑的腰肢,修长结实比例完美的下肢。细长弧形优美的脖颈,只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孔,眼前的这张是金发洋妞的面容,虽然轮廓同样的深刻,肤质上就要差上许多,满脸的雀斑在白皙的脸孔上突兀地占据。眼睛更是不像,那个女人有一双狭长、狐媚入骨的凤眼,眼波流转间千种风情尽显,硬直漆黑的睫毛倔强地半掩幽深的眼瞳。不像这双,空洞的两个大窟窿,翘而软的睫毛疲软的凸显出老态龙钟的褶痕。
我居然就无意识地比较了起来。这一年多总是这样,只要是肖像画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自从那个晚上后我再也没能见着她,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但是我每周照旧会去她曾经出没的酒吧等她。你问我为什么,这东西说不清楚。
一个人怎样才能让自己完全地消失?
我的画笔落在画中女人的手上,白皙纤细。她的手有些粗糙,好像从事过太多的体力活,十根手指都有细细的茧子。手型很漂亮,就是稍嫌大了些。她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女人,初接触时男人会有些排斥,因为她太过美艳,但一旦陷入会沦陷得很快。她自然的野性会让你萌生征服的欲望。我找她当模特时其实是居心不良,在酒吧第一次见面,我就有些为她着迷,她身上有着很深刻的矛盾的气质。你是知道的,神秘的女人很要命。男人当然并非每个都是无肉不欢的,但大抵都是差不多的。美丽再加上野性与那么一点神秘的忧郁和贵气,罂粟花也不过如此。不上瘾都难。就连那么一点小毛病你也会很包容。她那时正在和一群男人喝酒,笑得花枝乱颤,涂着蔻丹的手指夹着燃着的烟。一副烟视媚行的调调。可是即便如此也有一种放荡的优雅,你会说我被浪漫的细胞搞得神智不清了。总之你说那是冲动也好欲望也罢,我迷上她了。我邀她喝酒,每一次真是一掷千金,钱不就是这么花着的?这样相处了几天,我也深谙循序渐进的艺术,我开始偶尔和她聊聊艺术。我原以为她不过是气质娇好的烟花女子,与街上的流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善于勾引的伎俩。但让我意外的是她对艺术的见地内行得让我吃惊,谈吐间泄露的信息决非一时半会儿看会儿书就能假装得了的。我开始揣摩起她的心思,男人这种动物一旦关注到女人表皮下的东西就不好收拾了。我于是提议让她参观我的画室。她斜睨着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然的笑痕。看我的眼神让我有些发毛。我感到她太世故了,这方面的经验仿佛比我更为老练,所以她的眼神才让我觉得一眼看透我本质般的一针见血。那一刻的感觉像是她凉凉地洞穿我伪君子的外衣。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钱,除此之外不为什么。所以讨价还价时让我感到受尽羞辱。因为我似乎太投入了倒显得不识时务。她是为数不多的让我在作画时感到精神满足的女人。在她身上你觉得艺术就是艺术,怎么说,即便我一再强调她是把身体当工具的酒家女,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比专业的人体模特还要在行。在她身上寻找灵感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一件事情。如果说我在她脱衣服之前心存不轨的话,这一切也会在衣衫褪尽后让我感到亵渎了一件艺术品。我从没在哪个女人身上发现那种书里说的致命的性感与典雅。在她脱衣的那一瞬间我隐约找到了那种感觉。
也有专业的人体模特,他们脱衣跟卸装一般自然,但是那好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形成的旷日持久的忍耐与习惯。他们的表情没有激情,冷漠地任你搓扁揉圆,合作得令人满意但总让你提不起兴致,更多时候,他们像一种活的蜡像,行尸走肉般没有再被发掘创作的可能了。她不一样。是的,我付给她钱,就像我也要给那些模特钱一样。但是她似乎自身就是发光体,她脱衣时的表情和动作真实自然得仿佛没人时她也是这么做的。不扭捏做作也不蓄意挑逗,却也不是麻木冷漠任人宰割的姿态。尺度之间她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似乎就像一架隐形的摄像机不为她所觉得捕捉她每一个生动优美的细胞。她将艺术和性完全地分开了。大凡推推阻阻扭扭捏捏脱衣的女人都是因为想到了性的区分或者性本身而不自然;蓄意挑逗的则是根本将人体画与性交易扯为一谈;至于人体模特则是刻意地把性本身当作艺术品去自我暗示。我说这些倒不是蓄意开脱,告诉你我与模特们发生关系是她们引诱使然。但是起码有一点需要解释,以上三种女人在我没要求和她们发生苟且之前就已经在心里幻想了。她们早先我一步意识到性的发生。至于结果是抗拒还是接受就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
她坐在那里,哪怕摆出再放荡的姿势眼里也是一片坦然。相对的这种纯粹的东西就会使我很快地进入状态,就像我茶几上放的山茶花,美丽而生机盎然却不是徒具其表的蜡像让人连临摹也失去了兴趣。
我想和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这就与艺术全然无关了。
对她来说是钱,简单并且一目了然;对我而言不是艺术,那又是什么呢?
5
虽然她有一张娃娃的脸,但是她毕竟不是一个娃娃。
她有一张落落寡欢的嘴唇。嘴角总是别有深意地抿着。有时候你看她好像在笑,但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一种幽怨的缥缈。终于,你感到眼前这个女人只有一点和她是有着惊人的相似的。她们的眼里总会跳跃着你理解不来的火花,并且有着残忍的固执。
你需要冷静,所以你划着了一根烟,却不急着去抽。你仍然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不想回头。你知道她仍在门口,而门是开着的。
“无论你如何憎恶我,无论你想怎样惩罚我,永远别用背影对我,永远别让我一个人等待,我对你只有这一个请求。请你,请你答应我。”
背后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你的手抖了一下,像是在抖烟灰。
“康庄,我生命中注定有流浪的因子。让我走吧,否则我会枯萎在你丰沛的爱里。放我走吧,我对你只有这一个请求。”
他妈的!鬼扯些什么。你不想弄懂这样的女人,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有病。没一个正常,连睡觉时捂在厚厚的被子里,肢体都是冰凉的女人有什么好的?
你想对她说滚,但是你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冰冷地站立,就像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力赛。直到烟头烫着了手,你才发现你没有抽,而它已经燃完。
阳光投射在简陋的屋里,窗台上的芦苇仿佛要烧起来。
第一次见她时,你觉得你捡了一只猫。你也不懂男人为什么总会把女人比作一种东西,她们或者是动物或者是植物,奇怪的是除了吵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女人很享受男人对她的这种称谓。你觉得她就像是一只猫。一只黑猫。蜷缩在你宿舍的门口。但是窗外没有下雨,相反,艳阳高照。你看她的眼神肆无忌惮,完全不知什么是掩饰。可能是年轻,也可能是没有经验。你想把她藏起来。
她很听话,顺从得像是被喂了食的猫。你叫她娃娃,即便你最后知道了她的名字,你也只叫她娃娃。你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你养她。男人有时候就是犯贱,但是就为了那么一个目的,酝酿如此漫长的时间。你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她。她喜欢书,却从不仔细翻阅。她喜欢所有亮晶晶的东西,喜欢饰品,廉价的香水,和花花绿绿的裙子。喜欢物质,却又矛盾地鄙视它。你还在念书,但是你翘了几乎所有的课,打工,就是为了养她。她惟一的优点也是缺点就是她不懂得拒绝。她在这个问题上甚至不去思考。
那段时间,你感觉你们像一对小夫妻,她很喜欢撒娇,而且深谙其道。你放纵自己去宠她,虽然不是甜言蜜语,虽然仍是满口别扭的粗话,但那几乎耗尽你一生的柔情。她喜欢散步,喜欢去百货商场逐一地去试品牌的内衣,看你的眼神很妖媚,却又透露出孩子一样的天真。只是偶尔,她在书店里会呆很长的时间。眼睛会有潮湿的忧郁。她喜欢在你的怀里取暖,但是从不安分,有时你会觉得她故意挑逗你,惹得你起火,但当你压住她,控制不住时,她又会冰冷地推开你,用最难听的话骂你。于是你们吵架,每一次吵架都筋疲力竭,你打她,但是她从不怕你,用那双孩子般的眼睛盯着你,眼睛里烧着浓浓的火焰。然后你感到背脊发凉,她会蜷缩在窗台,幽深地看着远方不知名的黑暗。你开始无休无止地抽烟,到天快大白的时候,你又会不知不觉地走到窗前,拥抱她冰冷的躯干。旭日东升,她会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悦耳动听,温柔地伸出双手让你抱。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抽咽,用一种绝望的呻吟淹没你。她会彻夜地哭泣,你就在黑暗中艰难地等待,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悲伤的时候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用泛着幽光的眼冷冷地打量周遭的一切。你感到她距离你如此的遥远,浑身散发出让人无法靠近的气息。然后在漫长的黑夜挫败地煎熬。但第二天她又会哼着歌先你一步起来,她会给你做饭。每一个菜都很诗意,从名字到它养生的哲学。你感到困顿、焦躁、却又无可奈何。她喜欢念诗,你不喜欢诗歌,却喜欢她满脸陶醉的表情。你听不懂,从湖畔派到意象派你感觉都一样的空洞,可是你喜欢她洋葵一样灿烂的笑脸。你觉得她是你的毒药。你正在一天天腐烂。偶尔,她会披着直溜溜的黑发,穿着雪白的淑女裙去你的宿舍寻你。那模样无辜纯洁得像是童话里最后的公主。只有眼神荡漾着卡门的妖冶。你宿舍的傻瓜会一哄而上,她好像故意来享受那些青涩男孩的谄媚和蹩脚的搭讪,她好像不是来寻你。你一开始会对她故意的招惹感到气愤,并且心痛。于是,你会拖着她回到藏娇的屋,你咒骂,你殴打,你故意弄痛她,你想尽办法想让她难受,哪怕就那么一次也好。可是你发现,你最终只是在羞辱自己。她就像一只冷静的黑猫,始终表情淡漠地凝视着你。你疲惫不堪,开始麻木地忍受,开始麻木安静地等待时间能让这一切终结。因为你知道,你自己无法放开她。你害怕失去她。你就像在等待死亡般等待她来宣布,等待她终于腻味地离去在掏干你所有之后。
她说,她不是你的娃娃。
6
这个洋妞的笑让我胸口一阵恶心。可我还是对她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然后她的身体就像砧板上肥腴惨白的猪肉,死气沉沉却又散发出冲鼻的膻味儿。我不理会她蓄意的引诱,逃命似地离开阴暗的画室。颜料迸射砸在我的衬衣上,像在胸口凿开一个血窟窿。窗外的夜街下着瓢泼大雨,我义无反顾地冲出去,瞬间晕开的颜料像盛开的花朵。我觉得自己很脏。
神在彼岸的世界/从未放弃此世的普度慈航/夜未央/大地一片寒凝/灵魂将会在苦难中憔悴/却要在她平静的进程中/惟有此时/惟有在她的无度中/我们才能真切地感受她丰沛的力量/惟有罕见之物才能扩大我们的感官/惟有在新的强力面前的战栗中/我们的感情才会生长/
我不是信徒,但是我去教堂。我生命中无法缺席的两个所在,酒吧和教堂。主在哪里试炼你,必会在哪里给你甜蜜的补偿。我对此坚信不已。所以有时我去完酒吧,酩酊着身体去教堂,哪怕只是在主的雕像前静默地站立;有时我会安静地在教堂等待时间的流失,拖沓着沉重的步履游荡到附近的酒吧,你会发现,教堂的隔街就会是灯红酒绿的放荡之所。我乐此不疲。但是我从不告解,也不请求宽恕。
圣经告诉你,只有两个理由可以让我们苦闷:一是如果我们还没有得救,其二是虽然我们得救了,却仍然活在罪中。二者之一,都是足以令我们苦闷的。我过去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应当仰望神。她是虔诚的基督徒,除了绘画,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祈祷。她有着优美的嗓音,甜润悠扬,像穿过溪流的风声般令人有着窒息的温柔。所以我喜欢她的告解,她会在有人无人,悲悲喜喜间小声地嗫嚅:“父啊,我的祈求本来不配,但是为了我主耶稣基督的缘故,我还是求你答应我的要求,也给我恩典能让我安静地等候你的时间。我深信你的时间一到,你就用你的办法为我成就我所祈求的。”我奇怪自己怎么会完整地记忆并且顺畅地默诵。实际上我只听她颂过一遍,只是她那低头的妩媚和雏菊花般的弱小姿态加深了那次颂念的印象,以至于她每次流露出类似的情绪,我都十分的肯定那滚动在她细致颈项里的声音是始终如一回荡在我胸腔里的完整字句。
我不清楚我的脚步为何如此凄清,它好像比我更明白我的心。有时我向往在漆黑的夜巷,遭遇一些变故,某个没有脸孔的人执着弯弓一样的长刀风驰电掣般急冲而来,我基本上不去想伤口,但是我会无数次畅想血流出的声音与情景。就像躺在温温的水里,像一株异教的植物开在艳艳的土中,像镜子里你异常幽怨的表情。像第一次听到的火车鸣笛声,像夜街石板上空落落的跫音,像你哽在柔软嘴唇里的祷文。你会问理由呢?不知道,或许是为了我口袋里鼓鼓的钱囊,或许是为了我抢了他的女友,或许没有理由。或许是——我缺乏自戕的勇气。
酒精、女人、绘画都麻醉不了你的时候,你一定会很沮丧。我有太久的时间没有哭泣,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身体功能。这与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只是忘记了什么是哭。你没有怀疑过耶稣的性别吗?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女的。
雨停了,只是教堂门口的瓷白雕像湿漉漉的,像刚刚哭过,脆弱地裸着身体。回去了,如果那洋妞还在,可以亲热一番。
我又看见她了,她还是穿着白色的衣裙,裙子的下摆有着黑色的污水,我曾经一直幻想那个女人像她一样穿着白色的裙站立在某个雨后的街口。必然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那么我终于也有理由为了那样的时刻屏气凝神,终于也有一个理由能让我有勇气忘记呼吸的甜美。但是没有,即使在梦里也祈求不来那样的时刻。她搭上了那辆公车,虽然隔着一条马路我仍然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是我所陌生的诡魅。这让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迷上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她有着雪白的肌肤,终年穿深色衣服,极其美丽,我一开始只是着了魔地想亲近她,在她的身上,有着我少年时期所有的浪漫幻想。我摸清她搭车的时间,奇怪吧,这样的女人,谜一样的存在,却有着极为规矩的作息。她早晨会在九点钟的时候搭乘一路车去牛奶公司买纯鲜的牛奶,只买一个牌子的,从未间断只是在周末的时候会推迟两个小时。然后她会去逛百货,买很多的衣服和首饰,却不曾见她穿戴过。下午四点她会在糕点店里吃油腻的奶油,必然会喝一杯温温的牛奶。她经常会和不同的男人约会,在咖啡馆、书店、或是任何有她的地方,只是在车上和家里,她始终是一个人。那让我感觉,她在为我守候。她的侧影很迷人,雅致而古典的额,灵秀翘挺的鼻,细薄的嘴唇有着浅浅的朱红,身材纤细,四肢修长,皮肤白得有些透明。这一定是常喝牛奶的缘故,我想。下午七点她会准时搭一路车回家,从未更改。我后来有些奇怪,她坐车的时间与我上下学的时间刚好吻合,但我不去思考意义。只是追随她。她每周三会固定地去银行取钱然后去邮局寄钱。她有时会神秘地微笑,让我觉得她似乎已觉察到我的跟踪,但是她并没有拒绝也不点破。在车上,她透过玻璃的反光看着我,眼神异常的温柔和哀伤。我喜欢她撩裙摆的姿势,像个高贵的公主。我在私秘的幻想中偷偷地幸福着,无数夜里陶醉地醒来,一直持续到有一天,她,没去买牛奶,也没去吃糕点,没有和男人约会,也没有搭公车回家。
一个人怎样才能让自己完全地消失?
我在凛冽的冬天等她,错过了无数趟回家的车,我魂不守舍地在她的门口,在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等她。我长久地等待,漫长的隆冬,我用我仅会的方式偏执地等待她的出现。直到我发起了高烧,肺炎并且住院;直到我度过我的青春期,我的声带再也不是沙哑的鸭叫;直到我不再坐公车,我忘记了等待。
以赛亚书第三十章第十八节说:“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
现在我在等另一个女人。
7
你不知道门口的女人还要伫立多久,眯着眼你看见她的头发在阳光下稀薄地呼吸,没有重量的存在。嘴唇单薄而没有力度,总感觉并不适合艳艳的朱砂。她向你伸出一只手,只是你只有在她那里才能获救。
你的视线越过她似乎在抚摸另一张荒凉的面孔。有许多隐忍的悲怯被迅速地点燃。
你似乎又回到了记忆中一望无际的葵花地,三个幼小的身影在太阳底下绝望地约定。
以后,无论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直到神把我们分开。
直到神把我们分开。
直到神把我们分开。
你满脸伤痕,破碎的伤口,追着冬日里那辆醒目的宝马,泪与血交织地喊,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回忆像张牙舞爪的魔,狰狞地想要将你吞没。她的暗昧的脸更像是你一回头就会遭遇的车祸。你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对她的脸孔已经全然模糊,她仍然囚禁在你的记忆中,一张孩童稚嫩的脸再也不曾衰败。而你没有她的照片,任凭记忆将你蚕食得体无完肤。
你从此失去了她,在茫茫的人海。其中有多少刻意的成分是你坚决不愿碰触的底线。你没有失忆,没有疯狂,也没有死亡。直到你也离开了冰冷的孤儿院,被一对可怜的夫妇领养。直到你不得不和世界上仅有的亲人告别。
你还记得,自己被领走时,她光着脚站在你必经的葵花地里,眼神落寞不起波澜地凝视着你,似乎就在那里站了一辈子,成一尊像。始终静默,连再见都不曾说。那一年,你十一岁,而她已经大到样貌足以定型,没有人愿意领养的年纪。她始终不和你联系,你的生命与她们再无交集。但是你的眼睛里时刻有她的影像。
你无法在看着镜子的时候不想起她。一如你始终无法丢弃那个破旧的洋娃娃一样。你像怀揣着隐疾的秘密将它深深地藏在你最隐蔽的角落,不去触摸,但是却执意叫一个捡来的女人娃娃,这个女人后来终于离弃了你,你本以为自己会哀伤,但是没有,就像是演习了无数回一样接受了她的离去。你最终明白她并不是你记忆中甜美的娃娃。她是一株有毒的绿色植物,生命力猖狂的璀璨,即便有着一颗始终脆弱的心,也拒绝在太阳底下流泪,她的灵魂总在贪婪地渴求,所以注定漂泊。她带走了你的另一段人生,让你的某一部分持续的疼痛,你习惯性地感到厌倦。当烟瘾发作时,会不由自主的诅咒,但是你知道这些并不是真的。你的燃点很低,很容易接受一段感情,却拒绝维持它到承诺的期限。
你的恋情意外地眩目,也极容易沉迷。尤其在她之后的那一段岁月,你几乎是在以消耗生命的方式在捕捉爱情。酗酒、斗殴、赌博、飚车、和女人乱整,你以绝望的激情执著于肉欲和感官的沉缅。拒绝去关心或是研究一个女人。你以为你会在沉沦中腐朽,然而你的劫数还在。
你遇到一个真正的女人。妩媚妖娆,花枝招展,是所有男人的美梦和深渊。你不确定自己在她身上找寻什么。你和她同居,却不与她有性。现在想来真是有病,但是你知道再次遇见她你还是不会产生与她性交的念头。你喜欢依偎在她的胸口,彻夜地拥抱,极为平静,不会有冲动也没有任何幻想。她的身上有你缺失的所有感情,丰满的身材时刻涌现母性的温情。枕在她的怀里软绵绵的有一种止渴后的安详。有她在的时候,你很少想到抽烟。血液里暴力粗鲁的因子也会在她的安宁里平复。你似乎回到了孩子天真的状态。虽然她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但是你不在乎。你觉得你们俩在脾气秉性上旗鼓相当,嬉笑怒骂,拳脚相向却彼此不会受伤。你想和她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不去回忆过去也不展望将来,封闭在一个有她的壳里。你对她说别去卖淫了,和我一起生活。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扬手给了你一记耳光,你反手回敬了她。于是你们俩第一次在黑夜长久地抽烟。厮打后是精疲力竭,心力憔悴的沉默。她叼着烟说你为什么不让着她,好歹她比你大十几岁,体力上毫无优势,心态上更是如此。你对她说,因为我对你是认真的。她又问你喜欢她哪一点,你说她身上没有文学的味道。尽是庸脂俗粉、浪荡下贱的调调。这让你很宽慰让你的某个部位不会疼痛也不会想要她。很安全。她听后妖娆地笑直到一不小心笑出了眼泪,然后她冷笑着说,你这个混蛋,老娘不是你妈。你要学着自己长大。之后她开始疯狂地接客,有时就在你的眼前,挑衅得不留余地、撩拨得肆无忌惮。事后她会用一种极度羞辱的方式把钱扔到你的脸上,眼睛里喷着野野的火。你们开始用极尽羞辱的话语互相折磨,你骂她下贱她骂你无能。然后是汗水淋漓的撕扯扭打。它似乎是性的一种替代性的补偿。这样的日子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宣告结束。她要离开你,她说,康庄,你不能在我这里躲一辈子。因为爱你,我要离开你。你惊恐而无措地问了她太多的问题,每一个问题后面都是你即将面临的地狱。她却一概只回答一个字,似乎不胜疲惫。那次谈话意外的平静,没有争吵也不见眼泪,谁也没摔东西,也不再扭打成两株缠绕的藤。你仍然枕在她的怀里,却感到怀抱如坟场般空虚。你在她的身上再也寻不到温暖,那晚你和她尝试着性交,整夜辗转反复,却发现同样的空虚灭顶而来。第二天,你在自己预感熟悉的恐惧中醒转,她的消失像童年的那个约定,这一次你依然没有拔足去追。
她离你而去,你扔掉了那个藏了多年的娃娃。
8
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寂寞很容易勾引一个男人的视线。
学校的湖里有一汪莲,夏天下雨的天气会在湖面形成薄薄的茧。我有时会去那里写生。有一个羸弱的背影总会吸引我的目光,我想她应该有一双精灵的眼睛。我一直不让自己去看她的正面,我想保持一种假想的喜悦。她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粉紫的裙摆飞扬,头发很长,厚重漆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小腿细白,裙裾轻拂时有一种古雅的性感,淡淡的紫像一枝含苞的莲。我猜她会喜欢莫奈。
我每天早晨都去湖边,那时学生很少。只有她挟着一缕清香,固定是沉香粉的味道。那天下了雨,她的皮鞋敲在石板地上异常好听。像雨敲击灵魂的声音。剔透清脆。声音在我耳边静止时,世界有着幽深的静谧。这个女人的嗓音出乎我意料的柔媚,不是我想象的孩童的稚嫩青涩。
“您不回去吗?”
“为什么要回去?”
“下雨了。”
“正符合我的心境。”
“哦。失礼了。”
这一刻我决定看她的脸。
曾经有人告诉我,眉心有痣的人,注定情债满身。如果那颗痣是红色的——
她的眉心闪耀着妖异的红色,像是一颗凝固的血珠,浑圆成一种相思的红豆。
——那个人会缘浅福薄。
我的画布上是褐色的莲,颓败地开在烟灰的冰上。天空是一任的粉红。
“《睡莲·水的风景》1905年。”
“莫奈。”我嘴角微扬,从眼睫下若有所思地看她,为她的话做最完美的注解。她喜欢莫奈。我再次肯定。
“是,可是他是艳粉的莲。我还记得像一片灿烂的焰火。画面的水呈浅蓝色,有时像金的溶液,在变幻莫测的绿色水面上,反映着天空和池塘的坡岸,在那些倒影里盛开着清淡明亮的睡莲。”她的声音突然有了嘹亮的质感,显得遥远而开阔。眼下深深的阴影有一种慵懒的湿润。
“只是他们不喜欢他。”
“尽管如此,”她停顿一下,眨着卷曲细绒的睫毛,抿出浅浅的弧度:“他说献给法兰西”。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我对自己说。
我请她用餐。她迷离地微笑。并没有拒绝。吃的是中式的茶点。就在学校的宴会厅。在喧嚷的声音中听她的嗓音,和着窗玻璃上敲击的雨珠恍若隔世的凄迷。即使隔着这么近,我总觉得看不清她的脸,与回忆有着朦胧的错位。但是我执意要给她点一杯牛奶。我觉得她应该是喝牛奶的,她只能喝牛奶。
她的眼睛在尴尬的静默中辐射出锐利的光芒,有些玩味地卷曲腮边的头发,耸了耸肩不拒绝也不逢迎。我们都开始缄默。她恬静着一张侧脸,倦怠地看着玻璃外的世界。我终于看清她的脸,多年前穿黑衣的女人忧郁地斜靠在车窗玻璃旁,从反光的玻璃上打量着我。视线游移往复就是不在我的身上停落。我的心里突然涨满柔情,看她的眼光幽怨绵长。只是她不喝牛奶,那只水杯安静地站立。连位置都不曾改变。她的手也白皙纤细,只是右手腕上有串乍眼的手链,蜿蜒成好几圈盘桓在她纤弱的手腕。殷红的珠子就像她眉心的痣。这让她的手显出刺目的白。我盯着那串珠链,隐约觉得它束缚着她的某一部分,可能是承诺,也可能是伤口。我的目光越过她如画的眉眼,痛苦地定格在她朱砂的相思痣上。
“先生也喜欢莫奈?”她的声音优雅地响起,穿透我的冥想。
“唔?”我竟有些赧然。“不完全。印象派的画我都保持着距离去审视。我不是个深入本质的人。我,”我凝视着她,“很肤浅。”
她笑了,不是抿唇掠过水面不痛不痒的微笑,而是落拓爽朗的笑声,直指内心。
“那你为什么喜欢莫奈?”我问她。因为莫奈和你有着一样的寂寥与哀伤。答案在心底呼啸。
“……”她平静地看着我,温温的眼波有着浸人的冰冷。“不知道,就是喜欢。”最后几个字很轻。
我微笑,这个女人有着矛盾的灵魂,但是控制得很好,得体合宜。她肯定不抽烟,不吃辛辣的食物,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没尝试过裸着身体,也不进行自慰,甚至不会抚摸自己的躯干。她也许对酒有着极高的品位,但是绝不沉溺,不酗酒,喜欢听爵士和古典,偶尔在闲暇的时候听听乡村民谣。香水总是渗透着中草药的温和,不会流露呛鼻的气息。有洁癖。喜欢的颜色只可能是黑、白、青、蓝,决不张扬。这样的女人自控能力绝佳,从不轻易妥协。往往外柔内刚。喜欢莫奈、莎士比亚和肖邦。她的眼底很澄明,除了疼痛绝不隐藏任何情绪。这样的女人必然有着深刻的挣扎的痕迹,容易爱也容易遗忘。她纤细却绝不脆弱。所以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我结账准备和她离开。那杯牛奶仍然天真地静默在桌脚。点滴未出。
我抑制不了冲动地问她要联系的方式,心下还有一阵隐痛。我害怕我的判断错误,将我拖向一个更为巨大荒芜的沼泽。她礼貌地说,别再送我。你不要被我的美丽所迷惑,我已为爱而枯萎,我有孩子,我已不再年轻。所以,她的语调飘忽,千万别爱上我。
这个女人教的是艺术哲学。画过画,流过浪,生过孩子。
9
你想对她说进来,但是你的嘴唇只是略微翕张,吐出寂寞的烟圈儿。
你颓然地凝视,眼神却悲哀地找不到焦距。
说句话吧。你感到胃开始痛,瞬间被抽空了某种伪装,但是你不想严肃。
这个白色的妖异影子在太阳底下缓缓地移动,白皙的足踝跨进简陋的门槛,像一只引诱的手打开异世界的门。光亮拢在她的肩后仿佛收起了羽翼的秃鹫,而你是一块腐肉,爬满了绿头的蝇。
“你期望从我这里得到爱情吗?”你问。
“不!”
你眉峰微挑,狠狠吸了口烟。连辱骂她的兴致都没有,只是异外地疲倦。
“滚!”你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
“今天别赶我好吗,我呆一会儿会走。你可以不说话。也不必理我。但是别赶我走。”她的眼睛黯淡,只是脸上绯红一片,熏得眼睫潮湿,有着可怕的温柔。
你沉默。缓慢地坐下,烟已吸到了头。
“你有没有一个人去听过火车的声音?不为旅行也不是去和某个人告别?”她在静默中沙哑地自语。
你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去抑制胸口泛滥的厌恶,空气中有着她毁灭的毒素。沉郁的窒息攫获住你。你的眼睛只是在芦苇的幽深处锁定,幻想一种平静。
“我喜欢黄色,璀璨的金黄色。”
“我喜欢文森特·梵高。”你的手上隐约某簇肌肉在跳动。
“有一次我去一个地方,看到很美的一片阳葵地,碧艳碧艳的叶子簇拥下的金黄璀璨。一望无际的葵花排山倒海。”你的肩膀僵硬地保持同一种姿势。
“每次我看到你窗外的芦苇塘,就会很亲切。花在风中招展,金黄色的茎杆竭力伸张,仰望你的天空也像守望着秘密”。她的声音有些兴奋,不用回头你料想她的眼神又会迸射出异样的光亮,一种让人嫌恶并战栗的神采。这让她变得强大。让你挫败并且忧伤。
她突然间移动身体,走向你视域中的窗台。她用手摆弄花瓶里的芦苇,细长枯瘦的手缓慢地触摸,从花到瓶颈,手法轻柔蕴含情感,像爱抚。阳光似乎穿透她的身体,她有了透明的质感,这让你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那单薄的背影笼罩在温水的阳光里散发苍白的光线,空气中弥漫哀伤的味道。
“我今天不开心,早晨去吃饭的时候,看到经常去的那间馆子搬迁了,它为什么要搬?”她的语气又变成了孩子似的自言自语。这让你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惑。
她开始哼歌,声音并不好听却是房子中惟一的声音。
他妈的,鸟叫的英文,这让你莫名的烦躁。奇怪的是你并不愿意移动,也不愿开口,不想打断她吗?你只是觉得你想听懂她在唱什么,也许那很重要。你听不懂,可是你分明听到一种绝望的情绪。
“……”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e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side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l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
Starry starry night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
Like the strangers that you’ve met
The ragged man in ragged clothes
The silver thorn of bloody roses
Lie crushed and broken on the virgin snow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
随她吧。你在心里无声地妥协。拒绝去思考。但是她不放过你,她沙哑的吟唱中有着倦怠毁世的激情。形成一种逼仄的力量,让你沉淀,有重量地思索并且挣扎。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芦苇这么眩目灿烂吗?”她的歌声终止于一句诘问。
这一次,你没再逃避,你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她有些落寞地微笑,身上所有的光华俱敛,背向有阳光的窗台,隐藏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眼睛晶亮地闪烁,然后静止在某一个幽深的角落,亮闪闪地颤动。
“为什么?”你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追问。
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你们的视线在稀薄的空气黑暗的气息中胶着。
你以为她不会说,但是她没有,只是想了很久。
她略侧着头,口气有一些俏皮,说出的话却是心惊肉跳:
“因为,你爱的人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从未离开。”
你的喉头发紧,胃又开始痉挛,但是你的大脑一片空白。你理解不来她话中的含义,懵。那首歌又开始回旋。这次你听懂了它的大意。
星夜下
调色板上只有蓝与灰
你用那透视我灵魂深处的双眼
望向夏日的天空
山上的阴影,衬托出树和水仙的轮廓
用雪地斑驳的色彩
捕捉微风和冬日的寒冷
如今我才明白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清醒的时候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你努力想让他们得到解脱
他们却不予理会,他们也不知道如何面对
也许现在他们会知道
星夜下
艳丽的花朵燃烧般怒放
云朵在紫色的雾霭中旋绕
映在文森特蓝色的瞳孔中
色彩变化万千清晨琥珀色的田野
饱经风霜的脸上写着痛苦
在艺术家灵性的手下得到真实的再现
因为他们不能爱你
但你的爱依然真实存在
星夜下当心中再没有一丝希望
你像热恋的人儿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但我希望曾经告诉你文森特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像你这样美好
星夜下
空荡荡的大厅里挂着画像
无名的墙上挂着没有边框的头像
他们看着这世界无法忘却
就像你曾遇见的陌生人
衣衫褴褛面带嘲讽的人
血红的玫瑰银色的刺
破碎在洁白的雪地上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曾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清醒的时候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你努力想让他们得到解脱
他们却不予理会他们不会明白
也许永远都不会
——Vincent Words & music by Don Mclean
“她再也没花可开。”
10
梵高一度是我的圣人。
我还是孩子时无数次临摹他那幅著名的自画像,割耳的那幅,直到我开始贫乏,并且无力承受少年时惨绿的激情。
有太多人热爱在饥寒的矿区传播福音,拯救不了自己却拼命拯救别人灵魂的梵高,怎么讲,我不觉的这些人热爱的是梵高,他们可能只是在迷恋自己在他身上的投影,只有将子弹射入腹部,或是在精神病院创作“星夜”的梵高才是真实的。爱一个人首先要学会爱他身上古老并且痛苦的部分。
为一个妓女割去了耳朵,让灵魂在法国遮天蔽日的阳葵地里簇拥着燃烧殆尽。这样的梵高让我迷恋。喜欢谈论灵魂的人都很迷信纯洁的自杀,认为自己的死亡有着耶稣一般神圣的意义,为拯救苍生去殉道。所以有些人唾骂梵高的自私,怎么能只为了自己的灵魂着想?他们说他是失败者,有着可耻的懦弱与自私。偏偏却要以艺术和爱的名义吸引世人的眼光。这些人对人世的忠诚值得动容,但是他们还是在追逐伪人的荣耀。当然我仍然欣赏坦荡的虚伪,却无法认同以虚伪攻讦虚伪的无耻。梵高应该给予我们的是对人本身的热爱和体谅。人的价值永远是艺术无法超越的,即便是一个妓女的价值。婊子不是人吗?她们的痛苦之处正是现代艺术高昂的地方。你可以说我是个艺术疯狂分子。当然也可以讽刺我是一个人本主义者。总之我羡慕梵高37岁却绝对完美的生命,只有自戕的那一刻才是作为人的任性,也是人得以睥睨其他生物的傲人之处。你也可以维持你的判断,指责他懦弱,无法“直面惨淡的人生。”谁不是在批判他人时获得重生的希望,似乎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我不也是在讥嘲这些假道学时获得叛逆的快感。一瞬间的自由。只为了获得那一瞬间自由的快感,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这种情感是模仿不来的。我是没有勇气尝试自杀,即便我无数次揣摩猜测过那一刻的无上优越感——也不敢。
“这个荷兰人只有一个灵魂。”莫奈和塞尚都对梵高这样定义。
这个灵魂说:“痛苦即人生。”
我的灵魂不是高高的哥特式建筑守卫的城堡。虽然我信仰耶稣、佛、信仰异教徒的神。我修饰它而非徒劳地守候。
有个女人说骄傲的灵魂不需要堡垒就像真正的美女永远敢于素面朝天。她是不是美女我没有概念,只是她所有的金钱和精力全部奔赴美容的战场,用它们堆砌一种自然的质感。别再欺骗自己了,真实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完美。神不可能让人天生美丽。我对女人的经验丰富得足够我对别人的谈资不以为然。对女人的经验只有一个是真理,永远不要轻易想象她真实的样貌,那会让你不胜负荷。当然笃信天然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的话更是毛头小子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女人在修饰自己的事情上总是不遗余力,越是看上去接近自然的修饰越是要花费巨昂的精力与资金,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高明的绘画是如此,虚怀若谷的格调也是如此。只要他有慑服你的力量,美丽或者魅力。没有先天后天的美丽区别,只有在修饰艺术手段上的高下之分。这个,从外在到内在都十分受用。基本上每个女人都会启发你对美丽的一种理解。灵魂和女人似乎并不沾边,但是它们都是只有深谙修饰艺术的人才能激发自身的亮度。怎样才能让一个女人足够美丽?怎样才能让一个灵魂充满魅力?虚伪是不贰真理。你可以用最激烈的言辞反驳我,但是,真相确实如此,往往残酷却不会真正伤人。你可以尝试坦诚,但是只要你能坚持24小时而不感到厌倦,你就可以超越神了。现代文明就是一个让人不断虚伪化的过程。对此,我们该额手称庆,因为这是美的代价。我没有引导你们虚伪,但是只有虚伪才能引导出美。你会问我什么是修饰,怎样修饰,色彩。只有色彩。它会让你的画成为真正的艺术品,也会让你的灵魂有深度。我说的色彩不仅仅是你们手中的丙烯或水粉。我想这个我们都能领会。
这是开学的第一天。我的课堂。以上是我授课的内容,照惯例的开场白。女生的数量超过男生,稚嫩却叛逆。学艺术的女孩都是这样。总是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贴上个性的标签。我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授课时的心情,只是惯性地言说。谈不上认真也没有激情。但是台下的孩子却听得动情,那是因为他们年轻,最傲人的资本。我也有过那样的年纪,比他们还要炽烈的疯狂。仰慕的眼光已经激不起我的兴趣,也许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喜欢做猎手的人,不喜欢被作为猎物追逐。而且她们太小,没有世故的风情。当然基本上,我不是一个有道德操守的人,讲课也许认真,但是课堂下,我并不把自己当作老师或者教授。有花蕊般的小女生找过我,我也没有拒绝。都是成年人,我不觉得自己应该对她们负有什么保护的责任。我想她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各取所需,她们想混得学分,而我图一时快乐。很公平。不过,图谋爱情的小女生就是我绝不会碰的。通常,我都不会看错。你会骂我衣冠禽兽。我不以为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我追求自己的快乐和自由,并没有妨碍到他人的幸福。我成全了很多女生白马王子或是长腿叔叔的幻想,给了她们完美的一次体验。我对一个女孩的伤害还不及那些童话故事的千分之一。况且我对自己的外貌和才学还是有着自信,当然这也是外界投射在我心里的反映。豆蔻年华,你怎么忍心叫这些女孩枯萎在无望的等待里。在秃顶、啤酒肚、满嘴烟酒臭气的老男人包围中体会艺术之光?在胆小、怯懦毫无才华和风度、没有强壮身体和坚韧性格的小男生的簇拥下体会英雄情结?你可以把我当作她们爱的启蒙老师。当然也可以骂我畜生或是禽兽。但是我却是她们幻想的儒雅的骑士。
我的底线是从不勉强她们,也从未主动对某一个示好。
就像现在。我知道有一双清纯的眼睛在追随我,那里面满是罗曼蒂克的幻想和疯狂。女生永不会放弃对王子情结的追逐。我理解。我也很想成为一个女人的骑士,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成全它是一种仁慈还是残忍,我宁愿相信是一种仁慈。
幻想的毁灭会完成一次蜕变。人总要学着长大,并忍受痛苦。痛苦比幻想更具有力量。一如恨之于爱。红豆的壳总是红得发黑的。这中间蕴含深意。
尾 声
XX年X月X日,我终于将自己在画室珍藏多年的那幅画拿出来办了一个小众的画展,取名为《恋》。人们背地里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讨论这画里肖似我的佛的脸,以及疑似我的学生的女尼的脸,但他们面对我时无不夸奖我的才华,认为其光芒四射直逼梵高。我也虚以委蛇,心里却冷笑不已。
第1001根香烟灭掉以后,我又用这幅画装点了我们美术系的楼。
于是,一切就这样炸开了锅。
师生恋,道德败坏……各种闲言碎语,各种版本的猜想铺天盖地而来。
迫于压力,我被迫离职。
那一天,飘着绵绵细雨,我爬上美术系顶楼之前,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幅画
心里无比宁静,无比坦然。
我和她终于以这样的方式结合了。
谁也拆不散,神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站在美术系顶楼,迎风而立。
我白衣白裤,衣衫猎猎作响。
就像是一场仪式,我突然想到
风停
云住
雨歇
果然
风停
云住
雨歇
那一刻,我无法遏制地狂笑不已。
我看着楼下围观的同事和学生,突然感到无限悲悯。
在他们黑压压的仰视中,我说,你们看,我便是你们的神。
言罢,从28层高的楼顶纵身跃下。
我微笑着看着围成扇形的人群集体向后退开,满意地看到自己跌落在那幅巨幅画像的面前。
我的脑袋砸在地面上,骨头碎裂的一声,脑浆迸射,血花四溅,像在地上泼墨,我只想,这才是我最后的仪式上最理想的颜色,这才是我最好的一幅画。
就这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新闻链接:
XX报纸XXX于X校现场报道,XX年X月X日X时许,某高校美术系教师从自己任职的系教学楼顶跳楼自杀,事发地点正是该教师生前展映作品的地点,据悉警方正就此事件进行调查。按照死者生前遗愿,其双眼捐赠给该高校文学系一位名叫零零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