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片月光或泪光中开始——王克铭散文艺术探析

2012-08-15 00:42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区文联江西吉安343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1期
关键词:堂兄银杏树散文

⊙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区文联, 江西 吉安 343000]

读王克铭的散文,有如夏夜摇着蒲扇在竹丛旁赏月,意境清新宜人,语言干净利落,让人感觉他胸怀确实藏有一片洁白如雪的月光。请看他发表的处女作《月下独坐》开篇的句子:

别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少年岁月之后,我喜欢在月下独坐。

我喜欢任何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似乎更钟情于皓月当空的时节。

“有月光的夜晚”,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晴朗的、深邃的、独属自己自由飞翔的宁静时光。正是这片高悬夜空的“月光”,照耀了王克铭的散文和心灵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月光代表了他内心的宁静,代表了他内心的思想和慎独——

在乡下工作时,我偏爱夏天的月夜。

傍晚时分,我会独自漫步阡陌,去闻一闻田间泥土的芬芳与鼓噪的蛙鸣,感受一下紧张和疲惫之后的放松。然后,找一个小小的阳坡坐下来,静候月亮的升起,同时放飞思绪。每当此时,我会感到清风徐来的凉爽,遐思飘逸的自由。尘世间的烦恼便会远我而去。

静望着不远处的树木,有的傲然独立,对尘世不屑一顾;有的三五成群,像嬉闹的纯情少女;有的成双成对地另辟蹊径,微风吹来,摩肩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低吟,仿佛情侣们说着他们不想让别人听见的絮语。

阿米尔说得好:“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①境由心生。“不远处”傲然独立的“树木”,对“尘世”不屑一顾,其实是作者当时的心态使然。明明是王克铭自己对“尘世”不屑一顾,却移情于“树木”。这种笔调让读者感觉到了作者思想上的“孤傲”不群。在“有月光的夜晚”,作者终于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对“不远处”的“树木”喃喃自语:“有的三五成群,像嬉闹的纯情少女;有的成双成对地另辟蹊径,微风吹来,摩肩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低吟,仿佛情侣们说着他们不想让别人听见的絮语。”这种欢乐热闹的人间情景,反衬出作者离家二十多里之遥的内心寂寞。

独自在异乡工作,作者在“月下独坐”感悟到:“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生又岂能比得上流星?”每个人在尘世都是匆匆过客。月下独坐的王克铭有如参禅的僧人,从这个“过于伤感”的话题,悟到了时光“逝者如斯”的无奈。当然,时光不是无情物,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从“秋天”的月空“清亮而湛蓝”这句景语中,我们可以看出“人到中年”的王克铭,已然拥有了一份“秋天”般的沉甸甸的思想和超然的情感经历。

散文是用真情的眼光照耀平凡的人和事。王克铭的很多散文是在一片“泪光”中写就的。他很多散文,是长歌当哭的文字!使得很多读者泪流满面。试看《父亲》的开头:

2000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六。父亲匆匆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的辞世给全家人以莫大的打击。因为爱他一生的母亲不在他身边,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最小的孙子看上一眼,因为他最喜欢吃的元宵还留了一碗,因为他抽了一辈子的烟,他的儿子孝敬他过年的一条烟完好如初,而自己买的那包烟还剩两根,因为……

“父亲”的辞世,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作者用了四个“因为”,写了四个小细节,将“父亲”临死的遗憾写得让人泪盈满眶,第五个“因为”的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省略号,好像作者滂沱的涕泪!散文要感人,不能讲大道理,也不靠长篇大论。散文感人至深处,是靠生活中真实的细节,即古人常说的“运笔入微”:

记得母亲说过,给父亲送饭的“碗”是一只乡下老太用来做火炉的钵子。懂事以后我用这种钵子装满水一称,足足装了六斤水。

父亲总是在工作之余极尽种养之能事,每年仅挖垫猪圈的草皮就要挖数百担。

因为他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八口半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只能用盐水下糠饼充饥。

给《父亲》送饭的“碗”,是能装“六斤水”做火炉的“钵子”!“父亲”每年要挖“数百担”垫猪圈的草皮。在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只能用“盐水”下“糠饼”充饥!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读这样情浓于血的亲情散文,让太多有过类似经历的同代人热血沸腾,声音哽咽。有人甚至捏着这篇散文痛哭。这就是“真”的魅力,散文的魅力!再看他的《堂兄》:

被政府取缔“蹬的”后,堂嫂率先转行做擦鞋匠,进而堂兄也效仿之。两把小竹椅,两只擦鞋箱成了堂兄堂嫂的全部生产资料。人民广场是人流集散地,自然成了擦鞋匠们云集的地方。堂兄和堂嫂在广场一角坐摊,干起了专业擦鞋匠的营生。饿了下两碗挂面,堂兄吃一碗,堂嫂吃一碗;渴了有一个大可乐瓶,那里装得可不是可乐,而是堂嫂从家里带来的凉白开,堂嫂喝一口,堂兄再接过来喝一口……

春节期间,我们堂兄弟欢聚一堂,给长辈们拜年,闲谈中聊及已过“天命之年”的堂兄的营生,堂兄朗声道:“只要勤快一点,怎么也饿不死人!”

堂兄的“朗声”,无疑是酸楚的,强作欢颜的,这让很多有过相同经历的人长吁短叹。

王克铭的散文作品,无一不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来源于真实的灵魂。有位朋友看了王克铭的作品后,感叹地说:“你写得太真了!”语气中除了赞叹和钦佩,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莫名担忧。然而王克铭却泰然处之。他在《一棵在古城消失的银杏树》这样写道:

如果在旧城改造的过程中,人们不是只给古银杏树留下一个直径约两米的树盘,而是留下直径十来米的空地;如果古银杏树周围不是坚实的水泥路面,而是以透气透水的筛板代之;如果以银杏树为中心,规划出一个小型休闲广场……我想这棵古银杏树留给人们的将是另外一种风景……

古城正在创建文明城、园林城和“双拥”模范城,这些创建活动牵动着社会的各个层面。但愿古城的其他古树不要遭到像消失的古银杏树一样的命运,愿古城回到古人描写的“万家深树里”的风景中去,在绿树掩映之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种毫无顾忌的率真笔调,无疑是耿直的谏言。这样的文章既能给上层提供决策参考,又能引发读者深思。散文家孙犁在《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中说:“文字是很敏感的东西,其涉及个人利害,他人利害,远远超过语言。作者执笔,不只考虑当前,而且考虑今后,不只考虑自己,而且考虑周围,困惑重重,叫他写出真实情感是很难的。只有忘掉这些顾虑的人,才能写出真诚的散文。”②我以为,王克铭就是这种“能写出真诚的散文”的人!

王克铭很注重个人的人文修养。他的散文中有强烈的庐陵本土文化气息。在《一棵在古城消失的银杏树》一文中,这种文化表征十分明显。请看:“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悄然离开了古城,在人们的眼中永远地消失了。见证了古城千年历史的钟鼓楼和铁佛寺几经废兴,依然矗立在不远处。”“银杏树”、“钟鼓楼”、“铁佛寺”是庐陵古城吉州的象征,它们闯入王克铭的散文视野可能是作者无意的涉笔,但最终却是他文化情结的必然!

“诗如酒,文如饭。”王克铭是从写诗开始涉足文坛的。他的诗质朴、温暖、随意,切入点小而准,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写过诗歌再来尝试写散文,作者的文字控制能力明显要略高一筹,对文字的敏感也更强烈。写诗出身的王克铭,写散文善于内敛自己的情感,有明显的散文体裁意识。他在散文中不轻易使用诗歌的比喻和夸张,不使用华丽的词藻的人工修饰,他大多采用原形的叙述和描写,这使得他的作品有了一种璞玉浑金的质朴美,多了一份聊家常的亲切坦诚。王克铭是农民的儿子,又是农学专业出身。他对农事非常熟稔,对乡村和水酒有一片质朴的深情。在《酿酒》一文中,满篇的文字溢出酒香:

酿酒人将蒸好的糯饭冲水冷却,和药上盆。然后用厚厚的稻草将酒盆严严实实地裹好。一天以后,一股淡而甜的香气就会从稻草包裹的酒盆中散发出来。这时酿酒人要“松缸”,打开裹住酒盆的稻草,检查出酒的情况。当酿酒人看到酒盆中央的小酒窝中积满一窝香气扑鼻的酒醐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一擦手,用食指蘸一蘸酒醐放在舌尖上舔一舔,甘润醇厚的新酿直沁心脾。酿酒人在满意的笑容中和匀盆中的酒。

这么熟悉的农俗图景,不亲身在农村生活多年是无法写出来的。王克铭的散文面向民俗生活,面向民俗里的老百姓,他的文章给人以温暖、以亲切、以力量!周同宾说得好:“让散文还俗,把文人散文做成俗人散文。果如此,则散文定会一改旧时模样,令俗人爱见,使更多人买账。这样,看似降低了散文的身份,实则提高了散文的身价。”③他在散文《当圩》中,也描写了同样温暖的乡村民俗生活:

随着时令的不同,圩上的买卖也有所变化。农忙时节,圩场上的交易以农资、饲料、蔬菜和副食品为主,当圩的人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为谁也耽误不起家里的农活。农闲时,圩场上的交易则要丰富得多,当圩的时间也要长一些。尤其是过年前的几天,那是天天当圩,圩圩爆满。劳累了一年的农人们,仿佛要把一年的劳累抛却,把一年的丰收都买回家,也想把来年的希望带回家去。

在古朴清贫的乡村,能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宅,是我们农民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础。在散文《房子》里,王克铭深情地记叙了他家历经无数风雨的三处“房子”:一间百年老宅约九平方米的房间、一栋历经了十二年风雨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一栋钢筋混凝土两层楼的青砖房:

1.小时候,家境贫困,祖辈留给父母的住所是一座百年老宅的一间只有“三步半”的房间,按现在的计算方法约九平方米。当时,全家八口人,全部住在这间没有窗户的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房间里摆了一张老式床、一张用摇篮搁起来的小床、一个层橱、一个五斗桌、一只樟木扶椅、一只竹椅、一架木楼梯、一口装萝卜干的坛子,还有一只放在门旮旯里的尿桶。房间里的空隙只能容一个人走动。多进去一个人,如果想走动的话,先进去的人只好坐在床上。

2.六个小孩的饭量在不断地增大,个子也在不断地长高。父母终年的劳作仍然难以满足全家人的口粮与衣着,他们却商量着一定要盖起自己的房子。父亲种好了几分自留地的毛豆,母亲养好了两头猪,当年农历八月初二日,我们家新屋在村子最东边的空地上破土奠基,秋收以后动工垒墙。毛豆成了前来帮工的乡亲下饭的主菜;两头猪杀了后留下一些下水和部分猪肉,其余全部卖了,所得的钱用于购置木料和小青瓦,砌墙基的砖是老宅上拆下来的,其余的墙全部用土坯垒起来。

3.这年秋收以后,我们借了生产队一间闲置的仓库安身,把土坯房拆了个底朝天。为了照看料场,二哥用那张老式床在外面搭了个临时窝棚。晚上,我和二哥就在这里边睡觉、看场。听说我们家做房子,各方亲朋纷纷前来鼎力相助。偌大的一个工地,搬砖的、和砂浆的、砌墙的各司其责,有条不紊。新屋有两层,底层是钢筋混凝土的楼面,二楼屋顶是木瓦结构,为的是要利用土坯房拆下来的木料和小青瓦,以节约一点开支。新屋上梁那天,父亲燃响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我用大斗笔蘸上浓浓的墨汁在大红纸上写好一副对联:“打定一个主意十年奠基;历经万般艰辛今朝上梁。”红红的对联贴在二楼上厅红红的砖墙上,把前来道贺的宾客的脸映得通红。我们全家又一次搬进新屋迎接新年的到来。

有了房子,才能算有了一个真正温暖的家!王克铭的笔下充满深情,充满历史的细节,使我们温故知新,加倍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

透过王克铭的文字,我想:也许正是他眼中清澈的泪光和内心那片洁白如雪的月光,才使得他的散文透露出“文如其人”的光芒!

①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页。

② 孙犁:《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人民文学》1983年第9期,第74页。

③ 周同宾:《散文要还俗》,张俊才、王勇、阎立飞选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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