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曼斯菲尔德《年轻姑娘》中的第一人称叙事

2012-08-15 00:43赵文兰谭善明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曼斯菲尔德迪克第一人称

赵文兰 谭善明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是20世纪初英国杰出的现代短篇小说家。她的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都为我国广大读者所熟悉和喜爱,而唯独《年轻姑娘》(The Young Girl)这一短篇却受到评论界的忽略。而事实上,这个描绘正值豆蔻年华的年轻女孩儿的作品尽管情节简单,却更值得鉴赏。正如Conrad Aiken所说,曼斯菲尔德“……在刻画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形象方面同样很出色——有哪个短篇比《年轻姑娘》更优秀、更璀璨呢……”(Aiken 9)事实证明,《年轻姑娘》的确是一篇成功之作,而其亮点就在于独特的第一人称无性别叙述者的运用。正是通过这个无性别叙述者的视角,年轻的女主人公的形象才得以丰满。而叙述者身份信息的缺失,绝不是女作家的随意之笔;小说中对叙述者性别的一些暗示,反而强化了小说的主题内涵,表明了女作家在叙事安排上的独具匠心,并体现了其深厚的创作功力。

《年轻姑娘》截取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断,关注年轻女性在成长及生活困境中的心路历程。故事情节是这样的:拉迪克太太是伦敦人,她和她漂亮的17岁的女儿、小儿子亨利正在法国度假。女孩儿闷闷不乐,母亲领着她准备到娱乐场赌上一把,并把小亨利交给我(小说中的叙述者)照看。后来,女孩儿因为年龄关系不允许进入那个场地,只好又回来了,并极不情愿地跟着弟弟和我去了一家咖啡馆,结果也是不欢而散。最后,拉迪克太太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和他们碰面,而女孩儿却执意要一个人在赌场门口等她母亲出来。

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述中,由于读者通过人物的经验眼光来观察一切,因此可以更自然地直接接触人物细致、复杂的内心活动(申丹260)。在《年轻姑娘》中,曼斯菲尔德就使用了一个第一人称无性别人物叙述者。通过“我”——这个参与故事的叙述者——的眼睛,读者看到了这位年轻的姑娘这一天的遭遇,并感受到她矛盾的情感。她其它作品中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性别往往通过其名字、称谓或者人称代词体现出来。而对于这个叙述主体,女作家却并未提及其性别和身份。

叙述者性别的不确定必定会导致叙述者与拉迪克太太之间的关系所涉及信息的同样缺失。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才会使拉迪克太太问:“‘您不介意照看亨利吧?’”(354)①后来看到拉迪克太太急着要去赌场、却又不愿直接要求我(叙述者)照顾她女儿,我鼓起勇气,对她女儿说:“‘您愿意——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茶呀?’”(355)这里的破折号表示叙述者有所犹豫,说明叙述者在承担照顾拉迪克太太儿女的责任问题上是相当谨慎的。然而,性别的确定又势必会挑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下面我们将具体探析曼斯菲尔德是如何巧妙地避免界定叙述者性别,以及这种叙事手法又是如何强化小说的主题内涵的。

比如,在坐车前往咖啡厅喝茶的途中,女孩儿说她极讨厌“‘被那些胖老头儿盯着看。蠢货!’”(355-6)接着叙述者提到“亨利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车窗外望去”(356)。这里亨利的反应表明他对一个男性叙述者的自尊心可能会受到伤害表示担心,尤其是如果他又老又胖的话。这一幕对于叙述者的性别有些暗示,会使读者倾向于认为叙述者是个男性。

然而,小说中另外两个小插曲会使读者感觉到叙述者是个女性。叙述者认为伦敦和法国的这个城市相比较的话,女孩儿应该更喜欢后者,因为它更加“‘——繁华,’我挥舞着香烟大喊道”(357)。如果叙述者不是女性的话,至少在此看起来有些女人气。后来,在乘车从咖啡馆回赌场的途中,叙述者描述道:“汽车驰过夜幕下灯火辉煌的城市,就像一把剪刀划过一幅锦缎”(358)。

总之,这些涉及叙述者性别的一些暗示仍然是模糊而又矛盾的。曼斯菲尔德在这个短篇里成功创造了一个中性的叙述声音,可谓是独具匠心。对此,读者感觉到的不是平淡,而是一种融合了对女孩儿的同情和反感这两种对立情绪的奇妙的美感(Kobler 272)。这不只是对这个女孩儿,而是对孩子们成长的情形和环境。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孩子有成长的烦恼,就连她周围的人也会体会到些许痛楚。女孩儿的母亲把她带到赌场,并把她的头发高高梳起,这一切就是想使她成为一位成年女性,然而对此女孩儿似乎并没有准备好。

Patrick.D.Morrow提到,《年轻姑娘》里有一种张力,那就是女孩儿身心的未成熟与幻想碰到残酷的现实而产生的幻灭感和挫折感之间的对立(Morrow 78)。而这一点正是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眼光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女孩儿正处在一个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个性逐渐形成的转型期,叙述者的描述以及咖啡馆男人注视的目光都证明她的身体正发育成熟,但由于年龄问题,赌场却拒绝她入内。不过,年龄不一定与成熟度成正比。故事开头,女孩儿因为年龄原因而被拒绝入内,她反而安慰因不知如何安置她而手足无措的母亲:“‘你为什么不能丢下我?’她愤愤地说……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母亲。‘镇静一点,’她高傲地说”(355)。另外,女孩儿漠视赌场和咖啡馆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更像一个成熟女性:动作娴熟地往鼻子上扑扑粉,对周围的人和环境都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于点些茶点来吃。

在叙述者的建议下,女孩儿勉强答应一块儿去喝茶。赌场没有接受她,这使她步入成人世界的幻想遭到了破灭,从而注定她这一整天都不会有好心情。而接下来叙述者的描述则恰恰证明了这一点。车开了过来,“她把外套紧紧裹了裹——以免弄脏。甚至她的双脚似乎都不屑于拖着她的身子跟着我们”(356)。我们一行三人到达了一个很气派的咖啡厅,就了座,女孩儿“垂下眼睛,砰砰地敲打着桌子”(356)。一名女侍者过来了,我壮着胆子问她想要喝点什么。但在叙述者眼中,她“真的不在乎。喝什么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其实什么也不想要”(356)。不过当侍者转身要走时,她却又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句,“‘噢,也给我拿一块巧克力吧!’”(356)餐桌上摆放着漂亮的粉红色荷兰石竹,而她却命令小亨利拿走那些花,因为“桌子上摆着花她受不了”(356)。当我把花移开时,她紧闭着双眼,仿佛这些花“使她承受了剧痛一般”(356)。就像之前所述,当那个小男孩向她兜售酥皮糕饼时,她拒绝了,而就在小亨利点了一大堆甜品以后,叙述者讲道:“看着他吃,这让她无法忍受”(357)。就在小侍者转身离开时,她举起了盘子。在这里,年轻女孩儿矛盾的内心情感通过这个第一人称无性别叙述者的视角尽显无疑:一方面,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其实是乐意去咖啡厅喝茶的,而在如此优雅的环境慢慢品尝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点心更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而另一方面,赌场——这一成人世界的大门对她无情地关闭,母亲又迫不及待地把她们姐弟丢给我——这个外人来照看,所有这一切都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使她竭力抑制着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从而展示给读者一个虚假的自我,而这正是一个十七岁女孩儿的真实写照。

后来,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亨利一不小心把草莓洒在了桌子上。小家伙吓得小脸通红,而这最终逃不过他姐姐的一声呵斥:“‘你这个小蠢货!’”(357)作为旁观者的我急中生智,赶紧找了个话题把小亨利解救出来,而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后来,大家都吃饱了,女孩儿拿起手套准备带好离开。但在这时又发生了意外,她想解开手腕上的钻石手表,可无论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最后只好使劲往上扯着才勉强戴上手套。在叙述者看来,对这个颜面尽失的女孩儿来说,“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确切的说,她跳起来,转身离开了”(358)。后来,当我们等车时,女孩儿站在台阶上,两只脚相互交叉,两眼低垂着。车来了,她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轻轻叹了口气,并告诉司机“能开多快就开多快”(358)。在此,叙述者通过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述,逼真地展现了女孩儿矛盾的情感世界,并使读者领悟到年轻女孩儿此时的心情。这一整天,她一直带着一个假面具,竭力呈现一个魅力十足的成熟的年轻女性的形象;然而,事与愿违,诸多不顺使她再也无法伪装、无法掩饰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十七岁女孩儿的幻想破灭了。起初是被赌场拒绝,最后她母亲迟迟未来而她却坚持一个人等候在赌场门口。叙述者观察到,“突然她的脸颊红了,眼睛变得很忧郁——有一会儿我想她要哭出来了”(358)。男人欣赏的目光使她满足,而母亲和赌场却拒她于成人世界之外,况且她也不再认同亨利的“孩童”世界。她这个困境的结局只能是独处。在这个小说里,孩童时期不再是无忧无虑,而是充满着焦虑、压抑和创伤。

这种主题不能算是有新意,然而正是通过这个第一人称无性别叙述者的眼光,年轻女孩儿的情感轨迹才得以自然流露,一个任性、不屑、傲慢、冲动的豆蔻少女的形象才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从而也升华了小说的主题内涵。

尽管《年轻姑娘》里对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这些关系所产生的矛盾情感的描述和曼氏其它优秀作品很相似,但是从叙事手法上来说,却有很大的不同。如前所述,《年轻姑娘》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叙事,整个故事是通过一个身份信息缺失的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眼光来观察年轻的女主人公这一天的遭遇及言行,进而对其内心情感进行透视。而曼氏创作的大部分后期作品采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叙事方式,就像《幸福》(Bliss)中叙述者会溶入到女主人公贝莎的内心,用她的语气来叙述,透过她的眼睛来观察。而这个女孩儿的情感世界必须得从外向内透视,这就需要一个旁观者的视角。

其实,曼氏塑造的人物中很少有像女孩儿这样性情反复无常的。读者对她的态度是既同情又反感。小说把女孩儿描绘成了一个“小女巫”的形象,而这是有原因可寻的,并且这些原因具有普遍性。拉迪克太太也许称不上是个好母亲,她只顾着自己享乐,而对孩子们弃之不顾,丝毫不考虑他们的感受。比如,在故事开头,拉迪克太太要带着女孩儿一块去赌场,而把小亨利交给了叙述者来照看,还建议他们坐车去喝茶,并承诺一个小时以后就会回来。不过不一会儿,她们又回来了。叙述者这样描述道:“拉迪克太太朝我冲过来……她就像一个在车站月台上正和朋友告别的人,火车即将开动,她们连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了”(355)。拉迪克太太一方面想要立刻回到赌场去碰运气,另一方面她又为如何安置她女儿而感到为难,而拜托“我”在照顾小亨利的同时再担负起照看她女儿的重任,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叙述者观察到,“拉迪克太太有些情急,她真的要绝望了”(355)。她那种“狂热”迫使我壮着胆子邀请女孩儿一块去喝茶,而我听到的回答却不是女孩儿的,母亲替女儿接受了邀请,并再次承诺“一小时后就会回来——”话音未落,就见拉迪克太太“冲上了台阶”去撞她的好运了。这里,通过这个第一人称无性别叙述者的眼睛,拉迪克太太那种矛盾而焦急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后来,当我们吃完茶点坐车往回赶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叙述者讲到,“当我们到达赌场时,当然拉迪克太太不在那里。台阶上不见她的一丝踪影——连影子都没有”(358)。这句话中的“当然”两字显然掺杂了叙述者对拉迪克太太这个人的评论。对这位母亲来说,追求自己的享乐似乎比照顾子女更重要,她的不负责任使叙述者料到她的承诺是不会实现的,她没准时从赌场出来也是叙述者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说,女孩儿的性格之所以变成这样,她的母亲是要负一定责任的,而读者会对女孩儿表示同情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小说中女孩儿的名字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这也是作家独具匠心的安排。无论拉迪克太太还是叙述者,都用“她”来称呼女孩儿。并且在喝茶的整个过程中亨利既没有和他姐姐说话,也没提过她,这不能说是一个十二岁弟弟对十七岁姐姐的反常反应,尤其是当她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而这是违背他的意愿的)。其实,女孩儿名字的未提及和叙述者眼中拉迪克太太的形象都说明:曼斯菲尔德把这个女孩儿当作了十七岁少女的原型来看待;处于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从孩子成长为成年人的过程中经受的创伤也许是人生所有转折点中最深的(Kobler 273)。所以作者以及读者的这种同情是要给予每一个年轻女孩儿的。

那么,为了体现这种同情心,曼斯菲尔德需要一个中性的叙述者,它所表明的态度与其性别无关。其实,如果读者觉得叙述者是男性的话,那只能表示没有哪个人物的刻画可以完全脱离性别差异的表露。然而,小说中的叙述者绝没有通过男性或女性的情感来渲染甚至扭曲对女孩儿形象的刻画。比如,在故事开端,曼氏这样来描绘女孩儿美丽的外表:“她脸颊微红,一双蓝蓝的眼睛……仿佛刚从璀璨夺目的天堂降落人间”(354);在结尾处,她甚至运用了极通俗的修辞手法:“像一朵初绽的花蕾”(359)。显然,这样的意象化描述温和、平凡,丝毫让我们感觉不到叙述者的性别。其实,女作家之所以采用这种通俗的比喻手法,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反映出一种情感上的温和和中性。而正是通过一个无性别叙述者的眼光,女孩儿鲜明的个性及其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才会十分自然地体现出来。

以上分析证明,她这种独特的叙述手法对小说主题思想的成功揭示以及所产生的独特的艺术效果是值得她去冒险的。通过对叙事视角的选择,小说家成功地塑造了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读者参与小说意义的建构,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这样的安排不仅能激起读者的好奇心,而且还可以给他们带来特殊的审美愉悦。说它是一篇杰作,完全不为过。引用 S.P.B.Mais的话说,就是:“我知道没有谁能把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可人儿描绘得如此完美——而这仅仅用了十页纸张”(Mais 115)。这是对这个短篇小说的肯定,更是对曼斯菲尔德精湛的小说叙事艺术的认可。

注解【Note】

①本文中《年轻姑娘》的译文为笔者译。原文出自Antony Alpers,ed.The Stories of Katherine Mansfiel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以下只注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Aiken,Conrad.“The Short Story as Colour”.Jan Pilditch ed.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Katherine Mansfield.Greenwood Press,1996.

Kobler,J.F.“THe Sexless Narrator of Mansfield’s‘The Young Girl’.”Studies in Shore Fiction,17(1980):269-274.

Mais,S.P.B.Katherine Mansfield.Rhoda.B.Nathan ed.Critical Essays on Katherine Mansfield.Macmilian Publishing Company,1993.

Morrow,Patrick D.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Bowling Green,OH: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1993.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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