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萍 宋桂友[苏州市职业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04]
作 者:黄萍,苏州市职业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王安忆可谓情爱叙事的高手。自1980年代中期以降,从《雨,沙沙沙》等早期作品为代表的清纯和简单为特征的第一创作阶段中走出来,超越了自我的王安忆是以情爱叙事完成了她的“寻根文学”标志人物的行走历程。这一阶段,不管是她的“三恋”(《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还是《岗上的世纪》《叔叔的故事》,王安忆都在中国文学的蓬勃期里茂盛茁壮了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并以情爱叙事的突破与创新赢得了自己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永不满足不停追求的王安忆在1990年代将她的创作带入第三阶段,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长恨歌》①可谓是一部杰出的经典,它将情爱叙事推向了新的高度。这部小说通过一个上海女人王琦瑶与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年龄、不同类型的多个男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爱故事,展现了在时代变迁中的社会政治生态,展示了不同社会形态下人性的变化与人性的复杂。时间跨度大,从解放前旧上海的放浪到解放初的压抑再到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再到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的一片混乱,一直到经济社会的大潮洪流裹挟而来的毒蛇吞噬了她沧桑疲惫的生命。小说让人震撼,让人的心灵颤栗,让人陷入对社会、对人生、对人性、对性别、对道德等等的全方位思考与反思,之所以有这样好的效果,就是因为王安忆选取了一个非常准确的视角:情爱。而情爱叙事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使用了典型环境的描写,亦即情爱叙事空间的营造。因了这个空间,就使得小说本文的主旨与叙事的指向具有了深刻、丰富多样与多角度,同时亦使得叙事的视角变得多重而且自然。
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认为:“人物的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②恩格斯在《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的信中提出来了经典观点:
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您的人物,就他们本身而言,是够典型的;但是环绕着这些人物并促使他们行动的环境,也许就不是那样典型了。③
王安忆就是在营造一个文学环境。她主要是通过作为自然存在的弄堂和社会的政治生活变迁而实现的。
小说一开篇就是《弄堂》,给我们描绘了一幅近代上海独具风情的景象:上海弄堂。王安忆不是做一般的景物描写,一下子就是三千一百多字,并且放在整部小说的开始。过去有个说法,开门见山。特别是叙事作品的开头,都是先把最吸引人的故事情节或者片断做最夸张最艺术的展示,且常常以不惜调整正常叙事结构,比如使用倒叙等手法,以达到吸引阅读者的目的。而王安忆在小说开头这么写的用意何在呢?
这些描写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弄堂,作为民居形式,可谓是上海所特有,曾经与千千万万上海市民的生活密不可分。没有弄堂,就没有近代的上海,那么多与上海有关的人物和故事,都与弄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弄堂,它就是上海人的生活场所,是近代上海地方文化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说是诞生地。而这样一个深具代表性标志性的环境就是小说叙事主人公王琦瑶等进行文学活动的典型环境。在这样的江南文化为主核的上海,王琦瑶的天地就被笼罩在了一个范式之中了。内容主要包括:一是外表靓丽。江南女子自然就是美的化身。弄堂里走出来的,要么娇小玲珑,要么美丽如仙。二是风格婉约。平平淡淡的弄堂生活与江南文化的融合成就了主人公宁静如水的性格。这性格也是美丽的一部分。三是故事跌宕。曲曲折折的弄堂,一条接一条,走进来就走不出去的弄堂,正是暗示了王琦瑶的情爱人生。在小说本文中,王琦瑶经历了从被李主任包养开始,在经过了李主任、程先生、毛毛娘舅、萨沙、“老克腊”等人的性爱、婚姻和爱情后,最终被“长脚”掐死的过程。坎坷、曲折、复杂,底层、灰暗、悲催。四是地方特色。这就是上海!
小说自弄堂始,亦由弄堂终。在第三部第四章的十二节“祸起萧墙”里,王安忆这样写道:“风穿街过巷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这些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窗也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情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佻有所收敛。原先它是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嬉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水落石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若它是高大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凡人小事,能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不好听,它真有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烂瓦的。那个窈窕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余韵吗?总不该会是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这是一个暗喻。那风华绝代的,还有那风靡一时的上海时尚消费文化,所谓腐朽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都像这弄堂一样风蚀斑驳,“美人迟暮”了。而在小说结尾的最后一段,作者还是要落笔到弄堂里,“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这是上海,是浮华,也是人生。王琦瑶死了,一切成了历史。那些情爱叙事所要表达的内涵却因行文到此的发人深思而愈显丰富起来了。
弄堂是实景,是物质基础构建的经济基础,但它蕴涵了诸如上述的诸多文化意识形态等的上层建筑。而为了叙事的需要,在弄堂叙事的同时,直接进行了社会形态特别是政治生态的详尽叙事,以便营造一个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思想之网。这张用政治之线织就的大网则构成了王琦瑶情爱叙事的精神环境。在这方面,王安忆主要营造了三个典型环境。
一是解放前的旧上海。旧上海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它的符号内涵因其城市成长的特殊性而与众不同。由于上海自开埠以来,就是经济发展的最前沿,随着国外各种势力及各种生活方式的侵入,上海逐渐成为了冒险家的乐园。它被赋予了机会、发达、有钱、时尚、开放、冒险、投机、暴力、色情、欺骗、无序、享乐、贫困、瘪三、盲从、无情、无义等等内容,并且从近代小说《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著)到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通俗小说、流行刊物等上面已有充分表现。王安忆自然也受其影响,尽管她也力图创新,但《长恨歌》仍然提供了两个方面的社会环境。第一方面就是发达产生的时尚:王琦瑶是美女坯子,但美女常有,而选美不常有。选美大赛使得王琦瑶一跃而为明星,她的外貌美一下子为全社会所接受所推崇所羡慕,她获得了第三名。因为媒体的宣传而家喻户晓。这为不久后被权贵“李主任”包养成为笼中雀的情爱叙事埋下伏笔。而选美比赛是当时中国的其他地方不仅没有,就连听恐怕都没听说过,这正是时尚的大上海特有的社会产物,它引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潮流。而这也正是大上海特有的社会形态。在这个选美的过程中,摄影师程先生正好有机会接触了王琦瑶并发展了一段恋情。与程先生可谓是真正的爱情,虽然一直没有性爱,属柏拉图式的精神享受。
王安忆其实把这一时期的王琦瑶的情爱一分为二了。一分为理想加上虚幻的爱情,精神为主的,形而上的,是爱情的崇高境界。一分是因生活所迫被李主任包养,那是物质化的,是爱情的“俗”形式。而这些,正是当时社会形态与人民生活的写照。对于这“两分”,我们做出四个方面的解读:第一,是当时已经很是小资的上海社会造就了王琦瑶的情爱命运,是传统的——或曰封建的男尊女卑和重视享受,不愿奋斗,爱慕虚荣等思想决定了王琦瑶情爱方式的选择,也即命运选择。第二,叙事是在细腻的行文中行进的,并不过多掺杂价值判断甚至道德评判。第三,正如贾宝玉是娶林黛玉呢还是薛宝钗呢?曹雪芹要表达的是二者合二为一才是他的选择一样,作为现实主义的王安忆其实也认为既充满理想和真爱,又有着物质生活的保障才是真正好的爱情。第四,理想的爱情和丰裕的生活在现实的情爱世界里很难统一而同时得到。陷入情爱漩涡中的人们似乎只能选择其一。而这带有了些许无奈而又悲壮色彩的叙事也就更加具有了震撼和感叹的力量。
二是解放初落后的上海。王安忆在这一部分里紧紧扣住了一个“新”字,新生活的新。解放战争是硝烟埋藏了国民党的权贵“李主任”,也埋藏了王琦瑶的第一段情爱故事。那种寄生虫式的生活,那种靠出卖青春和肉体的性爱一下子变成了历史。进入了新中国的王琦瑶,最少有三个变化:第一,生活上自食其力,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尤其是一改过去的“宅女”生活,做起了工作认真的护士,常常在下班后还能不辞辛苦为底层的人们服务。第二,在被包养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王琦瑶,每天都要自己买菜做饭,而饭菜也味道可口。同时,下班后还能做手工,精心地织出精致的毛衣。王琦瑶饭菜做得好吃,而人缘又不错,所以经常有一群人来家吃饭。而吃饭就成了王琦瑶新的一段情爱叙事的引线。这不仅因为吃饭使她找到了纯真爱情,使她能够爱上了毛毛娘舅,使她能够嫁给萨沙,更是在三十年后,还有中年的王琦瑶给新的情爱伴侣“老克腊”等年轻人做饭吃的情景叙述。第三,王琦瑶有了孩子。“孩子”最少有两个意义,即:她是爱情的种子,她是王琦瑶新生活的载体。当然,这种新生活对王琦瑶而言却是付出了追求的代价。她是用爱情作为肥料的。为了保住这个小生命,王琦瑶选择了欺骗萨沙并忍痛割舍真爱。
三是改革开放后的上海。改革开放既是一个事件,也是一个时间段,更是一种符码。改革开放颠覆了人们三十年的政治思维,开始关注人的本体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并发展以至膨胀。改革开放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突出经济的地位,追求经济效益成为主流并迅速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在这样的叙事空间里,王琦瑶的情爱叙事就发生了变化。主要表现在:第一,不伦之恋里的主体性,不再刻意压抑。新时代里的王琦瑶更加明白对自己身体的自由支配与处置对于时代的宽宥已然具备。面对自己女儿这一代的年轻人“老克腊”(“老克腊”本来就是英语单词colour的音译,这个称呼就源于外来生活方式的进入)的求欢(更多的不是爱情),她在做了一阵表象拒绝之后欣然接纳。这时候的年轻人说王琦瑶“你是没有年纪的”正是王琦瑶追求解放的写照。而当年轻的“老克腊”抱住她的腰时,“她(王琦瑶)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在王琦瑶心里,早已没有了“男女授受不亲”或者“从一而终”甚或贞节之类的传统意识,只有身体和心理享受。在“老克腊”眼里,“已经是一个老妇人”的中年王琦瑶和青年“老克腊”的性爱明显具有了时代特点。第二,“长脚”对于金钱追求的非法性。改革开放后对于经济的过分强调点燃了一部分人对于金钱追求的疯狂,常常是不择手段,以致走到剥夺他人生命的犯罪极端。“长脚”非法炒汇、倒卖、诈骗,最后为了得到王琦瑶的贵重金银首饰,他竟不惜扼死王琦瑶。这已不仅是王琦瑶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王琦瑶和她的男人们之间所有的性格、行为与生活方式都因了不同的时代而有着不同的特征,其情爱叙事与时代密切相关。
① 小说曾由多个出版社多次出版,初版本由作家出版社1996年2月出版,本论文引文均据此本。
② 狄德罗:《论戏剧艺术》,《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1期。
③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