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喆
《呼啸山庄》是“一部生涩的书”(Allott 220),被人们称为“英国文学界的‘斯芬克斯’”(许巍137),引得无数学者前来解谜。然而,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呼啸山庄》的第七章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补充性的阅读和审视全故事的明晰渠道,该章将过去与现在并立起来,为那些难以理解的未来行为提供一种伏笔般的注释,使得随后的事件自然浮出水面,人物间的种种矛盾和难以言传的内心情感逐步得以界定。女作家是用与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观点写不同的主题,而明显地独立于19世纪小说主流之外”(Ceil 148)。
正如英国学者布尔沃·利顿所言,小说只需遵循一种统一性原则,即所有情节“都和某种秘而不宣、但又构成情节产生原因的思想有关”(转引自Stang 123)。利顿这里所说的思想显然指主题思想。貌似混乱、支离破碎的《呼啸山庄》正是遵循了这一论断,小说在第七章才显露故事主题也可谓与这一论断如出一辙。
小说第七章描述的是女主人公凯瑟琳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星期后返回到呼啸山庄的情节。这五周在田庄的断憩对凯瑟琳可谓是革命性的转变。和以前那个“不懂规矩,不戴帽子的小野人”相比,此刻的她“可真是个美人儿”(63)①,竟连哥哥辛德雷都差点认不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此时却“衣冠不整,无人照管”,显出“一幅令人憎恶的小流氓相”(64)。当凯瑟琳刚一到山庄时,她就迫不急待地问家里人:“希斯克利夫不在这儿吗?”(64)这说明希斯克利夫仍然在她的心目中。然而当辛德雷招呼希斯克利夫前来迎接妹妹时,凯瑟琳却忍不住地嘲笑起希斯克利夫蓬头垢面的鬼样子,不想让他的“黑手指”(65)弄脏了她那“华贵的大方格绸上衣”(63)。尽管她的嘲笑是出于无意之中,但那却深深地刺伤了希斯克利夫的自尊心,使他愤然离开了现场,一直干活到晚上九点,一口未吃,“一声不吭,赌气走进卧室”(67)。这一幕就为日后希斯克利夫的复仇埋下了伏笔。在此之前,希斯克利夫遭受的只是辛德雷的压迫和折磨,但出于对心上人凯瑟琳的爱,所有一切来自于辛德雷的侮辱和殴打他都可以忍受。但现在凯瑟琳对他的轻蔑和嘲笑使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这为两小无猜的儿时伴侣,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这沉重的压力扭曲了他的心灵。在这一章,女作家让希斯克利夫和他的情敌埃德加·林顿狭路相逢。林顿一句无礼的话招致的便是希斯克利夫“抓起一盘热苹果酱”,“把它整个向说话人的脸上和脖上摔去”(71)。这里女作家明确暗示,希斯克利夫和埃德加·林顿不共戴天,日后的相斗在所难免。当然希斯克利夫为此举付出了代价,接着便是辛德雷的一顿鞭子加拳头,并被主人锁在屋里。辛德雷的火上加油,使得原本有点回心转意的希斯克利夫再次被推向了恶的深渊,这使得他日后要对辛德雷的复仇变得更加坚定不移。他严肃地告诉女管家耐莉·丁:“我在想办法,如何向辛德雷报仇雪恨。我不在乎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复仇就行。我希望他别在我能复仇之前就死掉!”(74)这里艾米莉已表明,希斯克利夫对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人们日后的复仇已蓄势待发,复仇也就理所当然、不可阻碍的成为了这部悲剧压倒一切的故事主题。
女作家艾米莉在其小说《呼啸山庄》第七章中,吹响了集结号,故事主要人物都纷纷前来报到,在女作家精心搭好的舞台上悉数亮相,他们间的种种瓜葛也得以一一澄清。正如英国杰出的作家伊丽莎白·鲍温对小说家所要求的那样,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表现“男人与男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和相互冲突”(Bowen 13)。
被从利物浦大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希斯克利夫原本此刻要打算“显示他和气的幽默”(70),却最终被逼上了复仇的不归路;辛德雷原本早对希斯克利夫就充满怨恨,此时的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更是百般侮辱和残酷虐待,并不忘告诫他未来的妹夫埃德加·林顿:“你就用自己的拳头来执行王法好啦”(72),如此的恶毒和残忍使他最终难逃精神崩溃,绝望而死;辛德雷的妻子弗朗西斯在此章中虽台词不多,但也显露出她的狡诈和严厉,她告诫山庄的人们要严管辛德雷的妹妹凯瑟琳,不要让她“在这儿再变野了”(63),她的阴毒也使她难免不久在产下哈里顿后,就猝然死掉;这一章节最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凯瑟琳,她似乎此时对两个男人都很有兴趣。她深爱希斯克利夫,但也不忘对林顿关怀备至。弗洛伊德把爱表述为“其目的受到压抑的本能”(弗洛伊德199),这里的“目的”有对权力的渴望,有对性的向往,有对物质和精神的更高追求。希斯克利夫和林顿在某种程度上正好代表凯瑟琳的这些目的:希斯克利夫,身材魁梧强悍,是物质上的给力;埃德加彬彬有礼,像个“洋娃娃”(68),是经济上的给力。他们两个正好同时弥补了凯瑟琳内心的所需,这种鱼和熊掌都想兼得的欲望,使她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倍受感情的折磨,最终在产下小凯蒂不久,便郁郁而死,这同时也给深爱她的两个男人带来了难言的痛苦;埃德加·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在本章中虽然所占笔墨不多,但当她的哥哥受到希斯克利夫的无情回击时,她“哭着要回家”(71),这里女作家也在暗示人们,妹妹伊莎贝拉已把自己的哥哥林顿和山庄的希斯克利夫做了对比,内心已开始喜欢上了希斯克利夫的骠勇,而慢慢地讨厌哥哥的懦弱。这为日后她视希斯克利夫为浪漫人物,而不顾哥哥的坚决反对嫁给了希斯克利夫埋下了伏笔。虽然本章不可能提及第二代男女主人公哈里顿和小凯蒂,但凯瑟琳从画眉田庄带回的文明气息,已悄然告诉读者,闪着地狱之火的呼啸山庄必将被温文尔雅的画眉田庄所融化,哈里顿和小凯蒂也必将成为幸福的伴侣,以爱开始的仇恨最终又归于爱。
“小说写作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在于视点——叙事者和故事之间关系——的运用”(Lubbock 251)。《呼啸山庄》中的两个主要叙述者管家耐莉·丁和房客洛克伍德,在小说第七章中同台竞技,他们的性格特点也因此一览无余。洛克伍德是从外部观察世界,因而他看到的世界都充满着不确定和不可预测。相反,耐莉则是位明智和富有同情心的女子,她对故事中的人物感情强烈,而这些感情也使得她的讲述更加复杂化,使得她不仅是故事的讲述者,同时也是众多人物的评论者。在第七章中,耐莉提醒希斯克利夫:“骄傲的人给自己带来伤害痛苦”(68),让希斯克利夫要学会给人道歉;当希斯克利夫要下决心向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血债血还时,耐莉警告他“应该学会宽恕”(74),而这一告诫最终得以应验。耐莉不仅是女作家的传声筒,同时也在把自己的价值观不自觉地强加于他人之身。如此看来,艾米莉要把耐莉作为她最依靠的叙述者,那么就会自然而然地把耐莉的全部优点呈现给大家,以期让我们感到耐莉叙述的可靠性。的确,在本章后几段中,女作家不厌其烦地把耐莉的优秀品质推向了前台。相对最终成为了两庄的大管家耐莉·丁而言,这位来自英格兰比较文明的地区的洛克伍德先生,他的讲述便成了耐莉与读者之间的中介,他和耐莉在本章的对话再次表明,耐莉对他的社会行为准则如此漠视而使他倍感不舒。
女作家艾米莉成功地摆正了自己和主人公们之间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保持中立,借助限知叙述角度来进一步实现“作者引退”②,避免了个人感情的直接渗入,这有助于表现人物的复杂性,也有助于复杂的审美效果的产生,进而走出了叙述的困境,使得一切都自然地从叙述者们的口中徐徐流出,通篇故事都经由一个遥远的视角缓缓展开。叙述视点在小说第七章的确立,使得故事情节同时向过去和未来发展,形成悬念刚结束,高潮就到来的强烈效果。这种借用戏剧性的表现手法能够激发读者的悬念,调动起读者的情绪和想象,有助于造成扑朔迷离的气氛。“这样,耐莉和洛克伍德的双重叙述仿佛赋予了这个强烈戏剧化和故事的一个舞台框架,读者即台下的观众,欣赏评判台上的戏”(钱青330)。
正如著名的评论家李维斯所言,伟大的小说不会“缺乏一个决定作用、滋润作用和控制作用的有机原则”(Lewis 25)。《呼啸山庄》第七章几乎覆盖了故事的所有基本要素,艾米莉通过对小说主题的精心设计,对人物关系的绝佳结合,对叙述视点的准确定位,使得原本这部“生涩的书”,陡然不再那么隐晦曲折,使得原本错综复杂的情节,瞬间不再那么混乱无序,使得随后不可理喻的爱恨悲剧和笨拙臃肿的全局结构不再那么虚无缥缈、神秘莫测。小说第七章浮现的这些关键要素,让读者变被动为主动,变客体为主体;让读者对故事当前发生的一切全神贯注,不在是观望者,而是参与者;让读者更加心甘情愿投入他们的理智和情感去关注下一步要发生的事情和结局,自己去解答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注解【Notes】
①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王惠君王惠玲译(奎屯:伊犁人民出版社,2001年),以下仅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在19世纪中叶前后,“作者引退”已作为理论得到广泛讨论,其强调作者要以不偏不倚的观察者的身份,通过故事的本身来再现人的生活。这一理论已被普遍地用作小说批评实践中的一条标准。
Allott,Miriam.The Critical Heritage“The Bront”.London and Boston:Rutledge& Kegan Paul Ltd,1974
Bowen,Elizabeth.English Novelists.London:William Collins Sons and Co.Ltd,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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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论文明》,何桂全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2004年。
Lewis,F.R.The Great Tradition.New York:Doubleday &Company,Inc.,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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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青:《英国19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
Stang,Richard.The Theory of the Novel in England 1850 -1870.New York:E.P.Dutton & Co.Inc.,1984.
许巍:《英文观止》。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