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的真实世界——从《鬼妈妈》《玛丽与马克思》看定格动画的特点及趋势

⊙陈 了 陈明红［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 成都 610500］

作 者：陈 了，硕士，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数码媒体艺术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动画艺术；陈明红，硕士，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动画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动画艺术。

2006年，《僵尸新娘》《人兔的诅咒》两部定格动画入围奥斯卡奖最佳动画片，而它们入选的原因是“其对于如何将动画艺术和动画家的观点扩展到‘电影’这个媒介做出了贡献”①，这让人们在惊讶之余感到欣喜。进入21世纪以来，定格动画无论从技术还是艺术上，都已经可以摆脱在材料、角色运动、镜头表现等方面曾经存在的较大障碍，成为能够与主流的2D、3D电脑动画片争艳的动画艺术形式。2009年，《鬼妈妈》和《玛丽与马克思》的出现使以上的观点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两部影片风格迥异，前者是亨利·塞利克的作品，有着和那部让他成名的《圣诞夜惊魂》相似的哥特式的诡异风格；后者的导演是澳大利亚的亚当·艾略特，简单的色彩、粗朴的造型、笨拙的动作构成了这部能直达人心的作品。两部影片都有不凡的获奖经历，以及不菲的票房成绩，获得了艺术和商业上的双重肯定。通过对它们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当今定格动画片的特点和发展趋势。

一、两种极端的真实感

众所周知，真实感是定格动画其与生俱来的特点和优势。与2D、3D电脑动画不同，它们真实地和我们同时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正如我们床头的布娃娃、桌上的小泥偶，我们可以随时把它们拿在手中，装扮它们，同它们开玩笑。不仅如此，这些角色的生存环境也同样真实地存在，它们童话一般的世界小巧而精致，令人神往。而以《鬼妈妈》《玛丽与马克思》为代表的当代优秀定格动画将这种天性分别发挥到极致，开创了新的篇章。

《鬼妈妈》讲述了女孩柯洛琳在新家遇险后最终从鬼妈妈手中救出自己、父母和鬼孩子灵魂的故事。影片一开始就展现出令人震撼的真实感：一双由钢针连成的手接住从窗户飞进来的布娃娃，然后用各种工具将其拆开，又重新填上锯末，给木头针穿针引线，为其缝上纽扣眼睛、固定好蓝色的毛线头发，再缝纫出黄色的雨衣，打扮停当后，这双诡异的手又将新的布娃娃送出了窗户，绿色的房间里杂物破旧不堪，败絮蛛网随处可见。大量特写和大特写让那双手、纽扣眼睛、木头针等物品直逼眼前，每个动作都准确细腻。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材质和物品被过于真实地表现却又不合逻辑地组合在一起，神秘恐怖的气氛抓住了观众的心，整个影片的极端真实感由此奠定。在这部影片中，所有人物表情生动自然、动作真实流畅，两个主要场景——真实的粉宫公寓和“另一个世界”镜面相对，在设计上复杂严谨，每一处细节严丝合缝，不露任何破绽。与传统的定格动画中略有停顿的动作、夸张简单的表情和相对朴素的场景大相径庭。以至于很多观众都觉得难以置信——这究竟是一部3D电脑动画，还是定格动画？还有很多人对影片提出了质疑，认为该片过于流畅的动作和表情等细节使其丧失了作为定格动画本身质朴亲切的特点。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这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提名的作品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了定格动画的一个新高度，对真实性的追求，正是做到这些的重要动力之一。

《鬼妈妈》的导演亨利·塞利克希望影片呈现出精彩奇幻的视觉效果，这自然包括讲究的场景和角色流畅自然的动作表情，但同时，导演仍然希望带给观众手工制作的亲切感觉。在这样的艺术观念指导下，影片在技术上实现了划时代的突破：stereoscopic 3D（立体三维技术）被首次运用于定格动画，同时还融入了CG制作的面部表情过渡。在影片的制作过程中，首先雕刻黏土模型，并使用三维扫描仪导入Maya，这一过程保留了手工制作模型的痕迹和瑕疵；三维艺术家在电脑里进行表情过渡的制作，然后在三维印刷机里雕刻出实物模型。这些模型非常精细，甚至必须精确每一个不足25厘米高的柯洛琳脸上小雀斑的深度，而老鼠的毛发也是三维印刷出来的。②新技术的合理运用是这部影片风格形成的基础和保证，而导演对独特风格的追求和对定格动画动作流畅性等弱点不断改进的动力，则促使CG新技术在定格动画领域大展拳脚。我们可以预见，新技术将会不断发展，并越来越多地和定格动画拍摄紧密结合在一起，《鬼妈妈》是第一部，但绝不是最后一部如此真实的定格动画。

同《鬼妈妈》不一样的是，《玛丽与马克思》对高科技创造出的逼真视觉效果完全不在意，它为大家呈现的是真实感的另一个极端——传统定格动画中蕴藏的最朴质的真实和打动人心的情感。《玛丽与马克思》的故事看似很平淡，一个8岁的澳洲女孩和一个44岁患有孤独症和肥胖症的美国犹太人成为笔友，从此延续了他们长达20年的友谊。没有精致细腻的模型，也没有炫目的色彩和镜头组接，《玛丽与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平淡无奇。片中的角色如同大家儿时用橡皮泥捏出来的泥娃娃，大脑袋、小身子、大手、大脚，手指粗短、五官夸张，手工制作痕迹随处可见，如角色身上的指纹、并不平整的领口等。这样的造型并不利于制作出流畅细腻的动作，而事实上导演似乎也根本不在乎这一点，角色的动作笨拙而夸张，像没有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跌跌撞撞。与之搭配的场景也是同样的风格，与《鬼妈妈》中那栋精细的粉宫公寓相比，《玛丽与马克思》中的澳大利亚小村庄和纽约的高楼大厦显得稚嫩而粗朴。

儿童是最接近真实的人群，与儿童有关的物品会令人放松，进而产生亲近感。儿童的认识比成人更直观、更引人注目，有时更能揭示本质。《玛丽与马克思》中孩童般的风格让观众感到异常亲切，那些角色和场景似乎在小时候见过，甚至在自己的手中出现过，这种真实感是能打动人心、引起共鸣的。《玛丽与马克思》用孩子的风格讲述了一个略带伤感和黑色的成人故事。孤独症、表情识别障碍、歧视、死亡这些沉重的字眼显然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不能理解的，但当这些以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手法表现出来时，却让成年观众因为形式和内容的极大反差感到震撼，觉得这些没有华丽外表、看似幼稚的画面直指影片所要表达的实质。因此，《玛丽与马克思》将定格动画的真实感和亲切感发挥到了极致，征服了观众，也征服了各大奖项的评委们。

由此可见，《鬼妈妈》和《玛丽与马克思》代表着新时期定格动画的两种发展方向，一种是建立在CG技术不断发展基础上的视觉追求，强调细腻逼真和精彩炫目的视觉效果；另一种则是回归朴素和本真，用离人们心灵最近的方式讲述能够打动人心的故事。同时，这两种极端的真实感又是与导演的艺术理念和影片内容紧密相关的，在这两部影片中，两种风格分别被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使影片产生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二、电影手法的娴熟运用

定格动画之所以无法长期在商业动画领域与2D、3D电脑动画竞争，是因为定格动画在拍摄过程中有着很多技术上的限制，角色动作、场景表现、摄像机运动、镜头角度等方面都不如2D、3D电脑动画表现自由，要达到商业长片要求的水平并不容易，因此，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定格动画大都以短片的形式出现，即使到现在，比起浩瀚如海的2D和3D动画长片，商业定格动画长片的数量也如同崖上的水滴。但是近年来，定格动画长片不仅在数量上呈明显的上升趋势，而且部部质量上乘。如2006年的《僵尸新娘》和《人兔的诅咒》、2009年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鬼妈妈》和《玛丽与马克思》，这是技术发展带来的全新局面。实现电影手法运用的自由使得定格动画能够在影片长度和表现力上得到极大提高。

忽略《鬼妈妈》定格动画的属性，它就是一部典型的美国商业电影。首先，它有堪称完美的剧本，与美国著名编剧悉德·菲尔德的《电影剧本写作基础》中的要求一一对应：精彩的片头、在影片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三处出现的两个重要情节点（即柯洛琳发现“另一个世界”和她发现“另一个妈妈”的真面目）、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的合理设计、每一个段落的精心设置、精彩的高潮和合理的结尾等。剧本决定了无论是否用定格动画的形式来拍摄，《鬼妈妈》都是一部精彩的电影。

其次是片中精巧的场景设计。场景在电影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不仅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介绍角色所处的环境，还能烘托影片气氛、推动情节发展。有时通过一些特殊的场景设置还能引起观众的注意，创造出奇异的效果，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鬼妈妈》的场景可谓处处精心、环环紧扣，通过色彩和光线的合理运用，影片中两个相似的场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特点。真实的粉宫公寓破败不堪，荒芜的花园、凌乱的杂物、灰绿暗淡的房间；在“另一个世界”里却温馨漂亮，有可口的饭菜、香甜的蛋糕、五彩缤纷的果汁、崭新有趣的玩具，花园变得美轮美奂，奇花异草美不胜收，还有精彩的跳鼠马戏和舞台剧表演……真实世界中的各种物品到了“另一个世界”都改头换面成了吸引柯洛琳的奇妙道具：爸爸天天面对的键盘和电脑成了优雅的三角钢琴，书房里胡乱堆着的箱子成了墙上各种形状的装饰画，B先生家里没精打采的公鸡成了跳鼠乐园里啄食玉米产出爆米花的神奇机器，柯洛琳卧室里螳螂形状的相框架成了“另一个爸爸”做园艺活动时乘坐的机器，还能带着柯洛琳飞到空中。当鬼妈妈的力量越来越弱、无法支撑的时候，“另一个世界”从外面开始不断消失，继而公寓内部开始破败：墙纸一缕一缕地卷起，灯光变得黯淡不稳定，各种“生物”行动受阻，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崩溃。上述场景细节设计都是电影式的表现手法，是简单直接的视觉信息，它们一方面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另一方面呈现出奇幻有趣的视觉效果，让观众目不暇接、赞叹不已。与之前的定格动画长片相比，《鬼妈妈》在场景方面的表现和电影特点更为接近，下足了功夫，在影片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第三是丰富合理的镜头运用。一般来说，碍于技术的原因，定格动画的镜头运动数量少，幅度小，不能和2D、3D动画片相提并论，但是在《鬼妈妈》一片中，摄像机的运动灵活自由，丰富了影片的镜头运用和表现手法，推、拉、摇、移、跟样样都有，幅度大且恰到好处。影片的开头，鬼手做布娃娃，整个段落20个镜头，其中12个镜头有摄像机的运动，这些运动镜头都是主观镜头，模拟鬼妈妈的视角，运动幅度合理而节制，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神秘恐怖之感，对鬼手的主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后来柯洛琳在“另一个世界”观看跳鼠表演，跳鼠们在舞台上变换出各种队形，领队的跳鼠从舞台中央的螺旋高台上踩着球滚下，这时影片出现了一个两秒多的跟随镜头，摄像机跟随跳鼠踩着球一路螺旋向下，速度很快，沿途的跳鼠不断跳下，柯洛琳的身影在影头前一闪而过，马戏表演的精彩纷呈呼之欲出。这样的镜头是以前的定格动画不可实现的，新技术的运用保证了镜头运动的快速复杂和高稳定性。丰富灵活的镜头运动增强了《鬼妈妈》的艺术表现力，拉近了定格动画与2D、3D动画在表现方式上的差距。

与《鬼妈妈》的绚丽神秘相比，《玛丽与马克思》显得单纯宁静。整个电影由一个一个的小片段连接而成，在旁白的娓娓叙述中，节奏舒缓流畅，优秀的电影表现手法成就了这部看似沉闷乏味的电影。

首先，影片将所有的细节尽可能地视觉化。《玛丽与马克思》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商业电影，两个年龄悬殊的笔友，20多年的通信，没有尖锐的矛盾，没有集中的戏剧冲突，这样的剧情对于视听艺术的电影来说是个难题。影片的对白极少，但旁白贯穿始终，影片的节奏是跟随旁白走的，导演让镜头随时将旁白的内容视觉化呈现，这种呈现非常细致形象，每个细节都活跃在观众眼前。例如玛丽听爷爷说澳大利亚的孩子是从啤酒杯里出生的，就出现了小孩从啤酒杯中冒出头来的镜头；当她想美国的孩子是不是从可乐罐子里出生的，就有了可乐易拉罐里伸出一只小手的镜头，玛丽由此想到可乐瓶口太小，孩子出不来。玛丽的父亲是操作机器制作茶叶包的工人，为了一个有很多茶叶包排列的镜头，剧组动员了包括导演和制片在内的几乎所有工作人员制作808个茶叶包。这样的专业和细致让影片有了令人赞叹的视觉效果，一部原本黑色忧伤的电影，因为各种有趣细节的精彩呈现让观众的情绪得到舒缓，影片也不至于过于沉闷。

其次，单纯的色彩和写实的光影效果。玛丽和马克思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色调，澳大利亚的乡村是巧克力色的，而繁华的纽约却是黑白的，红色是在两个世界都能凸显出来的鲜艳色彩。两种色彩喻示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即使最后玛丽来到纽约，坐在已经过世的马克思身边，她和她的孩子仍然是巧克力色的。单纯的色彩透着浓浓的怀旧气息，像是泛黄和黑白的老照片给我们讲述20年间的故事，而写实的光影则是烘托这种气氛的有利因素。无论是阳光、阴天、大雨还是室内、室外，光影的真实感非常强烈，在某些特殊的情节处，光影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在玛丽的母亲醉酒后误喝毒药身亡的片段里，她独自坐在丈夫生前的工作室里喝着雪利酒，周围都是死去鸟类的标本，屋里只有一盏昏暗惨白的吊灯，随着她神智模糊、拿错瓶子喝下毒药之后，镜头转到屋里的各种标本上，光影开始移动旋转，气氛更加诡异恐怖，喻示着她的跌倒死亡。

第三，准确到位的镜头运动。《玛丽与马克思》的镜头运动非常流畅，多数都用于加强角色内心感受，烘托画面气氛。在马克思彩票中奖的片段中，镜头在电视机和马克思中不断切换，都使用推镜头，电视机中的号码和马克思紧张的表情不断向观众逼来，直到确定中奖后，镜头从马克思脸部的大特写开始，拉到全景，再拉到远景。马克思中奖时的紧张、震惊和不知所措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让观众印象最深的是影片最后，玛丽带着孩子来纽约看马克思，而马克思却在那天的清晨安然去世了，玛丽拉着马克思的手，看到了她送给马克思的眼泪，接着，镜头向上摇，在纽约不断变换的晨光中，玛丽和观众都看到了整个天花板上贴满的20年来她写给马克思的所有信件。伴随着马克思的旁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流泪的不仅是玛丽，还有观众，之前积累的所有情绪：压抑的、悲伤的、困惑的、愤怒的、高兴的……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也让玛丽和观众们获得了平静。

《鬼妈妈》和《玛丽与马克思》都根据各自的特色运用了各种娴熟的电影手法，最终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可以说，它们首先是优秀的电影，其次才是定格动画，它们与优秀的2D、3D电脑动画片一起，成为影院的主角，接受观众的投票。《鬼妈妈》在美国国内的票房收入达到7千5百万美元③，而在全球总收入为1亿2千万美元；《玛丽与马克思》没有在美国公映，它总共创造了超过140万的票房成绩，是第一部超过100万的澳大利亚动画片。在艺术和商业上的成功有理由让我们相信，这样的定格动画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多。

虽然现在的定格动画与2D、3D电脑动画片相比仍有其无可避免的弱点，如对导演及其团队的严重依赖、拍摄时间长、不能形成全球范围内的产业链条等，但是仍在保持其本身特质的前提下，不断向要求更高的商业长片领域进发，并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当今定格动画的极端真实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享受和亲切感，和越来越娴熟的电影手法共同创造出了奇幻的真实世界，这种亦真亦幻的魅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观众。定格动画会不会在未来成为和2D、3D电脑动画并驾齐驱的主流动画形式，实在值得我们期待。

② 关于技术运用方面的说明和数字来自于《影视动画：〈卡罗莲〉的十万张脸》，http://c.chinavisual.com/2009/02/27/c55428/index.shtml。

③ 所有票房数据来自于http://boxofficemoj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