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境遇中的自我追寻:论森鸥外《雁》中阿玉的时代性宿命

2012-08-15 00:43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冈田境遇命运

陈 雪

《雁》(1911)是近代日本文学启蒙者森鸥外(1862~1922)创作于明治时代末期与新时代交替期的长篇小说。该文本叙述了阿玉从自我意识的觉醒到希望破灭的内心波动。其命运中反映着日本近代时期的“青春”挫折感(小泉浩一郎197)。森鸥外一生处于公与私、封建与近代、东洋与西洋、国家与个人的二元对立性矛盾中,而这种日本式近代的矛盾又渗透于其作品里。《雁》中正反映着这种矛盾的尖锐性。

一、日本近代社会的他者境遇

阿玉生存于日本近代社会的他者境遇中。查尔斯·泰勒谈到:“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50)。因而,“自我”体现于与周围人的关系中。《雁》中阿玉的命运与父亲、末造及冈田的意识形态有直接关联,阿玉的“自我”在这种关系中受到抑制。

文中对阿玉与末造初次见面的场景作了细腻刻画:“老爷子正弯着腰,在拐角处的墙壁旁磨蹭着。而他身后的阿玉丝毫没有胆怯的神情,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351)。①可见相对于冷静恬淡的阿玉,其父亲显现为畏畏缩缩的姿态,这种对比烘托的手法凸显出其父亲的封建传统意识。阿玉为了让父亲拥有安稳生活,甘心做了末造的妾。思想单纯的她原以为末造是其依靠,但现实并非她所憧憬的那般美好。“与其说末造在听她说,倒不如说象在听养在笼子里铃虫的鸣叫声”(359)。这段心理描写暗示阿玉在未造眼中只不过是鸟笼里的小虫。未造只是厌倦了自家妻子的容貌及唠叨的性格,并非真心爱阿玉。

而且阿玉一直恋慕的冈田对她也未主动追求。冈田虽常常走过阿玉家门前,却未曾打听过其家境,甚至没去看她家门前的姓氏牌,文中叙述到“他一直没去看屋檐下那块小小木牌上写的字”(342)。此处细节描写暗含并不想与阿玉积极交往的初衷。为何在冈田眼中阿玉只是同情的对象?文章开篇处有暗示性描写:“在冈田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值得爱的对象。他似乎觉得女子应该是甘心处于任何现状,并且能一直守护着那份美和可爱”(342)。可见冈田欣赏的是甘受既定命运安排的顺从型女性。

关于冈田的性格小说开篇处有所揭示。“至于品行如何,我想,当时很少有人像冈田那样过着规规矩矩的学生生活”(338)。由此显现出严格遵守规则的读书人形象。这种气质正是吸引阿玉倾慕之心的缘由。而且也可看出他属于思想传统保守的书生。这种个性与其选择留学的结局如出一辙。阿玉也仅仅是其固有观念中的欣赏对象。这些似乎增强了情节发展的必然性。当他选择留学并决定放弃与阿玉的关系时,显现出一种回避的冷淡态度。关于二人态度的鲜明对比,文中叙述到“阿玉的眼睛痴痴的看着冈田。冈田慌忙似地取下帽子点了点头,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398)。而冈田一番话语里也暗含态度的冷淡,“好不容易念到现在,不毕业就走,实在遗憾。可是官费留学没份儿,一旦失去这次机会,就无缘一见欧洲了”(401)。其中丝毫未谈及与阿玉的情感,表明他坚定的仕途志向。

因而,文本中三个男主人公消解了阿玉的“自我”。其父亲深受封建传统观念束缚;末造纳妾只为排解烦闷;冈田则是传统守旧的男性,在求学前途和爱情上选择前者。自由恋爱“是现代个人主体,自我的核心能指”(王宇 243)。但阿玉在强势的男性文化主体的包围下,他者境遇成了她成长的起点。男权文化秩序所推崇的女性概念为“顺从”和“被动”。而且当时流行的“立身处世”主义也成为阻碍阿玉“自我”实现的因素。冈田内心存有优先选择仕途之道的观念,即“秩序”优于恋爱的“立身处世”主义价值观。因而,男权意识及“立身处世”等意识形态构成的主体性压抑着女子追求自我认同和精神自由的主体性需求。最终,阿玉的身份被他者化,处于日本近代社会的他者境遇中。

二、自我的追寻

阿玉生活于日本近代社会的他者境遇中,但仍追寻着属于自我的一丝光明。文中对其初次出场的情景作了精细刻画:“刚梳好的银杏发髻薄如蝉翅,高鼻梁,细长且略显孤寂的脸庞使人觉得似乎是在某种程度上从额头到脸颊之间稍稍显得扁平了些”(341)。这段容貌刻画凸显其红颜薄命的人生基调。文中设置了“我”这一旁观者角度的人物,其眼里的恋情最终被视为“如同一颗钉子引发出大事件一样,上条晚餐的酱炖青花鱼竟使冈田与阿玉永无相会之期”(405)。在其眼中似乎结局带有偶然性,其实这种偶然性背后蕴含有必然性。对阿玉初次出场的容貌勾勒也增强着这种必然性。有学者认为这表明森鸥外本人并不相信近代日本现实中恋爱与青春存在的可能性(小泉浩一郎197)。

起初阿玉对于自身命运的安排默默接受,文中如此叙述到:“阿玉似乎不知手放在何处为好,她坐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时而抚摸着火盆边,时而又拨弄着火钳,略显害羞且少言寡语地应答着”(358)。由此显现出羞涩内敛的柔弱女子形象。由于深受父亲浓厚封建意识的负面影响,起初阿玉持有过“既嫁从夫”的态度,丝毫未有觉醒和反抗意识。当阿玉得知末造是做高利贷生意的人时,方才意识到再次受骗。于是她希望将这般悔恨之情向父亲倾诉。但当她见到父亲终于拥有安稳度日的现状时,又独自承受这份痛楚。此时的她心中萌生了自我觉醒的意识,其话语里显现出这种思想,“您不是常说我诚实吗?我确实很诚实,但是最近我思前想后,不想再上当受骗了。我不撒谎,又不骗人,反过来,也不想受人骗”(363)。

阿玉由最初对于身世命运的屈从转变为积极追求幸福的姿态,对于幸福的内涵理解逐渐明晰化。这种转变本身展示了女性自省中的内心蜕变。文中通过自由直接引语叙述了其心理转变:“自己固然没受过什么教育,身无一技之长,但成为末造的玩物,心又不甘。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心想:难道就没个可靠的人,能把我从眼前的境遇中救出来吗?”(377)当冈田解救了笼中的红雀,阿玉由此确信看到了希望之光,于是积极寻找契机与冈田交往,但冷峻的现实最终让她处于无望的等待中。小说中刻画的是一个生活于没有人去大声呼吁女性人权、解放女性的历史年代,却意识到自我并开始追寻自我的女子形象。文本结尾处描述到:“她的面容如同石头一般凝然。睁得大大的一双美目,蕴含着无限的遗憾”(404)。可见,阿玉是美丽的,也是孤独的。其美丽不仅在于外表,更在于在他者境遇中自我追寻的人生态度。明治10年左右的时代,封建意识仍旧笼罩于民众的心头,作为一名普通弱女子敢于改变自己的命运追求幸福,令人感叹。

三、悲剧性宿命的象征

《雁》中的景物描写具有象征性表现效果,凸显出悲剧性宿命的暗淡。文本中叙述到冈田每日傍晚外出散步,且路线几乎固定不变,其中一条小道名为“无缘街”。该名称里似乎隐含有悲恋结局。冈田是近代知识青年,他通往的道路面向未来的光明,与阿玉的人生境遇形成对照。而那条街暗示二人无缘的关系,似乎两者之间存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起初冈田见到阿玉的场景中有如此描述:“正当他走到门前时,万年青的花盆上,深锁在灰暗的背景中,浮现出一张白净的面庞”(341)。这一情景似乎呈现出两人各自所处不同身份背景的差异性。文中描述了阿玉居住的环境氛围,如“只记得在无缘街的一侧房屋中,最热闹的裁缝家隔壁,总是打扫的很干净的那户冷冷清清的人家”,“在下水道盖子总坏的那一带,有一户光线昏暗的人家,常年门半掩着”(341)。小说原文中的“寂しい(寂寞)”及“薄暗い(微暗)”等词语正显现出她所居住的环境充满孤寂和黯淡,那种微暗色彩象征着近代日本的黎明。即从江户时代过渡到明治时期生存于社会底层的人们生活中笼罩着的灰暗之色。这种灰暗也与寂寞感交织着。因而,有学者将阿玉的人生境遇定位为“阿玉是从江户以来处于底层民众的微暗,孤寂的世界里开放的美丽孤寂的花朵”(小泉浩一郎210)。

文本中鸟笼里的“红雀”也暗喻阿玉的人生定位及生活方式。她作为末造的妾,仿佛是末造所喂养的笼中之鸟,命运受到束缚。而那鸟笼也正象征着末造以及其背后强大的封建意识形态。故事将近尾声时,作者利用天气转冷这一自然现象来暗示结局的悲剧性。例如:“天气渐渐冷起来”“近来小梅说:‘今儿早上水池子冻冰了’”(392)。而且,小说结尾处对于大雁的描写也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当石原问及冈田:“石头够得着么”(400),冈田答道:“够是够得到,但不知是否能打中”(400)。这番对话蕴涵了冈田与阿玉将永远不能在一起的预兆。冈田所击中的大雁死去,这正象征着阿玉自我追寻的失败,蕴含了对于自身命运无法左右的悲悯。

四、时代性宿命的写照

《雁》中并非旨在仅描写阿玉一人,而是通过其命运展现出日本近代女子的悲剧性人生轨迹。那只不幸丧命的大雁不仅象征了阿玉命运的悲苦,还代表了生活于困境中的女子群像。

小说中交织有江户风俗文化的社会场景描写,如关于明治10年左右的本乡、下谷、神田一带的地理风俗人情等都做了细腻描绘。这正暗示着当时所处的交替时期的历史背景。明治维新之后不久,民众思想中仍残留有传统落后观念的烙印。据资料记载,江户时代中期之后,开始广泛流行浅显易懂的女训书,并普及于民间。该书作为女性必读的修身书,其基本思想是从男人立场出发,告诫女性丈夫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一个女性一旦结婚为人妻,丈夫就成了她的世界,她就成了这个家的女仆(李卓243)。近代日本女性地位虽比封建社会大为改观,但从根本上说尚未摆脱被压迫的境地。妇女在法律上处于无权地位,《明治民法》维护男尊女卑的原则,妇女在法律上的人格受到蔑视(李卓129)。可见,虽进入明治时期,民众心中仍存有传统的男权思想。阿玉的悲苦命运正是那个时代女子追求自由恋爱的“个人主义”与保守的封建观念之间矛盾尖锐性的反映,即显现出“近代与封建”矛盾性。

评论家加藤周一曾说道:“少年时代是在明治维新前后度过的知识分子所具有的一般特征为:在积淀了深厚的传统修养基础上,广泛接触西洋文化,并且又关心整个社会”(325-326)。森鸥外作为其中一员,也具有这种内在品性,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反映了生活于那个时代的民众心理。

其实,日本近代“自我”具有特殊性,学者谷泽永一指出:“近代性的自我,资产阶级自我形成的条件为,在资本主义社会成长期出现的生产的无政府性,在此基础上出现的作为社会构成原理的无政府性。近代性的自我所依存的是偶然的他者,然后自我确立才能成为可能”(16)。而日本的资本主义只是“根据自上而下的构成力而有计划性地形成”(谷泽永一17)。有学者指出这是“自由主义、民主主义,还不如说这是国家主义、民主主义更合适,因为这场运动表现了浓厚的国家主义色彩”(松本三之介51)。可见,近代日本时期国家成为绝对主体。在这种绝对主体面前,男权秩序也成为虚幻的“能指”,国家成为本质化的“能指”。此外,有学者认为:“主体性概念包含了对现代过程及其意识形态的某种程度的疑虑,但在当时的语境中主要指个体主体性和人类主体性,前者的对立面是专制国家及其意识形态,后者的对立面是整个自然界”(王宇103)。因而,日本近代时期“自我”实现的艰难性不仅源于封建传统的观念性,而且也归咎于“国家主义”。《雁》中冈田选择留学道路也是与当时知识分子追求“立身处世”的热潮有关,也正是在浓厚的“国家主义”导向下的人生抉择。因而,近代“自我”生存的土壤存在很强的制约性因素。而森鸥外的命运中也同样映照着这种时代性宿命。

森鸥外以自身留学经历创作了名篇《舞姬》。其中,太田丰太郎在自我前途以及与艾丽斯的爱情面前选择了前者。当面对艾丽斯的恋情时虽有过一段时间的主动态度,但之后一直以被动姿态对待对方的热恋。其对待爱情的态度似乎与冈田较相近。选择爱情与仕途发展时,虽然两者在感情程度上存在较大差异,但他们都放弃了个人感情。这也许正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信奉“立身处世”观念的共性。明治前期知识青年身负学习先进的西欧文化的重任,这一宿命要求他们放弃个人感情。这也是当时社会背景下一种重视前途发展的历史潮流。因而,《雁》与《舞姬》两部作品中都折射出日本近代时期“国家与个人”的矛盾性,阿玉的悲苦命运中反映着这种矛盾。

可以说《雁》中阿玉命运里折射着森鸥外内心深处的痛楚。森鸥外本名为森林太郎,他不仅作为大户人家的长子,承载着家族未来的希望,而且身负要职,由此放弃了德国的一段恋情。他当时考虑的是家族和国家的利益,放弃了个人的自由权力。但其内心并不能接受这些。正是那段异国生活体验使他逐渐萌生了近代自我意识。森鸥外在遗言中谈到死后想以森林太郎为名,墓碑上也只要求刻上森林太郎之墓几个字。可见他想以真实的自我结束人生,该遗书也是在命运尽头处与宿命抗争的心情流露。《雁》中阿玉与森鸥外的思想轨迹存在重合之处,他在刻画阿玉的同时发出了压抑于内心深处的呐喊声。

总之,阿玉的悲苦命运是时代的创伤。她在日本近代社会的他者境遇中,经历过自我追寻后最终再次失去自我,她的力量无法与那个时代抗衡。其悲苦命运中反映着近代日本时期“封建与近代”以及“国家与个人”的二元对立性矛盾。

注解【Note】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森鸥外:《森鸥外精选集》,高慧勤编,艾莲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译文作部分修改,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谷泽永一:《近代日本文学史の構想》。东京:晶文社,1964年。

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下)。东京:筑摩書房,1982年。

李卓:《中日家族制度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

松本三之介:《国权与民权的变奏——日本明治精神结构》,李冬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

王宇:《性别表述与现代认同》。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

小泉浩一郎:《近代小説の読み方(1)》。东京:有斐閣,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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