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福克纳笔下女性形象之比较

2012-08-15 00:43管先恒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张爱玲传统

管先恒

张爱玲与福克纳,这两位作家无论从性别、民族、国籍及文化背景等方面看来似乎都是毫无相似之处的,但二者都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人物形象。通过对这些女性人物形象进行分析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张爱玲和福克纳,对其所属社会的女性人物有着诸多相似的洞察,这一点或可从二人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社会背景中找到最根本的原因。

张爱玲与福克纳都出生于正在走向没落的传统大家庭,又都亲眼目睹各自所处社会新旧交替时期的剧烈动荡及其对人们行为思想意识等诸方面的深刻影响。张爱玲出身于名门望族,祖父张佩伦是清代名臣,而李鸿章则是她的曾外祖父。如此显赫的家庭到了张爱玲父亲一代已走向没落,这既由于大清国解体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亦由于张父一代前清遗少的淫逸无能。在新旧交替时期,中国传统社会的维护者大清帝国彻底解体了,原有的某些道德规范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另一些几千年封建社会文化中的渣滓部分,一些反道德的道德(如男子特权,男子中心主义)得到了强化,而伴随着二三十年代新生活文化及西方外来文化的冲击,张爱玲笔下展现出来的便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人们的思想及行为方式的种种混乱、腐败与畸态,在其中,女性必然地成为牺牲品,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也就因此具有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在大洋的另一岸,福克纳出生的家庭亦是传统的南方大家庭,他的曾祖是有名的庄园主,在当地很有地位,而到他父亲手中,家道中落,已大不如前了。福克纳时代的美国南方同样处于深刻的历史性变革之中。到了二十世纪初,北方资本主义工商势力和价值观大举南侵,其对南方造成的冲击,不亚于半个世纪前北方对南方的军事占领,福克纳正是出生并成长在这一新旧势力和观念发生激烈冲突的时期,南方社会和历史中的各种问题和罪恶,南方人对变革的恐惧和拼命维护一个正在崩溃的旧秩序的绝望心情,无不一一在福克纳的笔下展现出来。

回顾人类历史,可以发现,那些最辉煌的文化和文学繁荣几乎都发生在社会经历深刻变革的转型期。张爱玲时代的中国和福克纳时代的美国南方都处于这种变革之中,同为旧时代没落大家族中的成员,张爱玲和福克纳对于旧意识形态的糟粕本质和必然崩溃有着比旁人更加切身的体会。他们以艺术家的敏锐眼光,将对各自所处社会的深刻认识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而在任何社会中,妇女地位都直接反映该社会的本质,女性人物在张爱玲和福克纳的作品中都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在塑造这些人物的同时,张爱玲和福克纳也将各自所处社会的糟粕、罪恶等方面一一展现出来。从广泛意义上说,张爱玲和福克纳笔下的女性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旧意识形态的牺牲品;具体地说,张爱玲的作品中描述了一系列受封建社会传统文化流毒残害的女性,福克纳则塑造了一个个受旧南方传统观念压迫和摧残的女性人物形象。

《创世纪》和《小艾》都是张爱玲1945年以后的重要作品,我们在这两部小说中都能窥见封建社会没落大家族阴郁僵死的气氛。《创世纪》中家中的老太太紫微,幼年虽蒙父亲怜爱,但八国联军入侵时,父亲仍然嘱话,遇有兵匪,近边总有河或井,无论如何把小姐先推下去,只因“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张爱玲35)而成年后,对于自己的命运,从出生直到衰老,紫微只能全部交付在父亲和丈夫的手中,自己却无丝毫把握与左右的权利。然而,传统道德文化对女性的摧残并不止于紫微这一代,紫微将自己受到的禁锢与压迫又如数加诸于自己的下一代儿媳,甚至第三代孙女之上。新生活文化的自由潮流在这个时代虽已成暗涌之势,但在这死而未僵的没落封建大家庭中,延续几千年的封建旧道德观念仍在残害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而在《小艾》中,我们同样看到一个庞大然而颓败的封建家族,文中的席五老爷以前清遗少的身份又在民国时代出仕,可谓左右逢源,然而整个席家大家庭还是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而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自然又是女性。席五太太作为填房嫁入不久,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五太太本身已经是个受害者,然而,当她知道婢女小艾被席五老爷一再地玩弄以至怀孕后,却对小艾极尽殴打辱骂几乎将其折磨至死。其他如《金锁记》中的七巧,被贪图钱财的哥哥嫁入封建大家族中做了一个残疾人的二奶奶,天天守着一个活僵尸似的丈夫,三十年饱受身心的摧残,这不幸的婚姻扭曲了她的灵魂,她又将自己所受的摧残变本加厉地加在儿媳,女儿和儿子身上,逼死两个儿媳又亲手毁去了儿子和女儿的终身幸福。又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虽然有一个洋式的外壳,骨子里却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她选取爱人不是出于情感的需要,而仅仅是为了寻找经济的靠山,以脱离那个已视她为赘物的封建大家庭。总之,由张爱玲笔下的这种种女性人物形象我们可以看出,在封建思想统治的父权社会中,传统的道德规范的封闭、腐朽和罪恶使身处其中的女性成为第一受害者。

而我们在福克纳的作品中也能屡屡窥见此类女性的影子。福克纳笔下的女性人物多数是传统的南方妇道观的受害者。广大的美国南方妇女像旧时代生活在“三从四德”标准下的中国封建社会妇女一样,在男权社会中身心都受到无情的摧残。《八月之光》中那个狂热的清教徒麦克伊琼那被“非性化”(威廉·福克纳56)了的妻子朱安娜是最好的例子,她身上几乎已没有任何性别特征,变得如同已经熄灭的灰烬一样,因为她从未有机会过女人的正常生活,因此当她同乔·克利斯玛斯相遇后,她那长久受到压抑的欲望象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她那疯狂的变态,表现出她扭曲的心灵受到多么大的折磨与痛苦,也折射出那个清教社会,那种传统南方妇道观对她的摧残有多么深刻。而福克纳的著名短篇《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主人公爱米丽也同样遭遇到身心受摧残的命运。为了拥有伯隆,她将其杀死并多年与其尸体同居,这种由于身心受到极度压抑而导致的变态行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福克纳的另一部代表作《圣殿》中的女主人公坦普尔,多年来在大量的评论中一直被认为是堕落、凶恶与无耻的女性典型。坦普尔出生在一个男性化的清教徒家庭,其父德莱克法官和他的四个儿子是清教传统的代表,完全把持着这个家庭,并完全按照南方传统的妇道观来要求她。这样的家庭令她感到压抑,痛苦和愤懑,这一切虽不能成为她堕落的依据,但至少是她堕落的重要原因。其他如《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夫人,她的所作所为无不遵循南方妇道规范,她是南方妇道观造就出来的标准的“大家闺秀”(121),却从不是一个女人、妻子或母亲,她的女人的温柔、母亲的慈爱都被压抑了,唯因如此,她不仅自己从未得到过温暖、热爱和欢乐,也使其孩子们的心灵从小就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害,而一个个走向崩溃、堕落甚至死亡。在福克纳的几乎每部作品中,我们几乎都可以找到这样身心备受摧残的女性,传统的南方妇道观已经是妇女身上一道严酷的枷锁,而身处新旧交替时期的传统南方势力,由于对新的思想观念的恐惧与排斥,又进一步加剧了对妇女的禁锢,想以此挽救自己男权社会的时代,而无数的南方妇女也因此成为旧制度的牺牲品。①

将张爱玲与福克纳作品中的这些女性进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在旧中国的封建社会中,还是在美国的传统南方社会中,女性的命运都是悲惨的。旧中国的封建传统文化与美国南方的传统清教文化在具体内容上是各不相同的,然而,在对妇女的禁锢与摧残上,二者又是相通一致的,那就是要把女性的天生权利和自然欲望彻底地消除而代之以男性的绝对主宰。张爱玲与福克纳笔下的女性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中,然而她们悲惨的命运却是相似的。她们从未真正过过自己的生活,从未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从未实现甚至从未想过实现自己的价值,她们都是旧制度和旧传统的受害者,并且,这些受害者在不同程度上也成为为害者,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把受害者变成为为害者正是社会发展的一条规律,也是旧传统得以延续的根本,是旧传统与新观念相对抗的生命力所在。《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夫人与《创世纪》中的紫微同为旧传统观念中的标准女性,同样被旧传统毁去了自己的人生,又同样在受害的同时也为害着自己的下一代;《八月之光》中的朱安娜与《金锁记》中的七巧都因传统观念的非人禁锢而几乎从未得到过女人的正常生活,两人都因长久受到压抑的欲望而心灵扭曲甚至性变态。其他如席五太太、爱米丽、坦普尔等人,无一不在自己受害的同时去为害别人,从而既成为旧传统的牺牲品,又成为旧传统的帮凶。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张爱玲与福克纳笔下的女性遭受的悲惨命运虽然是相似的,这两位作家对其作品中女性的态度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或者说,张爱玲与福克纳有着不同的女性观。

上文已述,在张爱玲的笔下,我们看到了沉重呆滞、潮湿发霉的种种封建大家族,看到了人欲横流、腐朽颓败的封建遗老遗少,也看到了深受封建文化摧残的女性人物。然而,描述了这一切的张爱玲并不是这个世界的自觉的清醒的批判者,她的作品,没有蕴藏清晰的现实主义的理性力量,她专写没落,语调没有批判与谴责,只是关于尘世间女子的一个个说不尽的苍凉故事,渗透着令人刻骨铭心的寒意。对于自己笔下一个个悲剧性的女性人物,张爱玲甚至也少同情与赞美,更不会让人清楚地看出血和泪来,她只是侧身一旁,冷冷地旁观着这一片悲凉。

与张爱玲不同,福克纳由于在其作品中以消极手段塑造了一些令人反感的女性人物形象,“导致一些批评家认为他是一个厌女主义者,更多的评论家则认为他对女性是有偏见的”(陶洁82)。而福克纳在其作品中表现出的对女性既欣赏又蔑视,既同情又嫌恶的错综复杂的女性观是有其存在理由的。作为一名生于南方的男性,他的意识深受南方男权主义社会的影响,他的妇女观矛盾又模糊,既有南方人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又有对女性的同情与爱怜,以这样的妇女观来观察描写,他塑造的女性形象必定具有多重性和模糊性,但福克纳作为一名伟大的作家,他的艺术追求往往超越了他个人的偏见,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暴露和批判旧南方的社会问题,表达出自己对作品中女性人物的深刻同情。

注解【Note】

①参见郭继徳:《美国文学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年)193。

陶洁:《灯下西窗——美国文学和美国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威廉·福克纳:《福克纳作品精粹》,陶洁选编,多人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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