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的“别趣”美

2012-08-15 00:42信阳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河南信阳464000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理趣意趣风趣

⊙周 声[信阳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 河南 信阳 464000]

在诗美学的殿堂里有一种特异的审美现象,谓之“别趣”。

“趣”是我国古代传统诗论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兴盛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跃于当代。早在先秦时期,“趣”这一概念就已出现。庄子在《秋水》中提出人们有六种观照世界的方式,即“以道观之”、“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和“以趣观之”。庄子说:“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菲。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趣”在这里就含有情趣、情致的意思,为后来“趣”衍化为我国古代诗论中审美范畴奠定了最早的根基。

唐代诗人就已普遍注意到“趣”了。故宋人严羽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严羽进而论之,“诗有别趣,非关理也。”①非关理也,倒不然——诗有不理之理嘛;说诗有“别趣”,确是不错的。因此,谢榛在《四溟诗话》里也指出:“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②“别趣”之美,与其说是对正统严肃诗学的冲击,不如说是对诗歌美学的丰富和补充。为什么非要板起面孔做诗呢?豪放、婉约、典雅、俊逸,固然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诙谐、幽默、滑稽、俏皮,亦能给人以愉悦之感。

诗的“别趣”,我国古代诗论中有“奇趣”、“理趣”、“风趣”、“意趣”等诸种提法。

先说“理趣”。有人戏言:诗人最不讲理。最典型的莫如李白。他在《将进酒》里劈头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说的跟真的一样。黄河之水怎么是从天上流下来的呢?难怪一位领导干部大为恼火:“李白尽是胡扯。黄河不是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嘛!”但人们还是相信李白所说的“黄河之水天上来”。

诗,有“讲理”的。即用诗的语言去议论、去说明某种情理、事理、物理、道理或哲理。这类诗,古人谓之理趣诗。宋人包恢《答曾子华论诗》云:“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及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包氏认为凡“状理”好的诗,必是“理趣浑然”。说理要说得有趣,避免空乏、枯燥,且“理”和“趣”要自然胶合,浑然一体,而非硬贴上去的两张皮,这就构成理趣诗一个明显的审美特征,即言此而意彼,深入而浅出,理隐而趣显,读来轻松愉悦,耐人寻思,思有所得,进而产生某种精神上的快感,得到某种哲理的启智。

因此,清代诗论家沈德潜认为,富于“理趣”的诗,“贵浑浑灏灏,元气结成,乍读之不觉其佳,久而味之,骨干开张,意趣盎然,斯为上乘。”这是不错的。

唐代王之涣的名诗《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首大气磅礴的写景诗,末两句形象地说明了要得到新的收获,当更加努力奋斗的道理;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道出了事物的发展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充满着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

由于当时理学盛行的关系,宋代的理趣诗较多。比如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用形象的语言揭示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启发人们要看事物的本质,不要被其表象所迷惑。朱熹的《观书有感》:“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说的是读书的两种境界:开始觉得费力,后来功夫用到,便觉得灵活自如。这类理趣诗,相比之下,较之那些抽象空泛、枯燥寡味的说教伦理诗,要耐读得多。

再看杨万里的《过松原晨炊漆公店》:“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诗初看是写景,实则有借景喻理:上山不易,下山也有难啊,故莫“错喜欢”,因为那山总是一岭接一岭,一峰连一峰,那障碍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所以切不可盲目沾沾自喜,停滞不前。爬山若此,在人生的道路上,在事业的进程中,不也是这样么?诗,平白如话,意丰辞浅,理趣盎然,实为难得。

必须指出,理趣诗首先是诗,因而诗中的“理”,也是脱离不了形象思维的,亦即或寓理于形,或融理于景,或寄理于物,或置理于事——这“理”总是伴随着形象的。否则,没有形象,诗趣便无所依托,诗理变成说教。这是诗之大忌。

再说“奇趣”。苏东坡有一条诗美学原则,谓之:“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

这里的“奇趣”,通俗点说,就是诗人由奇思、奇想、奇事、奇情而引起的趣味。这是一种异于一般的特别的审美现象。

意大利哲学家马佐尼说:“诗的目的在于产生惊奇感。”“使听众相信他们原来不相信的事情。”

《庄子·秋水》篇里记有庄子和惠子在濠梁观鱼的一段对话,庄子说:“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这段对话在哲家史家眼里,也许是庄子搞诡辩的典型例证,但在诗人看来,却可以另作别论了。

因为诗人有与常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超常的想象力,以致每爱诱使读者去相信他笔下新奇的怪诞的甚至荒唐的东西。——“奇趣”就是这样产生的。

屈原在从鄂渚放逐到溆浦的途中,大发奇想:“驾青虬兮骖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看,这里屈原的想法是多么的新奇有趣?然而联系到他的政治遭遇,我们又会觉得他的此番奇想是在情理之中,不如此,就不能表现屈原崇高的理想和博大的胸怀。这就是诗之“奇趣”的魅力。

君不见,在诗中常常人心可以腾飞,死人可以复生,晴天可以霹雳,怒发可以冲冠,人欣喜山河扬眉欢笑,人悲哀风云凝愁叹惜,惜别时蜡烛可以垂泪,兴至时星星可以媚眼……

这般情景,尺寸难以计算,仪器无法测量,但谁不是深信不疑的呢?这就是苏东坡所谓的“反常”而又“合道”。古来,谁人真的见过花会溅泪,鸟鸣会惊心?但在“感时”和“恨别”那样的特定情势下,杜甫偏偏就是那样感受的,那样写的;我们也会相信那是真的,一点不假。

这些诗是诗人写得怪,读者不以为怪;诗人以“奇趣”入诗,读者从“奇趣”会意。

由此见出,诗之“奇趣”首先表现在它的“反常”上:即在内容上违反人们习以为常的所谓常情常理常事;然而又每每“合道”——合乎艺术之道——不合乎生活逻辑,却合乎感情逻辑。

这两点必须照顾到,“合道”而不“反常”,诗必平板拘泥,落入俗套;“反常”而不“合道”,为趋新斗尖强求奇,必是故弄玄虚。故,清人何绍基说:“诗贵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至处,发以仄经,乃成奇趣。”③

为此,诗人们常常借助于一定的艺术手法以创造诗的奇趣,比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借助夸张;“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借助暗喻;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借助移觉(即化视觉形象为听觉形象),等等。这些诗句,依然合于诗之理。是因为诗的“奇趣”有“理外之理”(宋代方中通语)。

至于“风趣”,则更是为读者所倍加欣赏的一种趣味。它滑稽幽默,而不庸俗无聊;平易近人,而不索然无味。近代文学家林纾说:“风趣者,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有余,故能在不经意处涉笔成趣。”(林纾《春觉斋论文》)唐代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就是一首别开生面、饶有风趣的小诗。诗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的本意是写作者在应考进士之前,想问一下张籍,自己的文章主考大人是否满意。可诗中却通篇写的新婚之后的脉脉情事,从“洞房”到“红烛”,从“昨夜”到“待晓”,都不离新婚,然而,聪明的读者是能于此煞有介事的谈笑风生中,深解其中真意的。再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人从小离家,垂老方归,其间多少情思!可回到家乡了,天真的儿童却不能相识,竟然“笑问”又称“客”……真是“风趣”至极。可作品正是在这种滑稽而“风趣”的生活画面之中,表现了诗人对家乡亲切而又陌生、喜悦而又感伤的复杂心情。燕以均有一首《咏七夕》:“相看只隔一条河,鹊不填桥不敢过。作到神仙还怕水,算来有巧也无多。”这首小诗写得很有意思,讽刺性也很强。故袁枚评:“燕以均年虽老,而诗极风趣。”④

当代诗人流沙河堪称幽默大师。他的许多诗是“风趣”美的典范。请看他写于“文革”中的《故园六咏》之《焚书》一首:“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

读完这首诗,真个叫人哭笑不得。诗的主题是严肃的——鞭挞焚烧文明的那场浩劫,但主题的表达却是诙谐有趣的。诗人调动了细节描写(“夹鼻眼镜山羊胡”)、对比(“你在笑,我在哭”)、反复、暗喻(“永别了,契诃夫”)等诸种艺术手段,造成了一种幽默诙谐而又极富讽刺意味的氛围,进而把读者诱入这个典型的氛围之中,先让你发笑,再让你笑后有所思,思而有所得。再看《芳邻》一诗。这首诗的前两节写邻居以前如何“待我极亲热”;最近造反当了官,和我“交情竟断绝”。其中用“春色”、“秋色”作喻,来描写脸色的变化,就有几分“风趣”。而最后一节则更为滑稽:“他家小狗太糊涂,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我说不要这样做了,它却听不懂,语言有隔阂。”

这真是神来之笔。诗人于结尾处一下子抓住了“小狗”这个可恶而可爱的特殊形象,出人意外地投笔成趣,巧妙地讽刺了十年浩劫中那些“不如狗”的人,言有尽而意无穷,实非大手笔所能致。

最后说“意趣”。诗趣美固然是呈多元格局的。但说来说去,当以“意趣”为上。因为,“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⑤

因为,“诗以意为主,以辞采为奴婢;苟无意思作主,则主弱奴强,虽僮指千人,唤之不动。”⑥

“意趣”,通常谓之意境。意,乃审美主体之意识,之情绪,之思想;境,乃审美客体之景观,之物象,之画面。主客化一,情景交融,便生“意趣”。

诗有“意趣”,便有活力,便有精神,便有魂灵。反之,则如枯木死灰,如行尸走肉,毫无半点诗美可言。

“红杏枝头春意闹”,就是因为诗人刷地一下子泼出一片盎然春意:红杏怒放,芳香四溢,枝头蜂蝶翩翩起舞,是活脱脱有声有色,是真切切有情有趣。

晚唐诗人任翻,一日游天台巾子峰,曾题诗寺壁。云:“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题罢行百余里,欲回改作“半江水”,可他人已改。这使任翻大为钦佩。我们单从字面上打量,“一”改为“半”,很难说哪个字高下,若从“意趣”美上去体悟,就不大一样了,就会发现一字之易委实妙不可言:其一是改得真实,因为前峰遮月不可能映照“一江水”,这是其次,有时诗可不必泥实;其二,最是改得意境优美,这“半江水”月光明晃晃,那“半江水”山影暗幽幽,明暗变化不一,色调错落有致,同是明月朗照,却给人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之感。因而画面极富立体感。难怪后来有人在任翻题诗处又题一诗云:“任翻题后无人胜,寂寞空山二百年。”

“意趣”美之于诗,应以意趣浑成,寓趣于意,从趣见意为上乘,不可偏趣舍意。否则便走上极端,走上极端便失去诗美。唐人张打油有一首咏雪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诗也有形象,也有趣,但因为无情无意,终无审美价值,所以只能聊以一笑了之。

“味欲其鲜,趣欲其真。”(《随园诗话》)当然,说诗有“别趣”,应是以不失诗味为基础的。有趣有味,方能脍炙人口;否则,故作“别趣”,淡然无味,反而会令人反感。所以,时人郭绍虞先生强调说:“别趣者不堕于恶趣。”(《神韵与格调》)“别趣”是智慧的流露,“恶趣”是浅薄的表现。这应该是很清楚的。

① 何文焕.历代诗话(下)[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3:688.

② 历代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163.

③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9.

④⑥ 袁枚随园诗话(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2:827,185.

⑤ 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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