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代女作家陈尔士

2012-08-15 00:42臧利娟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2年32期
关键词:陈氏家书

⊙臧利娟[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46]

一、引言

作为中国古代女性研究方面较早又较新颖且影响很大的一部著作,《闺塾师》可能会给人一种误解,似乎清代女性的生活是非常开放自由的,她们有能力去做很多事情,去冲击传统。但这是一种“片面的深刻”。不要说广大没有文化的女性,即便是士大夫阶层的妻室,更多的还是在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努力成为贤妻良母。陈尔士就是其中之一。

“寸心衡得失,还咏二南诗。”陈尔士在《辑〈历代后妃表〉成,诗以落之》①中自言其志。对传统的儒家经典、社会伦理,她接受践行,且要推广。

陈尔士(1785—1821),字炜卿,一字静友,浙江余杭人。刑部员外郎陈绍翔之女,著名学者钱仪吉(1783—1850)②之妻。其作品今日可见唯《听松楼遗稿》四卷。《杭州府志》《两浙轩续录》《历代妇女著作考》《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清人别集总目》均见著录。《国朝闺秀正始集》《闺秀词钞》《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名媛诗话》《晚晴 诗汇》《闺秀诗话》《清诗纪事》《冷庐杂识》等有陈氏简传或选作。《遗稿》,道光元年辛巳刊本,页十一行,行二十三字。上下黑口,单栏。前有金孝维③、王照圆④、董佑诚⑤序;序后有附诗,钱仪吉悼念之什。卷一:授经偶笔;卷二:序述传记赞题跋十三首;卷三:家书二十九首;卷四:古今体诗五十八首、诗余十四首;附录:论三首。后有男保惠识。另有钞本,见《庐江钱氏诗汇七种》。旧红格钞本,页八行,行二十二字。前无金王二人之序,所附钱仪吉诗在“论三首”之前。其他除稍有文字差异,基本相同。不过据笔者统计,《遗稿》卷二实有十二篇作品,卷三家书二十八封,与目录不同。应该提出的是现在各书目所著录、各学者所研究陈氏之说法多有不妥。比如《明清稀见史籍叙录》说《遗稿》无刊本:陈氏生卒年,钱仪吉在《妻陈恭人述略》中有清楚交代。

和多数古代女作家写诗填词不同的是,《听松楼遗稿》中有说经的《授经偶笔》、序跋等应用文体、有二十八封家书,这些都是散文。沈善宝称:“诸著作议论恢宏,立言忠厚,诗犹余事耳。”⑥其中突出的就是课子读书、垂范闺阁、尽情家书。

二、课子诲女

《遗稿》卷一的《授经偶笔》被《冷庐杂识》《清闺秀艺文略》列为独立条目,视为一书。集中所附钱仪吉诗《重写哀四首》中有“环绕诗书课有常”之句。金孝维在序文中称“保惠方学为文,力不能延师,恭人为之讲贯经传”,“殁前一时许,犹令幼子读《易》床下,论说如平时”。《授经偶笔》大抵是其督课子女之作,是对传统道德之捍卫,并提醒子女应当遵循实践。

此卷共三十九则,计:《易》九、《诗》九、《礼记》十七、《论语》二、程子一、张子一。有半数关于言语的,教子女防谗言、言而有信、不轻言、不妄言,犹恶多舌。如论《诗·小雅·小弁》之卒章“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云:

室中之言,若可便易,而观望之人潜生馋谮。故父子至亲也,责善失欢,其始亦至微也。言色之间,处之稍易,小人生心,乱是用长。后世若隋勇之废,宋劭之祸,皆由于此。孔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又曰:“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陈氏所论,大抵此类,先说经义,后联系史实,或旁引他说,并杂以己身之体会训育子女。此条从至亲尚易生馋,而及历史之鉴,并引孔子所言说明亲人相处之道,且强调“不失口”。论张子《东铭》“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一则云:“常人之情以戏为无心,而不知其必出于思谋也。习过若性成,而不知其非由于诚心也。”教育孩子要注重修身。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阐述中,强调了二者的“多口”,认为其为害甚大,并以其婆婆做榜样,与诸女共勉“,他日我妇我女,当恪守此戒”。

陈氏课子讲究方式方法。《授经偶笔》开端引《易·蒙》:“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曰“:言童蒙之始,当有以发之。而发蒙之道,宽服实难。“”惟能用刑于蒙之始,将终身免于刑戮,而桎梏可说矣。此养正之道也。”陈氏宽严相济,循序渐进来教孩子。在下一则中说道“,天性不凿而教可徐施”“,攻治太深,或转益其疾,势不顺也”。对于所课内容,她按生熟分等第,按部就班进行,以温习为主,确保娴熟于心。子女学习的内容虽然包括了诗歌,但显然是以《左传》《礼记》《周礼》等经史为重。这不仅是为了儿子日后科考着想,更是着眼于伦理道德教育的根本大计。陈氏亲自编撰有关教材。在给丈夫的信函中称“:士意欲作《女诫》,以德言容功分四门,录四书五经及诸史语录子集中有益之言、可法之行,以教子女辈不学之人,藉以钞书静心,非云著述也。”陈氏还注重学习环境。家书中就提到书房位置的安排要方便照应;每天上午,便出居书屋,下午三时至七时之间方归房料理杂事。

陈氏对闺阁仪范的重视,在《授经偶笔》中很突出。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完整地引了其中四条,并喟叹“:余见历来通经者甚鲜,矧能阐发经旨,洋洋洒洒数万言,婉解曲喻,援古戒今,嘉惠后学不少,洵为一代女宗!因择尤切闺阃者四条于此。”此录《采 》一条:

古者女子生十年,始习祭祀之仪矣。……礼教之衰,人不知敬,至于祀事犹或偷惰,奉羞而进,或委之婢仆。……漫无诚敬之容焉。有感格之理,男既若是,女更可知。宗室之教不修,礼仪之节不讲,逮其嫁也,乌能循法度于夫家,有齐尸奠以答神?休哉!吾家祖训,每令节忌辰,虽蔬肉不丰,而堂必洁静,荐必躬亲,幼子童孙以次凝立,无敢涕唾謦。女子随于母侧,使观于祭祀,抑亦公宫之遗意也。

陈氏批评了不尊礼仪的现状,重点讲述了自家尊奉传统礼教的情形,可见其本身所受家教及她言传身教之苦心。论《采蘩》一则中,亦向后辈忆述其个人经历和感受说“:尔士尝侍先姑戚太恭人之奉祭祀也,蠲其祭器,荐以时物,敬齐之色,不绝于面,诎立不怠,不言不笑,当暑不 ,进退之节,咸如礼经。其后虽羸病连年,每于祀日,犹无惰容。……冀诸女是则是效焉。”其他如要女儿“躬行节俭、专意女功”“,志其骄吝,习于勤俭。彼天子诸侯之妃犹不敢不勉,况于凡庶之人乎。”要“必当痛绝”多口等等。陈氏还重男女有别,把“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单独提出,并在多处反对女性干政。她在家书中偶尔提及与丈夫有关的时事即很快做出检讨:“士从未言时事,今日初犯,后当切戒之耳。”

《授经偶笔》可见陈氏以传统道德经典要求子女的自觉,自己更是“夫人之学出于天性而言行不失法度”(钱仪吉《妻陈恭人述略》)。

三、垂范闺阁

王照圆在《听松楼遗稿序》中称:“《女训》《妇职》诸篇实闲有家之盛节,考亭尝论大家《女诫》未尽作者之意,恭人本风之敦厚,撷礼经之华腴,宏通淹雅皆可以垂闺范、树典型。”金孝维序云:“恭人不惟言之亦既行之。”陈氏不仅通过教育子女,编选诸书、述先人行迹等发扬闺阁之礼,还身体力行,表现在方方面面。

陈氏有《听松楼女训》《闺门集礼》《妇职集编》《历代后妃表》数种编纂之作,惜都不存。《女训》是她率子女留京时“观诸女渐已长成”,“集录诸经子史、法言懿行”而成,“冀尔曹以予为鉴戒,而益尽力于斯”(《遗稿》卷二《女训序》)。《集编序》开山即云:“夫女子之德,贵乎柔顺。”“采集经史,析其条目”而成,分敬舅姑、事夫主、和娣姒、佐祭祀、待媵妾、教子女、御婢仆等。《辑〈历代后妃表〉成,诗以落之》历述闺阁典范,末尾“断代兴于汉,何人化自岐。寸心衡得失,还咏二南诗”,有继承先贤传统,重塑闺阁典范之志。

王照圆称:“恭人《述训》《述略》诸篇,扬先德之余烈,媲徽音于周诗,差自班惠姬以来,乃今复观雅裁焉。”在《述训》这篇长达四五千字的文章中,炜卿从“钱氏之先,本庐江之何”始,取《家乘》和其他资料,共叙述了“祖姑以上”九世十四位先姑。所记皆“嘉言淑则”,“俾子女诵览垂法则焉”。《先姑述略》专门述其婆婆事迹。陈氏在《述训》开篇即云“妇学于舅姑者也”,“言必称先姑”。此二篇所记无非是先姑们的高尚品行。如善待小叔、御下有法、谨于言行、周济穷困、成就后学、课子诲女、养家以及徇夫等。从中可见陈氏的影子。在《述训》中有“昔曹大家既没,妇丁撰集其文章遗令者,示不忘也”之句,陈氏是自觉上追古人的。

集中还有《读〈陇西行〉题后》称女主人公“达于礼经”。有赞美下层妇女德行的《保母胡妪传》《恒春厝砖记》。陈氏以传承闺范为己任,从家中女儿开始,以及他人。集中虽无直接说要规范他人之语,但她批评世人之失礼,已表明此意。这种责任感和她通经史应不无关系,以道自任影响了她。

四、尽情之“书”

《听松楼遗稿》卷三有总题为《寄定庐》的家书二十七封和寄给儿子的一封《谕英儿》。“委婉尽情,实散文佳作。”⑦周作人在《女人的文章》中说:“家书二十七通,质朴真挚,最可以见著者之为人。”

《寄定庐》是陈尔士的丈夫钱仪吉扶母丧陈氏留京期间寄给丈夫的信。首先体现的是对丈夫的款款深情。常常交代丈夫要注意身体。如丁丑年八月二十二日的那封信云:“尊体素常不足,一切惟祈自爱,少用心,饮食不可过饱,恐伤脾胃。”八月三十日信云:“迩来时刻以主人为念……辗转愁思,恐致损人,每一念及,神思惘然,百凡自爱自爱!”凡此之类,比比皆是,语言明白如话,读来亲切可感。关心丈夫行程盘费,尽管自己艰难以至于“典钗”(集中有《典钗》诗),但仍“典物银四十两,奉上三十两,付去人四两,存六两作家用”。(八月三十日家书)还常提醒丈夫应做的一些事,比如漆棺。家人经常生病,但她总是说得温婉,尤其是在病好后才告诉说自己曾也生病。课子是家书的最重要内容,家中财政开支、戚友的接济也一一告知。细到儿女生病的药方都会写下,还有讲到朋友之事,如说道:“吾亭无妄之灾,喜得昭雪,开复原官,并免议处。”另有对时事的两三条提及,是关于丈夫参修的《会要》。家书中并有提起诸妾的。还关心兄长老母,让丈夫代为劝说。家书中陈尔士是一位深情的、絮絮叨叨的而又能干的、博学的、通达的妻子。

唯一的一封写给孩子的信——《谕英儿》,更是情致绵绵,可见其行文一斑。虽非亲子,但此信爱子情深,体现了一个处处得体的殷殷良母形象。对儿子的惦念嘱咐:“心中甚怅念汝。汝当体我心,格外保重。所学不可荒废,语言一切格外谨慎。”对新婚夫妻的亲切叮咛:“汝夫妇琴瑟静好为慰。”尤其是对儿媳的体贴:“新妇将从汝北行,远别父母,依恋可知。汝须劝解之。”还有对丈夫嗜好的关注,连下人孙管家也不忘说上几句:“孙启凡事出力可嘉,渠家平安,引儿已定亲矣,可告知之。”此信语言明白质朴,娓娓道来,读来如溪水细细流淌,丝丝沁入心脾的清凉。其余家书也大抵如此。委实不失为佳作。

五、结语

“听松楼诗笔亦静气迎人。”陈氏尚有诗词传世。在五十四首诗中,各体齐全。按内容来说,较多的是咏物诗,其次有题画诗,咏史诗,思乡诗,直接抒发情感的较少,不过也有《遣病》《答定庐次韵》一类作品。陈氏的各种意思也总是委婉表达的,在各题中都有自身认识的表现。如被诸家盛称“命意最高”的《七夕》诗:“梧桐金井露华秋,瓜果聊因节物酬。却语中庭小儿女,人间何事可干求。”表现了淡泊之志、舒徐无争的心态。《拟古》有“木石葆其性,人心胡难持”、“君看霜与露,天地终无私”之句,可见其对本心的坚守,对自然规律的豁达。有写得很美的《残雪》:“已见山头射日晴,寻梅马足未全轻。梦回昨夜开帘处,犹带一轮寒月明。”清新朦胧,有唐诗兴象玲珑之妙。而她的小词和诗相比更为小而清新。十四首词中十一首咏物,两首《十六字令·病耳遣闷》,一首记景,多有意境,如“天涯踪迹一溪烟”、“记取村儿遥语,在月明高岸”、“水欲微波风袅袅,愁生远道柳依依,第三桥外一帆飞”。当然,总体来看,其诗词数量既少,风格也不很鲜明,属于小家碧玉可供赏玩而已。集中还有论三篇:《郑厉公杀原繁》《介之推不受禄》《秦穆公用孟明》,虽云为课子“拟作以示准程”(保惠识),却很出新意,见出陈氏对历史认识的深刻。虽然她反对女子干政,可还是知道这些的。

此外,由于家人和自己常患病,她还通医术,已见前述;有不少题画诗,对绘画有一定鉴别力,也曾写字教子,并是理家好手。这是儒家伦理下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但陈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影响,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她应该也不赞同的,由对高祖母陈书的称赞可见,她的儿媳李纫兰也是诗人。《授经偶笔》也是炜卿自觉或不自觉地染指男性主导的经学市场的一种尝试。毕竟,通经的女性还是少数。她的集子也得到出版,这无疑只有在清代女性文学发展的大势中才能得以实现。我们说她是士大夫之妻的代表是相对而言,主要是她比较自觉地在言行文各方面去实践传统女性的职责,并意图传承或者说是重振这一传统。而且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走出去的女性毕竟是少数,多数还是在家相夫教子,躬行“本分”,在此基础上,陈尔士是传统士大夫之妻的代表。

① 陈尔士:《听松楼遗稿》,见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27页。

② 钱仪吉,字蔼人,号 石,又号新梧(一作心壶),浙江嘉兴人。博通群籍,工文章,治经讲求故训,尤精史学,有《 石斋记事稿》《国朝献征集》等多部著作。

③ 金孝维,字仲芬,嘉兴人。礼部主事金洁女,同县户部郎中钱豫章室。有《有此庐诗钞》。是陈尔士之婶。

④ 王照圆(1763—1851),字瑞玉,福山县人。清末女诗人和训诂学家。有《列女传补注》《列仙传校正》《梦书》《晒书堂闺中文存》《葩经小记》。

⑤ 董佑诚(1791—1823),初名曾臣,字方立,江苏阳湖人。着有《兰石斋骈体文》《董方立遗书》《华馆骈体文》等。

⑥ 沈善宝:《名媛诗话》,见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24页。

⑦ 黄裳:《来燕榭书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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