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柳
易卜生(1828-1906)的诗歌和后期戏剧中,屡次出现有关地理空间的词汇,如“高原”、“陆地”、“南方”、“北方”等。易卜生的早期的诗剧《武士冢》就已经显示出这样的倾向。独幕剧《武士冢》讲述的是发生在西西里岛上的北欧海盗复仇的故事,诗剧中出现“南部”、“北部”及类似的表述多达二十几处。“南”与“北”的出现既对立又统一,既是相对的两种地理空间,各有各的特色与优缺点,又相互影响、相互渗透。
(1)南方:平静、安宁。南方的气候温和湿润、宜人,这里的人们由于较少受到自然灾害的影响,生活平静、安宁。地处欧洲南部的意大利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浓郁的文化气息,给易卜生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在《武士冢》中,易卜生就将“南方”具体设立在西西里岛海岸边的一个小岛上,通过剧中人物的语言、动作、个性等展现易卜生的关于地理空间的理解。
南方代表着对宁静、和平的理想。从自然环境来看,这里有宁静的郁郁葱葱的森林,连澎湃的海洋看起来也是平静的,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三年前,小岛还没被洗劫,这里可以用富裕、幸福来形容。即使后来岛上只剩下布兰卡和她的养父时,岛上反而显得更加安静。并且,这里满是南方的“空气”,“空气”指的是人文意义上的空气,是一种文化氛围、民族心态、宗教等等。好客是岛上的风俗,布兰卡遇到甘道尔夫的时候,没有采取一种敌视陌生人的态度,而是很热情的和他谈话,甚至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她自己也说好客不光是北方才有的,南方人们也是这样。布兰卡纯洁、善良、天真的个性就是南方的人们的代表。在宗教方面,南方主要信仰基督教,基督教中博爱、和平的精神深入人心,很有感染力。例如船上的吟唱诗人汉明由于受到意大利的文化的滋润,他并没有像船上其他人一样对岛上的人持有仇恨的态度。他尊重基督教信仰,他说“在意大利,我曾听到虔诚的僧侣/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神圣的基督的故事/那些可爱的故事至今仍停留在我的心中/经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总也不会忘记”(易卜生150)。南方信仰的是基督教的神,而挪威信仰的是北欧神话的神,汉明既是北欧神的拥护者,也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他把基督教的故事看成是神圣的、可爱的,并且不会忘记,南方讲求仁爱、和平的信仰,正是北方只强调力量的强大的很好的互补。故事发生的时间恰好是基督教传入挪威不久,基督教正以自己的优势深入人心。虽然水手们把南方看成懦弱、胆小的象征。南方也代表着和平,放弃血腥的复仇,而选择新的生活。
(2)北方:活力、英勇。易卜生是挪威人,青年时代的游历,通过祖国和南方各国的对比,他对自己的国家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相对南方的衰落、颓败,北方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北方又具有着巨人般的力量。首先是罗德里克,年迈的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些古老的传说和充满英雄/气概的诗歌——一谈起便眉飞色舞”(易卜生 143),“一谈起/那勇武的进袭、对垒和战斗,/您便两颊泛红,两眼也开始发亮;/我又仿佛看到了您又恢复了青春”(142)。这就更不用提年轻力壮的甘道尔夫和他的水手们。他们都体现了永不衰竭的力量。
诗剧就是以“武士冢”作为标题的,武士就是其核心意义。勇士是充满英雄气概的,北方的处处和英雄气概联系到一起。老海盗罗德里克怀念的是古代的英雄和古老的传说,就连讲起古代的神灵时,也是歌颂他们的神勇、伟大。而甘达尔夫就是现实中的英雄的代表,外在上,他和罗德里克常向布兰卡描述的英雄一样,“他胸前蒙着坚固的铠甲,头上戴着铜盔——/和我父亲所讲的一模一样”(易卜生154),从内心上他具有领导才能的,他勇敢、不畏艰险来到这个小岛上,他忠于誓言,即使是死也不违背。
(1)南方:呆滞、死寂、日渐衰落。南方安逸的生活导致的事容易满足,也就意味着很停滞不前,没有波荡起伏,缺乏挑战,所以南方也是没落、停滞的象征。本剧一开场布兰卡就在描述着“一幅衰败的南方图像”,在宁静的、沉醉的气氛里,她感叹过去美好的时代的逝去。衰败意味着优秀的东西的逝去,南方在历史上的古老时光是值得怀念的,那时还存在着“道德、勇敢、信赖”,对过去的留恋对比出现在的颓败小岛上遭到了洗劫之后就变得更加孤立、没落,缺少生机。原来坚固的城堡不复存在,富裕的生活被打破,居民死去,只剩下年迈的罗德里克和当时还年幼的布兰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小岛也很少和外界接触似乎停留在对以前的时光的追忆,对以往罪恶的忏悔中。这么多年来,小岛是太过于宁静,宁静变成了死寂。岛上的巨大的勇士冢透露着的是死亡的气息,小岛似乎在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很多年。因此,小岛既是安静的代表,又是生命力慢慢减弱的代表。代表着欧洲古老文明的源头在希腊,文艺复兴也是从意大利开始的,在南部古代文明曾经辉煌过、灿烂过。但是,这些也会在经历了很多年之后衰落。布兰卡在剧中说“在这里,生命正在衰竭,死亡/它那样呆滞,死寂,绝望——”(易卜生139)。这是原本是一个人口众多、生活富足的小岛,可是受到强盗的蹂躏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孤岛,变得没落。
(2)北方:动荡、多灾、永不衰竭。北方在其活力的外表下是动荡的,多灾多难。北方的气候不像南方这里这么温和,冬季漫长,生活条件艰苦,从罗德里克的讲述中得知又有“染上银色的山峰”,和“震耳的号角声”,那里的生活又经常伴随着征战。但是易卜生把自己的祖国看成一个灾难深重的国家,经历了种种的动荡、磨难北欧的海盗是出名的,他们驾驶船只到富裕的地方去抢夺财富,这种手段是野蛮的,靠武力掠夺是很原始的一种生存手段,而如今这种原始的野蛮的精神还依然存在着。罗德里克回想自己的以往的生活时都是内疚的,他也意识到了“北欧人的确都十分野蛮”(易卜生143)。三年前,那群海盗在这个小岛上杀人放火,现在还要复仇。这说明他们所代表的北方一方面具有英雄气概的,另一方面野蛮、凶狠,热衷杀戮。
“英雄”经常和崇高联系在一起,北欧的史诗和神话中有着很多的英雄,他们勇敢,经历千辛万苦的战争战胜了邪恶的力量,带来了美好的新生活,获得了和平和爱。在第五场中,甘达尔夫既要遵守自己的誓言,又想保护布兰卡和她的父亲,他宁愿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这种英雄式的行为就体现了崇高感。罗德里克在最后关头说出实情,宁愿自己守着岛来弥补自己的罪恶其实也是崇高的一种体现。但是这种对崇高的追求背后依然还是有各种衰落、腐化。其实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崇高的、美好的、优秀的东西都在慢慢消失。就像是阿斯戈特说的“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糟糕,从古代传下来的信念和习俗,/在任何地方都眼看着衰落”(易卜生150)。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原来人们所具有的“古朴的心肠”也不知道是否依然存在。“这个时代已到处滋生着霉菌,/正是那东西吸干了北部生活的精髓,/像毒药一样使最美好的东西灭亡”(151)。这是甘道尔夫说的一段话,他把时代中落后的、腐朽的东西比喻成霉菌,霉菌蔓延到各个地方,北方也被侵蚀,那些古老的美好的东西就逐渐灭亡了。正是以古代的崇高、美好反衬现在北部的衰落。所以在甘道尔夫眼里和布兰卡不同,他看到了自己家乡的衰落,感慨南部的美好,“南部的这些丛林看来是多么可爱,我家的松林就远远没有这样芳香”(152)。通过对陌生事物的观察,再反观自身,可以看到自己身上所存在的不足。易卜生正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将自己对于祖国的认识达到新的高度的。
南部和北部都不是完美的,而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理想的桃花源,南部和北部的优点的融合、渗透,才会达成和谐的状态。诗剧中,南部之花布兰卡跟随甘达尔夫一起去了遥远的北部,这也象征了南、北文化开始融合。
(1)布兰卡与甘达尔夫和空间意象的对立性。布兰卡受到古代的英雄故事、神话传说、诗歌的影响,脑海中形成了对北部美好的憧憬,并十分向往,她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属于那里的。布兰卡曾经将自己比作是一朵被移植的花,“我的生命像一朵鲜花,/被移植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因而它也便蛰居在花苞中昏昏欲睡”(易卜生174),她需要一个适合的地点,回到她心灵的家乡,这样才能得到理想和幸福。她这朵花需要阳光,而这个阳光就是甘达尔夫。甘达尔夫是北部的代表,他身上具有北部的英雄气质,但他从事着海盗事业,并且被各种北部的法律、道德约束,所以南部在他看来依然有可爱之处。他们两个人是南部和北部的代表,二人的结合,也就是两种优秀文化的结合,一起到挪威去,去那里完成“神圣的职责”,开拓新的生活。
(2)和平与爱、信念与新生。和平和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人类都希望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这过程中伴随着无数的战争,但最终希望的是得到和平、安宁,充满爱的生活。诗剧中,一次强盗的杀戮使原本富裕的小岛变得荒凉、孤独,还伴随着复仇,但是,在揭示真相后,化解了一次无辜的杀戮,换回了美好的结局,所有人的内心也得到了救赎,北部那种野蛮也在南部的空气中遏制了,爱情、亲情、同伴之情,对祖国人民的责任感在这里赋予了更加深刻的意义。这样的碰撞使和平和爱的意义更加昭明。
在斯达尔夫人的《论文学》中论述中认为“在与北方民族混杂的过程中,萎靡不振的南方民族从他们那里汲取力量,同时是北方民族取得了有助于充实智能的灵活性”(155)。南北双方都在互相的接触中吸取对方的优点。易卜生用南部和北部两种不同的地理意象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化,通过分析这两个地理意象,传达他自己的关于地理空间的观点。了解易卜生通过对欧洲各国的观察、分析,可以看出他对于文化的思考,这个剧虽然没有直接表达,但是从一次次提到南部、北部这些相对的意象,可以隐约感受到易卜生的对于在那个动荡的和一切都在腐朽变质的年代的对国家的出路地探索。
斯达尔夫人:《论文学》,徐继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易卜生:《易卜生戏剧集》(第三卷),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