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作 者:王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学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法语及西方语言文学。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最著名的悲剧作品之一,但该剧中爱德伽这个人物却被许多人认为是多余的。实际上,爱德伽这个人物不仅给整篇故事带来许多催人泪下的情节,使读者看到他在突遇苦难时经历蜕变、焕发新生的感人勇气;而且他的身上,更寄托了莎翁对“爱与政治”这一主题(它们是否真的冲突和对立)的深刻思考。特别是在爱德伽对待他父亲一事上,这种思考更得到了明确的展现。他凭借“善的怜悯”、更凭借他冷静平和的强大智慧,拯救了当初轻信哄骗而驱逐自己的老父。从最开始的被奸弟爱德蒙所害,到乔装成“可怜人汤姆”避难,再到成功地拯救老父葛罗斯特,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的复杂历程。但目前针对莎翁名作《李尔王》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愚人、弄人和疯癫者意象等方面,而对爱德伽这一人物性格的刻画尤其是对他在如何拯救父亲中的智慧、作为王者如何处理爱与政治之间的关系等方面则鲜有研究报道。本文就此进行初步探讨。
爱德伽在刚出场时,还是一个幼稚无知的所谓“合法”嫡子,与一切“富贵闲人”一样纵情享乐。依照法律,他本会顺顺当当地继承父业。他忠厚善良,没有任何坏心。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爱德蒙则十分奸猾。爱德蒙刻意挑拨兄父之间的关系,爱德伽和葛罗斯特都受到哄骗,误会了对方。父亲葛罗斯特甚至赌咒悬赏捉拿爱德伽。从此,爱德伽陷入了无比悲惨的境地——亡命天涯,流落无依。
爱德伽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扮成一个最卑贱穷苦、为世人所轻视的家伙——一个疯了的乞丐:污泥涂脸、毡布裹腰、头发打结、赤身裸体,几乎与动物无异。从伯爵继承人沦落为可怜人汤姆,他开始经历一场极为可怕的真正的苦难,不但要承受恶劣的环境所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更要时时提防敌人的暗算。他一无所有——除了“天理”站在他这一边。
就是在这样一个炼狱般的过程中,爱德伽身上开始发生转变。他看到了宫廷生活的罪恶和贵族阶层的淫乱,开始憎恶自己从前的生活并与之彻底决裂,并从普通百姓的身上认识到自己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必须加以强调的是,爱德伽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是昂扬乐观的,他在慨叹悲惨命运的同时总在寻找慰藉和希望,这一品质使他更容易收获精神上的富足,在逆境中不崩溃、不癫狂、不绝望。一位沦为乞丐的王子,告别了过去忠厚愚蠢任人摆布的生活,积累了生的勇气和善的怜悯,却没有被复仇的焰火所吞噬。苦难磨炼出爱德伽的智慧和胆略,他的智慧源于逆境中对善的信奉和对恶的洞察。
爱德伽身上发生的积极变化是莎士比亚为后文爱德伽救父所埋的伏笔。如果没有这一段苦难的磨砺,没有对恶的辨别和洞察,后来的爱德伽就无法拯救他的父亲。
历经磨炼的爱德伽依旧处于微贱屈辱的地位(当然这一切都是出于爱德伽保全自己性命的需要,他真正渴望的仍是回到过去的城堡中享有他本应获得的地位和一切)。而在这种情况下,爱德伽遇到了他的父亲——那个使他吃尽苦头的昏庸的葛罗斯特。葛罗斯特因为维护李尔王,被人抠瞎了双眼,流落荒原,悲惨不堪。那时老人已悔恨万分,知道自己冤枉了爱德伽,想找人带自己去多佛跳崖自杀。爱德伽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尽力拯救自己的父亲,那就意味着将自己与父亲都置于危险的境地;置亲生父亲于不顾,任其流落荒野悲惨丧命,虽不会祸及自身却因此承受随之而来的永世的愧怍感。
爱德伽选择了克制,古井不波地继续装疯,假装顺从葛罗斯特的意愿,搀扶他到海边去跳崖。尽管父子近在咫尺,爱德伽却始终不肯相认。学者吴飞指出,爱德伽很清楚如果以爱的方式来处理,根本无法解救绝望中的父亲。他的克制从根本上恰恰是为了拯救他的老父,是为了更充分地实现爱。
将葛罗斯特领着走到海边的悬崖,是爱德伽拯救其父亲的一次表现,更是将其父亲从悲惨黑暗的过去拉出来的一个过程。在这样的情景中,爱德伽领着失明的葛罗斯特,让人感觉到爱德伽正领着父亲学会用想象去俯瞰人生。从搀扶起父亲开始,直到攀登悬崖的过程,也是他从肉体到精神全方位地拯救父亲的过程。
软弱、狭隘的葛罗斯特登上悬崖,本想以自杀来摆脱痛苦,此时爱德伽并没有豪言壮语,而是用了几句非常平实的话语“把你的胳臂给我;起来……站得稳吗?你站住了”,就深入了葛罗斯特的内心,使他在精神上体会到生死离别的痛苦。爱德伽能如此平静地对待欲行了断的父亲,使人看到他对人生的感悟和超脱。爱德伽并没有阻止父亲自杀,可这几句轻轻的却饱含分量的话,却让葛罗斯特接受了他的劝说,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爱德伽在多佛的悬崖冷静地上演了一出戏,让父亲以为他因为上天的眷顾在坠崖中幸运脱险,从而重拾希望,因为如果天神真的能在紧要关头救自己一命的话,那么或许这个世界还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葛罗斯特本以为只有选择自杀才能了结痛苦,而现在,他却突然感到了上天的眷顾,并决定直面生活痛苦的一面。葛罗斯特感谢爱德伽在关键时刻对他的拯救,感谢他使自己此次自杀未遂带来生命的转折与升华。在这一幕中,父子互相成全了对方。
因此,爱德伽救父虽不算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但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精神跨越。通过这场拯救,葛罗斯特得到了内心世界升华的机会,收获了对生命的崭新理解和生存下去的勇气;爱德伽本人也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再次扩展了他那向善的平和的精神世界。
《李尔王》这部戏中,爱与政治的关系始终是一个核心问题——爱与政治似乎不能相容。爱德蒙失败的原因,似乎和李尔失败的原因一样:试图在爱的基础上去建构自己的政治大厦。
正如上文分析指出的,爱德伽在遭遇厄运后同时历练出善的怜悯和冷静克制的巨大智慧——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他后来展现的政治决断力,也是超乎常人的。的确,他的爱与感情,并未与他的政治活动相混淆,他不像爱德蒙一样把爱当做政治筹码来获取权力,他磊落地对待爱,这一态度赐予他智慧和理性,使他在政治活动里不至丢掉杀伐决断的勇气。联系他一开始并未与父亲相认的表现,人们不难想到,可能他还出于这样一种政治考虑:不脱掉伪装,不暴露身份,还因为他此时还未准备好对李尔的那两个大女儿建立起的王国发起进攻——时机尚未成熟。但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荒原上,他的确有潜在的能力去推翻那个王国的秩序,现在的伪装是为了将来的崛起。这点也体现了他的政治智慧。
尽管冷静和理性使爱德伽似乎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却从始至终都表现出一种美德:爱自己的父亲。葛罗斯特是爱德伽理应痛恨之人,正是由于他的昏庸、轻信与暴躁,给爱德伽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可是爱德伽对父亲没有任何怨恨和报复之心。相反,他的做法体现出一种人性最真实的善,一种深入骨髓的善良。虽然乔装成乞丐的他刻意不与父亲相认,但他的确把照顾父亲作为自己唯一的任务。他“成了他的向导,引着他前行,将他从绝望中拯救回来”。从怀揣单纯的爱到统领大军指点江山,父亲的事一直也是自己的事,不能不管。
爱父亲,也是一种政治美德。剧中,已经超脱于政治之外的李尔王说:“爱父亲算是爱在政治领域的特殊表现。”这是爱德蒙永远无法和他哥哥相比的地方。失道寡助,爱德蒙难逃悲剧。事实上,爱德伽这样谴责他:“逆贼,对天神不真诚,对父兄无信义。”爱德伽最后的胜利不仅代表着传统秩序的回归,也似乎意味着爱与政治的统一。也就是说,当家庭的爱与感情合乎天伦时,国家才能巩固和兴旺;也只有在爱的指引下,国家才能和谐。这就是莎士比亚通过爱德伽的经历传达出的重要社会政治理想。
因此,《李尔王》的确展示了爱与政治的对立,二者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存在于不同的秩序体系,并且时常因人们将其混在一起产生纠纷而酿成悲剧。爱不可能转化为政治,所以不应以爱为名来左右政治;但同时,《李尔王》也告诫人们:政治同样无法取代爱,爱不会因政治的干预而发生或者被消灭;利用爱来构建政治的大厦,这个梦是必碎无疑的。只有爱才能带来宽恕和怜悯,没有人可以完全回避或者拒绝、消灭它。如何对待爱与政治这二者的关系,也就成了一个更深更艰难的课题。
综上所述,《李尔王》这部戏剧中,爱德伽因为善的怜悯获得了生存的勇气和力量,用冷静、克制的爱成功完成了对父亲的拯救,实现了精神和道德的成长,最终成为一个代表道德、正义和秩序的君王。莎士比亚在这一人物身上思索了社会政治、王者与爱之间的关系,通过爱德蒙的失败和爱德伽的成功告诉人们:政治与爱不可混淆,利用爱去谋取权势必遭颠覆;唯有人格健全、品格高尚、能够光明磊落地对待爱,同时保持治内交外的卓越政治才能之人,才是真正的王者。
[1]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哈姆莱特(英汉对照)[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2]马粉英.疯癫与文明——《李尔王》中的疯癫意象研究[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2(1).
[3]吴飞.理性与情感的管理 [J].21世纪商业评论,2006(3).
[4]苗青.论李尔王和葛罗斯特的转变 [J].南方论刊,2010(4).
[5]Tim,Belts and Hannah,Betts.A note on a phrase in Shakespeare’s play King Lear:“A plague upon your epileptic visage”[J].Seizure,19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