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瑛[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作 者:李琳瑛,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杰琪·凯(Jackie Kay),英国当代女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现任皇家文学会员,任教于纽卡斯大学,主要教授创作课程,现居曼彻斯特。过去二十年来,她的作品已成为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焦点。凯1961年出生于苏格兰爱丁堡,母亲是苏格兰人,而父亲是尼日利亚人,她一出生便被一对白人夫妇领养。凯的养父母都是共产党人,夫妇二人并没有因为收养黑人小孩而被人歧视,然而凯在学校却常因为自己复杂的身份和血统频频遭受各种歧视和冷遇。那段辛酸的童年时光在诗人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日后她的作品中总是充满着对自己身份的憎恶、对正常童年生活的渴望。身份问题则成为凯诗歌创作的一个强有力的主题。尽管如此,凯的家庭还是幸福的。她与养父母很亲近,他们让女儿了解社会主义原则,并经常带她参加和平集会和反核游行。被收养及从小生活在白人家庭的经历造就了凯敏锐的洞察力并激发了她的写作欲望,而特殊的生活经历和成年后的同性恋体验则使凯对现实有着更加细腻而独特的理解。她的诗作反映了历史、记忆、语言、命名以及身体和心理的复杂关系,因其广泛的女性意识、灵动形象的语言和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而广受好评。杰琪·凯创作出版了多部诗集和小说,其中主要诗集有五部:《收养书》(The Adoption Papers,1991)、《其他爱人》(Other Lovers,1993)、《气色不好》(Off Color,1998)、《生活面具》(Life Mask,2005)、《亲爱的》(Darling,2007)。其中《收养书》获得了许多奖项,其中最著名的是1992年的英国年度诗歌大奖——前进奖,这部依据诗人个人成长经历而创作的半自传体诗集集中探讨了种族、个人、女性、身份等主题。《诗评》称其为“一部写给苏格兰人、黑人,写给当代诗歌的,极其鼓舞人心的巨作。这是一部真理之作”。《其他爱人》于1993年被授予毛姆奖。《今日世界文学》称:“《其他爱人》体现了作家优秀的语言功底,在措辞、节奏、形式、语调、语音等方面都有很好的把握。”评论家还认为,相对于《领养书》,《其他爱人》则有着更加连贯的内容,而且作品的表现形式、角色、情感、意象更为丰富。《气色不好》被提名T.S.艾略特奖。《先驱报》对此赞扬说,“这些娴熟的诗作是出自顶级作家之笔”;《当代世界文学》称,“如果你喜欢诗歌,那么你会喜欢这本书”;《星期日泰晤士报》称,“杰琪·凯给我们讲述的那些关于种族压迫和社会底层人的故事证明了她是目前运用戏剧独白写作最熟练的诗人之一”。她的著名小说《小号》(Trumpet)于1998年出版,随即获得了年度《英国卫报》小说奖和国际都柏林文学奖候选提名,并且被译成了十五种语言,成为西方著名的性别解放文本,也被列入英美大学性别研究课程的必读书目。
被白人领养,又是少数民族与非洲奴隶混血的“杂种”,这一切使得杰琪·凯常感到自己“无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诗人对种族歧视与社会偏见产生了强烈的对抗心理。在一次采访中,凯说道:“是的,我是黑人,是个同性恋者,但是这样的‘身份’就能定义我所书写的内容吗?当然不能……我所真正感兴趣的是:‘身份’是灵活多变的;在这样的多变性中人们该如何不断去重新定义和确立自己的‘身份’;性别和种族只是我们强加给人类的标签,而这似乎只是滋养和助长了人们的某种偏见。我所关心的只是这些所谓的‘特殊人’和他们的普通生活。”①正如诗人所表达的,人们对“身份”的认识总是和种族、性别紧密相连的,而这显然是不正确的。凯一直努力做的就是冲破社会的樊篱,关注边缘群体的真实生活。在作品中,杰琪·凯常用“疾病”做隐喻,表面在写身体、精神疾病,实则指向社会种族的歧视、偏见的痼疾及由此产生的矛盾、冲突,这也成就了她的第三部诗集《气色不好》。
例如,诗人写道:“我的血糖在升高/我的舌头变得甜腻/我在奉承我的敌人……/我嘴上抹蜜,心在哭泣/我想将唾沫喷向仇敌……”从这几行诗里,我们不难感受到诗人无奈与矛盾的心理。面对别人对她的侮辱和歧视,她无从反抗。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甚至迫不得已要去奉承敌人,“我的舌头变得甜腻”,“我在奉承我的敌人”。诗人的无奈在于,她明白再怎么反抗都将是徒劳的,因为再怎么耗费唾沫也不能改变自己是黑人的事实,不能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所以,即使心里万分痛苦,她也只好选择默默忍受。“我嘴上抹蜜,心在哭泣”这句将诗人矛盾的情感推向高潮,与此同时,也让读者的心为她哭泣。
在《气色不好》这部诗集里,杰琪·凯广泛使用“牙齿”作隐喻来探讨社会和种族问题,其创造性令人印象深刻。她的语言灵动形象,如她能听到“全民磨牙”,“老人的牙齿像冰雹掉落”。诗歌《齿冠与国家》(Crown and Country)揭示出一个人的牙齿状态和社会地位的关系,其联系颇具深意:
当你来到我们的国家
你会发现我们喜爱牙科
……我们的人民
……都知道假牙比文化更重要……
我们用牙齿的咬合来辨识身份
下层阶级有着非比寻常的咬合力……
(Crown and Country,lines 1-2,6-8,13-15)
英国人向来注重牙齿的健康,因为在他们看来,口腔健康是文明的象征,甚至“假牙比文化更重要”。而牙齿状态的好坏则成了一个人社会身份和地位的某种标识,“我们用牙齿的咬合来辨识身份”。然而,很有讽刺意义的是,凯诗歌中的英国白人不但没有白净、健康的牙齿,甚至很多人还需要借助于假牙来伪装自己“文明”的仪表。相比之下,那些被所谓“文明社会”漠视的黑人们却常拥有洁白整齐、健康坚固的牙齿。在诗人眼中,白人们用假牙替换真牙的行为就如同他们脸上造作的笑容一样,是极其虚伪的:
我们不常说话,当我们说
奶酪时;露出一颗颗闪着奶油光泽的牙齿,
我们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金色的牙套;假笑。
(Crown and Country,lines 8-10)
尽管白人们看上去彬彬有礼,他们娓娓交谈时会“露出一颗颗闪着奶油光泽的牙齿”,但诗人一眼看到却是灿烂生辉的牙齿背后那“金色的牙套”,伪善的“假笑”,讽刺意义极为深刻。
与白人牙齿相对的是黑人的牙齿。诗歌《牙》(Teeth)充分显示出了这种对比。作品中,诗人生动刻画了三个形象:一位黑人少女、少女的母亲和一个白人警察。诗中从头至尾并未提及少女的名字,诗人只是称她为“x”。少女是一个非法移民,因而遭受到了警察各种不公正的待遇。作品中,少女的天真纯洁与警察的残暴无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诗人也正是借助于对“牙齿”的描写,成功塑造了单纯善良的少女形象:
她带着自己的牙来到这个国家
她有着一口属于自己的牙……
看她的嘴里
她依然拥有它们
完美的珍珠,牛奶般的小石头,清白无瑕如象牙一般。
(Teeth,lines 36;1;3-4)
少女拥有一口完美的牙齿。它们如珍珠般洁白闪亮,如牛奶般清滑润泽,又如象牙般清白无瑕。诗人这里将牙齿比作珍贵的象牙这一非洲黑人殖民历史的象征物,牙齿成了文化的载体和标识,无形之中透露出少女的种族身份和命运。然而,同样为黑人,“牙齿”在少女母亲那里不再是珍宝,而是变成了某种贴身的武器:
她一口假牙。獠牙一般,
随意安插着,
牙齿和齿龈间一条细小的缝隙。
夜晚时,她母亲的牙在玻璃杯中上下浮动着
那是鲨鱼的狞笑;狼迟缓的假笑。
(Teeth,lines 8-12)
母亲的牙在这里完全变成了如狼牙、鲨鱼牙齿般可怖而锐利的武器。然而,这样的武器最终也未能保护少女的生命。白人警察逮捕并羞辱了少女,用胶带封住她的嘴,强行遮住了她“甜美的微笑”,暴力而残忍地将她杀害。在诗人的描述下,警察的牙齿也像他的恶行一样丑陋不堪:
谎言将四处传播
明天,那个满嘴脓包的男人
会说她死于心脏衰竭。
(Teeth,lines 37-38)
这里,“满嘴脓包”和“牛奶般的小石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警察恶毒、虚伪的形象和少女的单纯善良形成了巨大反差。实际上,《Teeth》这首诗取材于一个真实发生的事件。1993年,一个名叫乔伊·加德纳的牙买加女人因为非法移民而遭到了三位英国警察的上门驱逐。乔伊不满他们的行径,这三人便强行进入她家中并与之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对抗中,警察们残忍地用腰带堵住她的嘴,用长达十三英尺的胶带死死缠住她的头部,最终使其窒息而亡。然而,杀人凶手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1995年,三名涉案警察竟然被无罪释放。他们辩解说杀人是出于正当防卫,因为乔伊当时拒捕并且试图撕咬他们。乔伊被害和警察无罪释放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英国黑人协会为此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声讨法律对黑人的不公,抗议执法者的残忍和暴力。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黑人作家,凯在1998创作了《Teeth》一诗,用诗歌这一独特形式为乔伊所遭受的不公呐喊。在这首诗中,诗人借助于“牙齿”的意象巧妙探讨了乔伊事件背后的种族问题,正如布鲁斯·金所言,“那些有着完美牙齿的却被当做异物对待,他们不被接纳,甚至遭受着暴力的迫害。”杰琪·凯诗作中“牙齿”形象的各种描写其实正是对英国社会文化和种族问题的探讨,“牙齿”成了文化融合或排斥、社会同化或边缘化的某种象征。更多时候,在杰琪·凯笔下,它变成了对抗种族主义的有力武器。
杰琪·凯是当代英国最为多产、最富于洞察力的诗人之一。和卡罗·安·达菲一样,凯在诗歌中密切关注着“他者”的声音,用诗歌强有力的语言声援着那些没有发言权、没有归属感、徘徊在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作为当代少数族裔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以其独特的文化经历和种族身份建构了自己的批评理论。她既反对性别歧视,又抨击种族主义,同时探讨种族或种族文化之间的关系,认为种族区别和社会性别区别一样,是后天人为的,而非生理的,归根结底是文化和社会的建造。她在作品中大胆挑战男性权威;对本民族的传统与文化,持积极乐观、辩证扬弃的态度,努力重新定义“妇女”的概念。在其文学创作过程中,她积极探索读者与文本的关系、语言与文本创作的关系,尝试用本民族独特的英语形式进行文学创作,书写自我与文化、少数民族男女与白人男女间的差异和鸿沟。她在自己作品中一直坚持探讨着个人、种族和性别认同等一系列的问题。她的作品意在跨越文化和经济的障碍,进入一个全新的语言与意象的时代。凯的诗歌思想深刻,语言通俗易懂。特殊的生活经历造就了凯诗歌创作的鲜明主题与写作手法,无形之中赋予了其作品与众不同的魅力,因而深受读者的喜爱。正如《爱尔兰时报》评论所说,“她的作品一直有一种信念——故事和诗歌的力量不只在于要获得理解和产生共鸣,更在于要揭露生活、改造生活和提升生活。”
① Bold Type Interview with Jackie Kay.20 March 2007.http:www.randomhouse.com/bold type/0499/kay/interview.html.
[1]Giddens,Anthony.“The Trajectory of the Self”in Identity:a Reader.eds.Paul Du Gay, Jessica Evans and Peter Redman.London:SAGE,2004.248-266.
[2]Kay,Jackie.Off Color.Newcastle upon Tyne:Bloodaxe,1998.
[3]King,Bruce.“Other Lovers by Jackie Kay”.World Literature Today 68:580,1994.
[4]Montefiore,Janet.Arguments of Heart and Mind Selected Essays 1977-2000.Manchester:Manchester UP,2002.
[5]Severin, Laura.“Distant Resonances: Contemporary Scottish Women Poets and African -American Music”.Mosaic(Winnipeg)39.1(March 2006):45-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