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万碧[西华大学外国语学院, 成都 610039]
作 者:夏万碧,西华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文学文体学。
英国著名作家爱·摩·福斯特的《印度之行》①在1924年一经出版就被认定为他的“代表作”,后来又被评为20世纪最杰出的英文小说之一(Bradbury,1970:13)。以Trilling为代表的评论家主要从人文主义角度解读该小说,并大力赞扬福斯特是“唯一一位值得反复阅读的小说家”(Trilling,1969:6)。小说讲述的是20世纪初,两位英国女性穆尔夫人和阿德拉小姐前往印度,一个看望在那里任殖民官的儿子,另一个则是看望她的未婚夫。印度穆斯林医生阿齐兹出于热情和友谊,组织了不少人陪同两位客人前往当地名胜——马拉巴山洞游览。在幽暗神秘的山洞里,阿德拉小姐产生了幻觉,感觉似乎有人侮辱了她,于是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英国殖民者的误导和影响下,展开了对阿齐兹的指控。殖民者旨在通过这一事件加强他们对印度的统治。阿德拉小姐虽然由于受到惊吓和周围的殖民者的影响,精神状态一度非常虚弱,但最终恢复了自身的主体性,坦率地说出真相,还阿齐兹以清白,同时破坏了英国殖民者将她当做工具强化其统治的计划。小说成功地再现了殖民统治下的印度社会现实。虽然种族与文化之间的冲突是主导全文的重要因素,但性别之间的不平等依然会阻碍人类的和谐关系,是现实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通过女性主义文体学视角分析小说中女性人物刻画中的“分裂化”手法,揭示文学文本中极其常见却又容易被忽视的意识形态里的性别歧视。
从字面上看,“fragmentation”(分裂)是指将某物分解成许多相互独立的部分。但在女性主义文体学领域,这个术语是指文学作品中描述某一人物时不将其看做一个统一的整体,而是描述其不具备主观意识的身体部位。通过分裂化的手法,人的整体性、主观性、统一性被剥夺。伟大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儿的著名格言“我思故我在”强调了人的双重性,即人必须具备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统一,才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自主的、大写的人而存在。显然,分裂化的认知模式和刻画手法破坏了这种完整性,否认了人的身体和心灵的统一。
许多女权主义者也注意到“分裂化”手法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具有性别的不均衡。总的来说,女性人物被分裂化描述的情况远远高于男性人物,因此分裂化的认知模式和刻画手法与性别的不平等有密切的关系。此外,米尔斯还发现,“由于女主人公不被描述为一个统一的有意识的个体,场景无法从她的视角来呈现。因此,她的经历和体验都被排挤在文本之外”(Mills,1995:172)。因此女性人物往往通过男性视角而被呈现为一系列由男性打量的“目标”。
当印度医生阿齐兹第一次见到从英国远道而来的姑娘阿德拉时,他声称将她看做一个男性朋友热情款待。但他仍然从男性的视角打量她的容貌,并认为她不漂亮:“在他的眼中阿德拉瘦削的身材和脸上的雀斑都是可怕的缺陷,他不解上帝为何对一个女性的外表如此不友好。”后来,在阿齐兹努力与菲尔丁建立亲密的关系时,公然对阿德拉的外表进行评论:“她不漂亮,她几乎没有胸部……”对于菲尔丁,他将“安排胸部像芒果一样的女士”。以上的场景都是从阿齐兹的视角来感知的。作为女性,阿德拉特别受到关注的是她的身材、她的脸庞、她的胸部;她的才智、她的道德等代表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在的精神世界被完全忽略。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在当时印度的殖民地社会背景下,阿齐兹属于被殖民者群体,而阿德拉来自殖民者群体。如果考虑政治、种族、文化等因素,应该是阿德拉享有优势或特权。然而在这样的场景里,阿齐兹却是行为的主体,享有作为一个独立的自主的人的权力,包括将女性物化的权力。他对阿德拉的看法和评价物化为外在的、不统一的一系列身体部位。因此,在这样的话语中,性别这一因素起到主导作用。阿齐兹是男人,而阿德拉是女人的事实决定了这样的话语互动形式。
而在对阿齐兹的审判中,当地受教育程度最高的英国人麦克布莱德宣布他的常理说,“从生理上来讲,肤色较黑的人会被肤色更白的人吸引,但不是反之亦然”,结论是“即使这位女士比男士长得更加丑陋”,叙述者紧接着描述道:“她的身体不满被称为丑陋,颤抖着。”
这一场景是通过叙述者的视角呈现出来的。小说的叙述者作为一个旁观者,所觉察到的是“她的身体不满被称为丑陋”,这是一种较为偏离常规的表述,因为只有一个有意识的人才会产生情绪。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性别歧视。因为“她的身体”并不能产生情绪或听到别人的评论。更符合常理的表达应该是“她痛恨被称为丑陋,她的身体颤抖着”。也许叙述者也没有意识到,将“她”(一个完整的人)物化为“她的身体”是隐藏在潜意识里的一种性别歧视。这进一步证实了英国文体学家伯顿的论断:“在各种形式的社会不公正之中,性别歧视是最根深蒂固,最普遍,最难以察觉,最不易改变的。”(Burton,1982:197)
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阿德拉的自主意识逐渐增强。她逐渐摆脱了周围的英国殖民者对她的误导和影响,在自我意识完全恢复正常的情况下,面对法庭的所有听众还原了当天山洞里发生的真实情形,从而洗清了阿齐兹的罪名:阿齐兹根本没有跟着她进入那个山洞,因此阿齐兹试图攻击她的谣言不攻自破。这一真相的坦白恢复了阿齐兹的清白,重建了阿德拉的自主性和她对真理的追求,却摧毁了英国殖民者试图迫害印度医生阿齐兹,从而强化其殖民统治的整个计划,使他们颜面尽失,前功尽弃。而导致这一局面的竟然是他们从来都不重视的一个女性角色。这是他们从来不曾预料到的事态发展趋势,所以小说中出现了这样的描写:“法官紧盯着他的证人(阿德拉),好像她是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当阿德拉违背了英国殖民者的意图,使得他们的计划崩溃之后,她再次从“一个完整的人”被物化为“一台出了问题的机器”。此处的比喻效果非常明显:在整个故事中,英国殖民者并未把女性当做有主体意识的人来尊重和理解,他们对于阿德拉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她当做实现他们自己的计划的一台机器。如果阿德拉配合他们,在法庭上指证阿齐兹有罪的话,他们就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意图,而阿德拉就是为他们服务的一台机器。遗憾的是,阿德拉远比他们想象当中的普通女性更加自主和坚定。阿德拉的背叛显然让他们始料未及,所以在他们的眼里,阿德拉就像是“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不能为他们所用。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英印人与印度人的联谊会上。当地级别最高的英国官员特顿先生指派他的妻子去迎接前来参加聚会的印度妇女时,有这样一个场景:“去工作,玛丽,去工作”,署长大声吩咐着,用一根细软的枝条拍拍他的妻子的肩膀。按常理来讲,如果一位男士用手轻拍妻子的肩膀,往往会被解读为亲密和爱意。可是用枝条拍打妻子肩膀的场景无疑会让人联想到使唤一匹马干活,为主人的需求服务。所以“肩膀”这一特定的身体部位,以及另一个细节“用枝条拍拍”构成一幅极具画面感的场景,生动地将特顿夫人置于一匹马的从属地位,将其物化为从属于丈夫的物品。
在以上的语言实例分析中,女性人物都不是被当做一个完整的、有自主性的人来描述,而是被“分裂”为各种物化的身体部位。而且这样的认知极具普遍性,是一种文学文本中极其常见却又容易被忽视的意识形态里的性别歧视。女性主义文体学家致力于唤起更多的读者和评论者关注这一现象,为读者提供一个新的角度解读文学文本。在《印度之行》中,性别不平等并非作者着重反映的主题,可性别歧视的场景却无处不在。这进一步证实了作者福斯特寻求的世间博爱和人类和谐的崇高理想是何等艰难。但《印度之行》作为英文小说经典之作,必将受到更多的关注和鉴赏。
① E.M.Forster.A Passage to India[M].London:Penguin,1984.(文中所引的小说原文译文均系本文作者自译,不再另注)
[1]Bradbury,M.(ed.) E.M.Forster:A Passage to India.London:Macmillan,1970.
[2]Trilling.L.E.M.Forster.NewYork:Harcourt.1969.
[3]Mills,S.Feminist Stylistics[M].London:Routledge.
[4]Burton,D.Through dark glasses,through glass darkly.1982.In R.Carter(ed.)Language and Literature,London:Allen&Unwin.pp195-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