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
诗人郭克提出了一个“诗与非诗”的话题,正如他说“虽然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却不是一个最低端的问题。它关乎一个诗人一辈子写下来到底写了些什么。所以说这个问题具有根本性。”
而关于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有多少人认真深入地思考过?对待过?不是任何人都能像郭克这样富有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的,我相信这样的讨论之于诗歌是具有建设性意义的。
对于诗人来说,诗歌都是自己的孩子,无论丑美,都是自家的孩子好。但诗歌不能这么狭隘地去看,也不能凭一腔热血地去写。“诗与非诗”这之间有着多大的界限?众多的诗人并未找到一条通往诗歌的真正路径。诗歌在路上,“诗与非诗”本身就是一种道路选择,它直接显示一个诗人的眼界和鉴赏力。特别是在对诗性的领悟和美学意识的追求中,提示的复杂性是我们不能片刻穷尽的。一个人不能因为读了些唐诗宋词而自称了解了古典,同样一个写诗的人也不能因为写了些自以为是的诗而自称为了解了诗。诗歌来自灵魂,它引领精神,而当下大量廉价平庸的写作却使它陷入深深的尴尬。从历史的长度去看,可以说历代诗人都经过了“诗与非诗”的困惑,他们用自己的实践定义了什么是诗,给出“诗与非诗”不同的理解和诠释。无论怎样,诗歌本身都高于这些讨论。我始终相信的是:阅读的高度决定着审美的高度,而审美的高度决定诗写的高度。
当下的诗歌现场,一些复制拼贴、口水式的“油邋吧叽”的狂欢、或类似于顺口溜、生活流水帐式的“非诗”铺天盖地;更有低俗化宣泄性的下半身直泻,放纵地写身体、画性事,极尽“肉体”之能事,让人目瞪口呆;这样的诗是对诗歌的亵渎,是对美学和精神境界的藐视,崇高丧尽,深度尽失。诗歌应是神圣让人敬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对诸类“非诗”津津乐道,大加赞美,是眼界出了问题还是心灵出了问题?
还有一类诗,表面看上去很美,其实离诗歌很远,它让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华丽词语的堆砌或一种日记式的倾诉或自恋式的呓语,毫无质感与力量支撑,没有天地万物的灵气,更不用说人性与神性之美和灵魂的感动了。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如火如荼的大众化诗写,他们极度亢奋地批量产诗却不知诗为何物,大面积的自我重复诗写,直射出精神上的平面与苍白。这些写作者不断地重复自己,无论是词句、意象,甚至感受、思考都在重复。如此下去,不仅是写作者的悲哀,更是诗歌的悲哀。真正的诗歌写作者应自觉抵制与远离这些“非诗”,慎重地避免重复自己,隔离那些徒具诗的外表却无诗歌内涵的分行文字,任何漠然或沉沦不悟,追来逐往都是对诗歌本真的毫无敬意。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指责毫无意义。
诗是什么?什么是诗?诗和散文诗有什么区别?这确实是很令人思考也容易让人产生困惑的事情。曾与诗人天界探讨过这个问题,天界说:“诗在每个人心中只是一种模糊概念。你越清晰,可能越不是诗。因为,诗本身就是一个抽象的模糊概念,就好比龙。龙是一种精神的象征而已。你能说出龙是什么样子,怎样的特性?除了前人留下的经验就是你的主观感觉或判定。就好比诗,你看到的诗,认为的诗,但诗是否确实就这样呢?我的认识就是:诗,不管怎写都没关系,但有一个条件——必须纯净。纯净,是好诗的标准之一。”
天界的这段话道出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诗一定是纯净的,引申开来说,纯净的诗才算是诗,而一首纯净的诗一定是与语言、色彩、音调、想象力、亮度、温度等这些元素关联,它不可能脱离诗原本的语境而获得独立的价值。能够写出纯净诗的人一定非常懂得运用词语的形象性、实用性、知觉性与内质的穿透性去抵达事物背后的本质。除了这些,我认为纯净的诗,它的触须还应是纤细或者敏锐的,意象选择精准,叙述精确,精神的感觉与情绪的控制恰如其分。如诗人杨光最近的一首诗《夜晚书》:“我们坐在夜晚,借着黑夜数星星。/天上的星星真多,从南向北,一步一个蹄印,踏响天空。//我们的头顶光明的牧场,最先踏破的,/是额头……”
这首诗虽然只有短短的四行,却哲理,致美,兼具神性,无论是语言的选择还是气息氛围以及音调、想象力与内质的穿透力上都相当的出色。把天空喻为牧场,把星星当做蹄印,这样的象征与隐喻拧成一股直抵本质的缰绳,扬鞭挥马,肆意纵横,让词语的价值和意义最大限度地扩张。而我们在面对这一绝无仅有的景象时,会由衷地赞叹:这样的诗才叫做诗!诗歌理应这样还原它内在的本质,让内在的精神性和审美维度有机地融入诗行。
郭克说:“一首诗,无论能否感动人,首先它在形式上要具有诗的DNA,不可杂交变种。是诗的文字,按照散文格式排列起来,您会感到别扭,读不通顺。因为诗具有跳跃性,即使是叙事诗。”从中可以看到郭克对诗歌杂交变种的痛心,同时诗歌散文化这个倾向的确不容忽视。针对诗歌散文化有评论家说它对诗歌的进步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阻碍;导致诗味消散、诗歌特征被覆盖等症结。现如今诗歌散文化已经陷入泛滥状态,有的诗人乐此不彼地沉迷于此类写作,毫无节制的语言、散文化的叙事与抒情使此类诗歌写作成了没有诗歌形体、不求内涵的情绪宣泻与词语的堆积。一首诗看上去就像是分行的小散文,冗长,拖沓,词语大量堆积,“的地得”充斥,有的一首30行的诗,竞有30个“的”,平均每行都有。诗的语言应该是凝炼的,有节奏感的,多一字或少一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会让诗歌的诗意改变,而散文化的诗歌有时删去三五句或多出五六句都是一个意思。而诗歌最讲究的就是对语言的锤炼,语言本身有它的歧义性和艺术性,很难说谁真正掌握了这门艺术。就如同诗歌本身。真正的诗歌在兼具艺术性的同时,还是真诚纯净温暖的,气息疼痛可以嗅得出,也就是郭克说的“具有诗的DNA”,它不在于感情的强烈,所以“能否感动人”不是诗的唯一因素,诗歌是多元素的组和,从句式的排列、整体的色彩、音调的选择到诗歌的担当和情怀……对诗都具有一种化合力,这是一种境界,是其它文学形式所不能比拟的。如天界的一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化时空节目播出的《南屏山》:“风漫过山岭,众神在低低诵经/薄薄的雾覆盖天湖之上/那么静,那么古老/一个老农,远远注视着我们//几只冬鸟/突然露出尖细身影/梯田、水库、十八潭/还有香火绵长的延恩寺/我们是多么多余和渺小//这些高于大地的茶树,每一枚叶子/都有特殊气息。那些石头/满是沧桑。在南屏山/几个诗人手指着//而山和山之间,一条蜿蜒小道/像苍老的目光/牵住多少前世今生”
表面看这是一首叙事诗,叙述了诗人在和同伴游南屏山所见所思,但诗人不是停留在平常所见的平铺直叙上,而是完全诗性化的构建,技巧无雕痕,质朴的白描透着独特的慧心,成熟、智慧性的冷静呈现着旷远与气度,一颗居于高处的灵魂,正在建设着一个图景,而意义就藏在词语后面,带给我们的是生命的启示与肌质的美。实际上现在的许多诗歌已经失去了诗原本的美和意义,根本看不到肌质和构架,诗歌不是诗歌,散文不是散文,真的成了四不像。
说到诗歌的肌质,它是任何文学形式无从替代的,它更富有精神性,它可以直接到达灵魂的深处。所谓诗的通灵也正在于此。真正的诗是视象与幻象的紧密联系,充分利用意象,隐喻,象征等手法来表达思维本身。它的瞬间性是其它文学形式所不能呈现的,诗是特殊的经验,它的词汇、语句或意象的感觉都是特别的,这些东西首先应该贮藏在诗人的心灵中,通过一系列化合作用最后形成诗。如江帆的一首《在一首诗中缩写青海》:“透明的青海,那么多蓝的哲学谁能懂?/在那些高高村庄的嘴里,每一位佛都有一粒青稞/五月的雪水河边,那么多雪山的藏刀/那么多的念经的风、雪莲,那么多的泪滴的歌声/它们一一放下马匹,抱起羊群”
这样的诗气象大,画面广。高远、澄澈、明净、内敛、禅意、深邃都以一种自然性走入效果。极致的创造力让诺大的青海沉淀在五行诗里,诸多的苍茫、沧桑也包罗其中,词语的多空间裂变出诸多出乎我们想象的诗意。如画如音乐,这就是诗本质的东西——诗性。
德国著名哲学家阿道尔诺说:“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总有一些东西,对于它们,艺术只不过是一种救赎:在是什么和什么是真的之间,在生活的安排和人性之间,总是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其实也是“诗与非诗”的矛盾。尽管复杂与敏感,但仍然要面对。它需要我们认识什么是真正的诗,真正的诗可以烛照灵魂,可以平静地与神灵草木山水甚至死亡对视。如雪野的一首九行诗《在十月》:“众草交出果实/山林交出火焰//而我/在未知的秋天将变成石碑/交出我的一撇一捺/搅扰我一生的的地得/交出长歌当哭/长满汉字的竹简”
这样的诗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它不是哲理与说教,它是灵魂的建设与本质的深刻寻找。所谓的诗意关乎的是心灵而不是理智,只有心灵才能把内在的感情变成美的现象,让思想与经验有机地融合。所以一首高质量的诗,同时也是深厚的思想以及各种美学形式的有机渗透。
古埃及的《亡灵书》写道:“在巨屋中,在火屋中,/在清点年岁的暗夜里/但愿还我的本名!/当东方天阶上的神圣/赐我静坐在他身旁,/当诸神……自报大名,愿我也记起我的本名!”
在永无止境的诗歌路上,愿我们这些诗写者也都能记起诗歌的本名。
她被重新发现了!
谁呀?永恒。
这是与太阳
共存的大海
──(法)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