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华[浙江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在当下语境中重读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读者可以不遵循已有的成果,不追求还原作者的写作意图,而是立足文本,从自己的阅读感受出发,做出独特的情感判断。文学作品的特质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多义性,横看成岭侧成峰,见仁见智,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部《红楼梦》”,读者的阅读阐释是对作品的再创造,也只有在读者的接受中,作品才最终得以完成。经典历经成百上千年而不衰,在于经典本身的丰富复杂性,提供给读者多样的阐释空间,脱离它产生的时代语境,一样能被读者所接受和认可。读者的人生阅历和审美情趣不同,阅读体验也不同,经典常读常新。鲁迅作品之所以耐读,在于其文笔的精简传神、思想的复杂深邃及深切的人文关怀。我们现在读鲁迅,也应该与时俱进,摒弃意识形态的束缚,不妨说提倡“误读”,读出自己的“鲁迅”,有血有肉的“鲁迅”。
《在酒楼上》可以看做是皈依世俗日常生活的吕纬甫与依然“在路上”的“我”之间的对话。大部分人都怀揣一个“远方”的梦想和一份“当下”的情怀,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有人在追梦路上遭遇挫折后退缩回原点,从世俗人情中寻找慰藉;有人依然孤独地跋涉,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四处寻找家园,“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小说中吕与“我”对人生道路的犹疑和抉择也可看做是一个人内心的两种声音、两个自我的较量。
小说主体部分是吕纬甫深情讲述的两个故事:给小弟弟迁坟和给当年邻居女孩顺姑送剪绒花,这是些无外乎饮食男女、婚丧嫁娶的日常事件,然而吕却深陷其中,情不自禁。这不禁引起读者的诧异,这些事情为什么对吕具有重要意义?深入剖析这两件事会发现,“迁坟”使他获得了日常生活中情感的一般满足和震惊体验,体会到破坏的快感;“送剪绒花”是一出无声的悲剧,内蕴着他恋情幻灭的悲哀。
昔日的吕纬甫是作为俗世的叛逃者存在的,“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可以说他是怀着启蒙的理想,致力于移风易俗,革旧布新。在启蒙运动中,“知识和哲学的思考被突出地强调出来,人类活动根据古典的区分,被划分为高级和低级两个部分。理性代表了人类的高级机能或能力,它属于一个纯粹的思的领域。而琐碎平庸的日常生活是不值得关注的,它与人的感性低级机能有关。”①可以说作为启蒙者时候的吕纬甫怀着传统士大夫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不屑于关注日常琐事。
为了解决温饱、赡养老母这些迫切的生计问题,吕纬甫一改之前的激进,教学生那些先前反对的封建复古的“子曰诗云”、《女儿经》,态度又是“无乎不可”“只要随随便便”,随波逐流,颓废消沉,彻底丧失了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吕纬甫逐渐“沉沦”于俗世中,成为海德格尔所谓的“常人”。海德格尔认为:“常人就是失去了本真存在的人,他是无个性的平均状态;他卸除了责任,以迎合此在的逃避和庸碌,从而确保他对日常生活的顽固统治,常人没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是人云亦云和鹦鹉学舌。”②常人的日常存在方式表现为“闲谈”、“好奇”、“两可”。吕纬甫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他的经历,司空见惯的俗事因了他的讲述,传递出生活的丰富细腻的质感,使听众恢复了敏锐新鲜的感受,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可以想见,吕是讲故事的高手,“闲谈”已是他的生活方式之一,这也是常人典型的生活状态。口头宣泄的快意稀释了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弥补了理想失落的痛苦,这种消极的反抗方式也消磨了他反抗现实的勇气和意志力,使他更深地陷于世俗的泥沼中。
除了迫于生计外,从他的讲述中可以窥见,有更深层的原因使他皈依俗世,那就是他在貌似庸俗刻板的日常生活中找到了丰富的意义和多重情感体验,发现了俗世不可替代的价值。迁坟事件给他带来了情感的一般满足,“满足感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追求的一种体验。……是一种释解了压力、冲突、张力或竞争而导致的一种自在的轻松感和放松感。”③他从高高在上的启蒙者落到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中,获得了常人生活中固有的浓浓的人情味。如他在追述小兄弟时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这些话语传达出浓浓的手足情和母子情。正是这种源于自然性的亲情,消解了启蒙者众人皆醉我独醒、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提供给他舒适感、安全感和在家感。
迁坟事件也使吕纬甫获得了日常生活的震惊体验。“震惊”是对日常生活的激烈反应,“它具体呈现为一种突然性,使人感到颤抖、孤独和神魂颠倒,体现为惊恐和碰撞的危险和神经紧张的刺激,并转化为典型的‘害怕、厌恶和恐怖’。”④掘坟是他“生平都没有经历过”的不同寻常的异质性事件,直面死亡后肉身的有与无,激发了他对生命隐秘的探究欲望和对生与死的形而上思索,使他暂时摆脱日常生活的自动化状态。他用不无夸张的词语描述掘坟时的心理:“骇怪”,“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我的心颤动着”“然而出乎意料外”等等,从这些表述中,不难看出他由于过于专注而导致的入神状态,内蕴着破坏的快感。
吕纬甫还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送剪绒花给邻家女孩,这一事件内隐着他对世俗爱情从向往、追求到幻灭的情感历程。少男少女们情窦初开时的暗恋往往刻骨铭心,却又懵懵懂懂,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在多年以后仍然清晰记着邻家女孩的容颜:“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小说中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也许传递出了作者自己的初恋体验。无独有偶,鲁迅的胞弟周作人散文《初恋》和《娱园》用含蓄蕴藉的语言写少年时的“我”对于邻家女孩的暗恋,结局都是女孩患病死去,没有两情相悦的喜悦,有的只是淡淡的哀愁。周氏兄弟受中国传统文学讲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影响,情感受到理智的节制,追求中和之美。
为了给暗恋的女孩买花,他“意外的勤快起来”,不辞辛苦“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又到济南,为颜色的选择又颇费心思。只是他有勇气向女孩表白爱意吗?没有。在他不知女孩已死的情形下,向她弟弟打听,得到的回答是他“恶狠狠的似乎要扑过来,咬我”,为什么她弟弟要带着这么强烈的恶意呢?这是由于他接近恋人时过分的紧张、羞涩和胆怯而失去了正常的心态,曲解和放大了她弟弟的反应。他不敢表白来意,反而“支吾着退走了”,是怕送花的心意遭别人误解?是对自己情感的惧怕退缩?吕纬甫也看穿了自己的懦弱,女孩的死于他未尝不是一种心狱的解脱。
为什么吕纬甫要压抑自己的情感欲望,不敢向女孩表白呢?在“吃荞麦粉”中可见端倪。长富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殷勤款待的话语却揭示出他与阿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文人的身份在底层民众眼中意味着资格、标志和地位,知识发挥了奇妙的魔力,无形地划分了人的等级贵贱,阿顺对他是敬畏的,在他面前有不自觉的自卑。他的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一份优越感呢?按世俗的标准,船户的女儿只能找门当户对的船夫,他与阿顺是不般配的。他深深受制于俗世的潜规则,循规蹈矩,不敢随心所欲地选择所爱。所以他觉得硬吃荞麦粉的痛苦,并且“做了一大串恶梦”,这“恶梦”是他洞见恋情只能幻灭的结局,是对他与阿顺的人生小圈子永远不能交叉的清醒意识。“恶梦”也是他对阿顺将走入普遍性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的预兆。他被生活磨去了激情与叛逆的勇气,他余生只能在“苦于不能忘却的梦”中了。由甜蜜的忧愁到幻灭,是一场如鲁迅说的“近乎无事的悲剧”。
皈依俗世的吕纬甫获得了平常人生的踏实笃定,找到了身心的归宿;而“我”的漂泊的生活方式,是对俗世的反叛和颠覆。面对我的执著,旧梦又出来蛊惑他,他的叙述不免掺杂着生命无奈的伤痛,他说:“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这是他对无法挣脱日常生活“铁笼”的宿命式的悲哀,俗世并不自由,貌似具有多样的可能性,可终难叛离那条宿命式的轨道。小说体现了鲁迅式的往返置疑:俗世固然令游子依恋,但又会沦为新的不自由者,沦为无个性的人;而启蒙者常常是高蹈于日常生活之上,与孤独、彷徨、凄苦为伴。何去何从?小说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言有尽而意无穷!
从以上《在酒楼上》的解读中,会发现对于经典,我们应该立足文本,遵循自己的阅读感受,追寻心灵与文字的默契,享受阅读!
①④ 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90页,第425页。
② 周宪主编:《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
③ 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