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华
论相貌和体态,哥儿四个当中,数我那为“革命输出”的青岛大哥最好。
他综合了上两代人的优点:身量高大,面貌英俊。身材不只适称,而且唇红齿白;白皙的面孔上,沁出来两朵儿浓淡相宜的红晕。那一种白里透着的轻红,比同龄大姑娘的脸蛋儿,还经看。
我们弟兄四人,各有优长:若单项评比,哥仨都超过了他;但若论综合指数积分高,数他最无争议。
大哥长了我三龄,我与大哥相比较,他继承了我父亲忠厚、老实品行的地方多;而我在讲义气、有胆识方面,是我爷爷的性格延续,——他们仨,又没法儿与我比。
“老儿子、大孙子,是老头儿、老太太的命根子。”年过花甲之后,大哥还不无得意地跟我讲:小的时候,他吃爷爷和父亲给买回来的烧饼,最多……
他当兵走了,初次探亲,他给爷爷带回过“景芝白干”,给父亲带回来了“莱阳梨”……
关于童年,我与大哥之间,就记了几件事——
“腊七腊八儿,冻死两家儿”的寒冬腊月里,我俩帮助妈妈推碾子,准备蒸年糕的黄米面。天气太冷了,手扶碾棍,手指缩进了棉袄袖筒里,手指头也被冻僵。棉靴里的小脚丫,像烫了似的痛痒。浸过了水的黄米,围绕碾盘心撒出来一个圆圈,轧不了几圈儿,就被冻实在了碾盘上;必须用铁铲儿,时时地铲起。我和大哥负责推碾子,妈妈负责铲面、扫面、筛面。说起来,那时年纪,身高没比碾框高多少,手脚冻哆嗦了的我,便不肯再出力气,只是随着“碌碡”转圈儿。而大哥呢,却蹬直了后腿,胸口紧贴在碾棍上,用胸口的力量顶着推。碾盘上、碌碡上疙疙瘩瘩地粘连着黄米,碾轱辘“咕咚”、“咕咚”地跳着响……他的手冻成了酱紫色,头顶上冒着一绺绺儿的白气……
我家有二亩的山坡“自留地”,年年“五一”前后栽白薯。父亲挑水,我俩抬水。每次是由父亲帮助把水从井里打上来,灌上一筲水,我俩穿上扁担,一块儿抬。我在前,他在后;扁担钩儿钩起了桶环,桶环儿并不居于扁担正中,而是多半部分靠在了他的一侧。从东井到我家自留地,足有二里路,中间还要攀一个坡儿。抬了几桶以后,我就累了。那天,我也确实不想再抬了,就从衣服兜儿里掏出来课本,想歇一歇看书。哥哥催我几次,我也不起。他攀我无望,于是就双手拎着那一桶水,独自挪蹭着上了坡。正在我倚着石头,沉浸于看书之时,爷爷怒冲冲地下坡来了,狠狠地抽了我几大巴掌……
哥哥的自尊心很强。有一回,我俩搭伴儿住姑姑家。他使用针线,缝自己衣服的口子时,不小心把针给弄断了。不知当时姑说了句什么,将他惹恼,他赌气地说:“弄折了一根,我赔你一包!”大家还以为说的是气话,不料他还真从供销社买回来了一包针。将一包针交给了姑姑以后,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引得我姑姑追至村外,站在地阶埂子上,哭红了眼睛……
他的好干净,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做那些女孩儿的事情,为我所不屑。有一回,不知在什么事由上挤兑他,早慧的我竟自以为聪明,用了刚学来的俏皮话讥讽:“——兔子能驾辕,谁还买辕骡?”他当时没做反应;旁边的爷爷却绷紧了脸,严厉地训斥:“自大一点念‘臭’!”“骄兵必败!”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大哥当兵走的那一年,我尚读初中二年级。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离开了家门,去大队部外边的大杨树底下集合。大白马簪着红缨穗,串一串儿金黄色铜铃铛,马身上的鬃毛和鞍韂,刷洗得干净。大队干部们敲锣打鼓地欢送新兵。骑乘在大白马背上的大哥,胸佩大红花,更显雄姿英发。一口白牙笑在了外边。锣鼓声紧凑的时刻,新兵们要启程了,就听得那俯视了村庄多少代人、被尊为“神树”的大杨树上边,也传来了“哗啦啦”的叶子响……
此去乡关是何处?父亲不知;他只会跟着众人傻乐。此时,已花白了头发的爷爷,满眼噙着泪花……
大哥生长在农村,却基本没参加过生产队里的农田劳动。他是由县办食品厂应征入伍的。起初,他几次与我商量,让我顶替他在工厂的名额,然而我却没有答应。心高气傲的我,志向是上大学;那每月的“38”元,我岂放在眼里……
不料,这一决定,让我日后追悔莫及!——由于兴起了“文化大革命”,大学停止了招生,我再也没有了去向。我的人生“冰河期”,由此开始。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太贫困了。吃的、穿的、烧的,样样缺。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我的肩上,使我的性格发生了扭曲:进出家门,不说话;任何场合,都少言寡语。我就十分地“恨”我哥哥:是他,将不该早轮到我的一副艰难重担,早早地甩给了我。忍辱负重,受贫困煎熬,十分地不好受。最贫困阶段,想给他寄一封信,却连八分钱一张的邮票钱都没有。夜暮时分,踟蹰于村中的桥头,仰望满天的星斗,我暗自垂泪!
面对祖父母和父母双亲,以及居家的两位兄弟,我观察着他们的愁苦容貌,心急如焚。在我精神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心里呼喊:——大哥,你在哪里呀!
他探了亲,要返回部队了,去送行,我俩在村口等候公共汽车。天色微亮之时,十分寒冷,我俩就从车站旁的渠边捡来了几根玉米秸,在站牌下点了一堆火。烤着手,我好长时刻一言不发。晃着大灯的公交车快来到跟前了,大哥还期待着我说什么,可我仍然无语。
“走了——”他一只脚迈上了车门,转过头时大眼睛里仍充满期待。他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走吧。”从我的口中就挤出来这一句。
而且声音很低。
望着公交车脱尘而去,我心如刀锥。
……
大哥“支左”当中,于青岛订了亲。那边人家少儿多女;既看上了“北京产地”的含金量,又看上了相貌英俊的“北京人”。第一次带着未婚的大嫂认家门,其时我正在《北京文艺》(后来的《北京文学》)里“掺沙子”,学手艺,做编辑。领他俩先到编辑部里落脚,同一个单位的老同事们见了,问我:“——你大嫂是个演员吧?”夸她漂亮。
大哥回一趟老家,我啥东西都舍得给他,就是见面不亲。惯性使然,除了跟我的老爹“较劲”,剩下就跟他了。“青岛的”一语,变成了我与居家的弟兄交流,对他的称谓。
他每一次返乡,也必带回有青岛特色的礼品:青岛啤酒和大虾、海蜇、黄鱼……等海产品。礼物均分,弟兄每人一份儿。
大哥在部队服役了三十多年,很长时间,我嫌他“官儿”小,甚为之悲悯。然据他的战友近年向我透露:大哥在部队进步很快,入伍的第二年即入了党。按阶次第一年6元、第二年7元、第三年8元的津贴,他第三年跳过了“8元”的坎儿,直接由一名士兵提了“干”,穿上了四个兜儿的军服,当上了教官。他可是只有“初中”的底子呀!然而,“董实验师”很称职,在军中叫得很响亮!航校的实际,是官多兵少。级别晋升,不但要业务精,还要论“关系”谁妙。后一方面,就凭他耿直和老实的本性,能行么……
转业后,倒是有了一个当“大官儿”的机会,安置他到“反贪局”,当了一个“长”。战友们回到老家说:守着海边,他不敢碰别人送上家门里来的一条鱼……
而回到了老家,我送他烟酒等各式东西,他性情全变,照单全收,将几个纸箱儿全装满。还得意地讲:二弟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收;拿他的,最放心!
就是因为和他赌着气,我内心里虽有敬意、爱意,却也不愿当面用言语表白。不像别人那样,见了久别的兄弟,十分地亲热。我是面貌上冰冷,而心里藏着热。
他在青岛市区居住了将近四十年,多少次邀请我去,我都找借口拒绝。只是在“青岛二代”结婚之时,我携家人去了。回程坐大巴车,他与儿子去车站送别。进了停车场,由于站台栅栏门的阻隔,他不能走近车身;只能于栅栏之外,以目相送。由他复制出来的“青岛二代”,面目秉性如他当年时一个样,不知忧愁,傻傻地笑着,一副憨态;而他的神色中,面有戚戚。隔着车窗,我望了他一会儿,即把头埋得很低……
大哥寄籍青岛,已成为不容更改的事实,而与其返回北京的,他先后的战友、为官者相比,他今日的待遇显得很低;甚至,连报销医疗费都成问题。为了儿子、孙子过上好生活,少通债务,大哥大嫂他俩的已定了型的疾病,也舍不得花钱医治。尤其是在他的当政期,没给儿子安置好的工作,致使儿子的收入也不高。通过向老家的弟兄们借钱,他购置了一处房产。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如今我也没有嘲笑大哥的张力了。就以我自己“找食吃”的营生,我将自己的归宿命题连连降级:五十岁的时候,还曾以“一个有文化的农民”自诩。后来通过实践,我觉得这个名头的定义也超出了本能,凭自己的学识,与真正有智慧的农民相比,相差着距离。人是否具有品位,跟他识字多寡,并没有多么大的联系。现在我也学了陶靖节公,归了“园田居”,锐气愈发地钝小。近期与北京某大报社编辑在电话中交流,他对于我自命的“民间艺人”的一称也作了纠正,谓我为“手艺人”。听其一席教诲,我“扑哧”一乐,这老兄真说到了我的心里!
去年,大哥专程返乡祭祖,带回来了“青岛三代”。弟兄们又得以团聚。谈到了个人的前景,大哥表示出了很知足:有那么多的中小学时的同学,还留在了庄稼地……
也就是在这一次,大哥走进我的卧室,专门找我谈话,我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暴露了真情:望着他衰弱的身体,白了的双鬓,遥想当年他的英姿,竟十分脆弱地在其面前,失声呜咽……
聚少离多。送大哥至北京站的任务,交给了三弟。这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把私家车提前擦洗得锃亮,就为了给大哥送行。三弟帮助给大哥打开了车门,大哥迈着迟缓的步履,一步步地向车走近,将欲登上车之际,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然后就很仓促,然而也很笨拙地上了车……
望着远去的车影,我停留在老家门口的原地,垂手而立;心里滚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