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妍妍,冯积岐
吴妍妍:读您的小说,感觉您是一个有强烈批判意识的作家,您的短篇给我极深的印象,如《曾经失明过的唢呐王三》、《故乡来了一位陌生人》,在这些作品中,您通过巧妙的写作技巧强化批判力度,触及权力与体制,这种批判力度在中国当下作家身上是不可多见的,您曾经在《读小说笔记》中写到,布尔加科夫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写他自己想写的作品,他是一个负有历史责任感的作家,他不愿意加入到虚伪、虚假的大合唱里去,他只能用“曲笔”、用荒诞构架自己的理想。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您和他并无多大分别。在知识分子世俗化的今天,是什么让您坚守了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
冯积岐:首先谈谈我对小说的理解。我个人将小说命名为“第四版本”。什么叫“第四版本”?比方说,西安市建国路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新闻记者于第一时间报道了这起凶杀案,他们强调的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事情、什么结果,这是第一版本。出现在政府官员案头的文件中的这起凶杀案明显带着官方观点,这是第二版本。而民间,也就是说“野史”所传递的有关这起凶杀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带着民间意识,这是第三版本。而作家将凶杀案作为素材所写出的小说,有作家对这件事私人化的判断,有作家对这事件独到的理解,溶入了作家的体验,这是“第四版本”,这就是小说。我以为,一个好的作家要对文学本身负责,要对历史负责,要对个人负责。要敢于说出真相,要像索尔仁尼琴、略萨、库切他们一样,拿出牛犊顶橡树的勇气来从事文学创作。尤其是在一个被扭曲的时代,尤其是当浊流滚滚而来时候,有良知的作家要明白自己手中的那支笔的份量有多重,要向前辈作家鲁迅、沈从文、巴金学习,不被洪流所卷走,坚守人民立场,坚守艺术立场,坚守批判立场,这是一个好的作家最起码要遵循的原则。教训是深刻的。文革前的十七年中,很多作家可以说是才华横溢,也写了不少作品。可是,他们的作品很难留下来,一条不可忽视的原因是,他们把自己变成了工具,他们唱出的最强音其实只是那个时代的肥皂泡,他们误导了读者,歪曲了历史,并没有净化人民的心灵。一个清醒的作家必须和时代保持距离,用批判的眼光去审视,这是最低的起点。
吴妍妍:你有多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文化人,记者、作家、大学教授,这些人文知识分子在面对乡村权力、面对受难的亲人时,却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像是新时期的一群“多余人”,文弱、敏感、无法苟且于世俗,逃离是他们面对世界的唯一方式,这种设置,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冯积岐:这和我的经历分不开,这和我的情感分不开,这和我面对的这个世界分不开,这和我对艺术的理解分不开。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的脸上被刻上了“红字”。最使我痛苦的是,我被剥夺了继续读书的权利,一个“狗崽子”的艰难人生我就不细说了。我开始了不是人的人生。我的生活状态如同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地洞》中的老鼠,即是在地洞中也是惴惴不安。在以后的青年和中年的前半期,我左冲右突,总是冲不出心理上的囹圄。巴尔扎克自信地以为,他的手杖上写着:他粉碎了生活。而卡夫卡很悲哀地说,他的手杖上写着的是:生活粉碎了他。如果我有一根手杖,手杖上应该写着:我每天被生活粉碎着。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惨败者,这和我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心理分不开。但是,我没有成功。我虽然没有屈服主流或世俗的定性,但主流或世俗确实没有承认我。大半生来,在强权面前,我从心理上在反抗,在蔑视,在嘲笑。可是,行动上只能逃离。当然,牛天星、潘尚峰他们的逃离有他们的时代背景,这也和他们的人生经历、情感历程和世界观分不开。逃离是消极的。但是,他们的逃离是一种反抗形式,最起码,他们不同流合污,不说假话,不做帮凶。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下的许多知识分子是脆弱的。而最悲哀的、最可怕的是断了脊梁。中国文化的灾难,这个民族的灾难,断了脊梁的知识分子是脱不了干系的。逃离不是最佳出路,但也算是一种有智慧的出路。
吴妍妍:您的散文集《人的证明》中有一篇《人的解放》,提到您1979年被纠正成份之后积极工作,不久加入共产党组织,为自己挽回了人的尊严,随后又投入创作,当时您还是一个农民,并且如您自己所说的“从1968年到1978年,十年间,和书本没有任何关系”,是什么动力激发您的创作热情与勇气,是个人解放之后渴望证明自己吗?
冯积岐:在“文化大革命”中,祖母把她保存了十几年的一张粉红色的“选民证”拿出来叫我看。那是1953年第一次全国“普选”时的“选民证”。祖母为了证明她是人民不是地主分子。一个人把自己的“证明”建立在他人的肯定和承认之上是很痛苦的事情。从此以后,“证明”这两个汉字就楔入了我的脑海中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无疑是历史的一大进步,是对我和我有着共同遭遇的一大批人的“解放”,同时,也给我提供了我“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从十多岁就喜欢上了文学,读小学三四年级,晚上点着煤油灯读小说,囫囵吞枣地读。那时候,父亲喜欢读书,家里有一些藏书。开初的写作是和自己强烈的爱好分不开,并没有其它功利。开初的写作也不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能干什么、干不成什么。写作就像自己需要吃饭、睡觉一样。后来,写作成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写作。一天不读书或写作就难受的不行,成为一种煎熬。正如我的一个同学所说,你生来就是写小说的,其它任何事都干不好。我之所以激情不减,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达到自己所理想的高峰,总觉得,前面有一个很响亮、耀眼的目标在吸引着我。我不可能像我的祖母一样,把自己在文学上的创造和价值建立在当代的某些人的认同或褒奖上。我顽固地相信,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证明。当然,这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
吴妍妍:您的作品主要有两类,一是选择“地主娃”视角,揭示阶级斗争年代的历史真实;二是选择“文化人”视角,揭示改革开放以来底层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这两种视角的选择与您的经历是有关系的,我想知道,在“地主娃”与“文化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中,存在着怎样的逻辑关系。
冯积岐:这和我的人生历程分不开。我当过十几年的“地主娃”,做了二十年的农民。三十五岁之前生活在农村,三十五岁之后生活在省城西安。两种时代背景,两种生存环境,两种体验截然不同。对农村生活我十分熟悉,我以“地主娃”视角所写的小说,都饱含着我的体验,如菲力普·罗斯所说:“我的生活就是从我生活的真实情节里伪造自传,虚构历史,捏造一个亦真亦幻的存在。”长时期的写作使我意识到,我可以是农民出身的作家,但不能是作家中的农民。作为一个有追求的作家,他的笔触应当在两个领域内:一是已知世界,二是未知世界。我后来所写的那些文化人可以说是把笔伸到了未知世界,因为我没有做教授、当学者的直接体验。可是,随着阅历的增加,对这个时代,对人性,我的体验越来越明朗。因此,我只能把自己的体验构架在知识分子、文化人身上。这两种视角是一种对一种的铺垫,一种对一种的补充。其目的都是为了传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人生对人性的理解。
吴妍妍:您在小说中建构了一个“松陵村”世界,它是您创作的“背靠点”,体现了您创作的个性,但是很奇怪的是,您抓住这个“背靠点”,揭示的却是民族历史发展的一些共性问题,您更在意的是“真实性”问题,而不是彰显地域特色的“松陵村”文化,这也是有研究者提出的,您的小说对于周文化的忽略,以至于这个松陵村的地域性并不明显,它可以在关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您自己怎么看?
冯积岐:我的小说中的几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叫做凤山县松陵村的地方。显然,这是我虚构的一个空间。这和威廉·福克纳笔下虚构的美国南方的一个叫约克纳帕塔法县的一个小镇是一模一样的。福克纳为了求得“真实”,还给那个县绘制了地图,标明某个镇某个村在什么方位。我以为,作家虚构的世界就是真实的艺术世界。福克纳长年生活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自己还开着拖拉机翻犁过土地,他自称是“农民”。可是,他不只是美国南方的作家,他是影响了、还在继续影响着全世界几代作家的大师。我以为,一个好的作家应该像福克纳一样关注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你可以写一个小镇一个乡村,你可以写农民、工人、妓女、小偷。但是,您的视点要向上,要在人生、人性这个大课题上做文章。我笔下的人物在松陵村,可是,他们面临的是人类共同面临的焦虑、困惑、不安和迷茫。坦率地说,我卑视那些把所谓的文化充塞在小说中的小说家。因为,那不是创造。把婚、丧、嫁、娶像填充物一样填充于小说之中,是小说家的无奈和悲哀。小说家的任务是给人物画廊中增添新的典型,是解剖时代和人性。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开药方,写吃喝并不是点晴之笔。在妥斯托耶夫斯基、福克纳、海明威这些大师级的作家的作品中永远找不到这些文化充塞物。在当代的世界名作家麦克尤思、菲力普·罗斯、莱人的作品中更找不到所谓的地域性的文化产物。我以为,关键不在于你的小说空间构架在什么地方,而在于你笔下的人物既有典型性又有普遍性。阿Q不是鲁镇人,而是全民族的写照,在中国大陆无论在哪里都有阿Q。我怀疑,“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话。
吴妍妍:您的作品中评价最高的是《村子》,参评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是您目前为止最有份量的作品吗?
冯积岐:我以为,我最有份量的作品是《沉默的季节》。
吴妍妍:呵呵,这说明读者与作者之间可能需要进一步交流。那能否谈谈您创作这部小说的前期准备?你眼中的乡村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冯积岐:《村子》从1979年写到了1999年。这二十年间,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农村。我是1988年进城的,而举家进城已到了1996年。1995年,我依旧耕种着几亩责任田。这二十年间农村发生的许多事,我都参预过,经历过。我的头脑里储存着田广荣、祝永达、马秀萍、赵烈梅等等形象。我不用搜集资料,在生活中就已经完成了形象积累这个过程。关键是要给这些生活给予更深刻的意义,这就考验着自己透视这个时代的能力。我也读过其他作者写这一时期农村生活的小说,他们写的“变化”是表层的。我给自己的要求是,不仅写时代的变迁史,主要写人物的心灵史,写出人性的复杂性、变化性;写人的文化心理。要完成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这一个过程,力求客观冷静,控制个人情感。前期准备时间并不长,只是在写的过程中改了好多遍,力争使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面目,有各自的心理历程。上个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间,乡村发生了深刻的裂变。分田到户激发了农民的热情,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等等原来归属于“资本主义”的胚芽开始在农民心中形成、生长。儒家文化中的绅士文化、伦理文化受到了严重冲击。乡村的和谐局面自然而然被打破了,穷富差别拉大了,农民的经济地位在变化,心理在变化。特别是,强权使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农民陷入了心理灾难。乡村向城镇逼近的同时,原来的比较和谐的农村受到了冲击。住上了大瓦房的农民精神上走向贫困。我所渴望的青少年时期的贫穷而温馨的乡村形象不会复而再现了。我眼中的乡村已不伦不类了。
吴妍妍:《村子》结尾的设置有些意思,马秀萍成了老板,祝永达回松陵村当村支书,您的用意是?
冯积岐:《村子》的结尾是一种暗示: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心里冲突在加深,不是减弱。祝永达所固守的古典式的从一而终的爱情观、贞节观受到了冲击,他们的婚姻是个变数。而马秀萍接受了商品时代自我发展的某些观念,试图在积累财富中寻找自我价值。祝永达秉承了父亲的“利他”主义的性格因子,还想为大家办些事,而马秀萍一心在自我发展中寻求出路。这种文化心理冲突其实也是当代中国的许多人所面临的冲突。
吴妍妍:您上世纪80年代写的多为先锋小说,90年代转变为现实主义,还保留了现代派的写作技巧,这一资源是来自于国外文学经典吗?
冯积岐:其实,你说的是有关艺术师承的问题。“取法乎上,得之其中。”一个好的作家必须从经典作品中汲取营养。再伟大的作家也不能网罗全部读者。读书,要读自己喜欢的作家,要读和自己性格、心理相合拍的作家,要读把自己彻底征服了的作家,要读被世界文学史证实了经典作家。在八十年代,我和大多数写作者一样,先从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读起,诸如契诃夫、莫泊桑、福楼拜、司汤达、托尔斯泰、梅里美、纪德、康拉德等等。当我读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之后,对他的作品喜欢的不得了,凡是大陆翻译过来的他的作品我都找来读。一本《八月之光》读了五篇,一本《我弥留之际》读了三遍。从此,喜欢上了现代主义,什么,海明威、辛格、吉卜林、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洛、马尔克斯、加谬、贝克特、吴尔芙、波特、大江健三朗、川端康成等等,等等,读了好多好多。有一段时期,我又迷上了妥斯托耶夫斯基,凡是翻译过来的他的作品我都细读,包括研究他的作品,我特别有兴趣。我甚至觉得没有妥氏就没有后来的现代主义。我理解的现代主义是用荒谬的目光看待荒诞的世界。我觉得,现实主义的再现原则不能传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开始用先锋的手法写小说,写了一段之后,我又觉得,我这样写作拒绝了许多读者。于是,我开始践行我所谓的“现代现实主义”。我汲取了诸多现代主义的优秀东西。我以为,这不只是形式问题。在我看来,形式是内容的一个部分。现代主义的精髓是夸张变形。我的故乡岐山是西周的发祥之地,青铜器之乡。一个农民在地里随便一镢头下去就是一件西周的青铜器。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去县文化馆见到的青铜器上的饰纹就不是写实的,而是变形的。可见,现代主义并不是欧美作家的专利。而我们的小说家为什么要固守着“写实”呢?令我遗憾的是,当代小说在“好看”的旗帜下已变成了“故事大全”,没有什么艺术可言,也不讲究文体。大作家都是文体家。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他们的文体意识很强烈。拿来他们的作品,抹去作者的名字,读几句就知道是谁的作品,决不会混淆。
要我具体地说受到哪个作家哪部作品的影响,我还说不清。
吴妍妍:许多陕籍作家都受柳青的影响,把文学看得极其神圣,甚至“为文学卖命”,请谈谈您的文学态度。
冯积岐:对于柳青的小说,我暂且不谈。我觉得,柳青对文学的态度是我的榜样。我以为,文学依然神圣。只要人类不灭绝,文学就不会死亡。我写的很苦,整天从家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到医院——直到写得趴下起不来去医院打吊针为止。我说过,文学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文学的功利还是文学,对我来说。当然,我很绝望。但是,绝望并不等于放弃。我恰恰在绝望中产生激情。对我来说,不写作就等于没有活着。我已渐入老境,朋友和家人都劝我不要再写了。我只好说,菲力普·罗斯的好作品是六十岁以后才写出来的。写作是我的癌症,是我的“病”。
吴妍妍:有研究者说你是一位孤独者,您自己怎么看?
冯积岐:关于孤独,有好多理解。有人说孤独是可耻的;有人说,孤独是可悲的。这位研究者对我的孤独的理解是独到的,深刻的。在我近几年的写作中,我常常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感。我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不合时宜,不顺应潮流,不按某些规定性动作去做。这是我的自我选择,说白了,是我自找的。我觉得,到了我这把年纪,只能按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去写,写自己愿意写的作品。这样做的结果是,发表、出版都不顺畅。长篇小说《逃离》动笔于1996年,出版于2010年,中间历时15个年头——人的一生有几个15年?我的好多作品出版、发表后,都如沉大海,发言者寥寥无几。有时候未免产生一种悲怆感,觉得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就是写给我的。自己在孤寂地奋争,很难找到一位知已。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喜欢我作品的读者不少。《村子》在凤凰网上挂上去八个月,点击量将近三千万。《两个冬天,两个女人》有海外读者给了好评。
有位素昧平生的德高望重的北京老作家给我写信说,只要你的作品能出版,能发表就是胜利。究竟是废纸一堆还是优秀作品,历史会做出回答的。其实,我也不指望什么。
孤独并未给我带来痛苦。因此,要我说,孤独是孤独者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