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芸[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作 者:吴晓芸,硕士,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创伤”源自希腊语,本意是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1980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颁布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首次正式收入“创伤后应激障碍”词条,其当代核心内涵是:它是人对自然灾难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产生遗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情感,使受创主体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作为新一代华裔美国文学的代表作品,华裔女性作家伍邝琴的小说《裸体吃中餐》讲述了一个现代华裔美国女孩了李·罗碧,一个刚刚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暂时和父母住在皇后区的年轻女性面对来自她的事业、她和父母的关系以及她的感情生活的创伤时做的一系列决定。本文试图通过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创伤理论引入该文本研究,从而探讨《裸体吃中餐》中的创伤书写。
当代美国亚裔学者安林·成的《种族的抑郁》(2001)改造了弗洛伊德的抑郁论,研究美国集体文化和历史记忆中的种族创伤。美国的自由、民主和进步意识形态掩盖了白人/黑人/亚裔之间种族认同的抑郁创伤。主流的白人政治话语建构的美国民族认同,以对黑人、亚裔等种族他者的抑郁症式内并、憎恨和排斥为底色。作为种族他者的少数族裔之主体建构,也以对种族自我身份的抑郁症式憎恨和责难为基础。《裸体吃中餐》通过对罗碧饮食和爱情的书写,体现了华裔女性处于中西文化夹缝中生存的挣扎。
在《裸体吃中餐》中,每位读者都会对小说中饮食与性关系的刻画印象深刻,而小说的标题就清楚地明确这种关联。小说题目暗指主人公罗碧在使用中国食物时产生的脆弱和焦虑,以及她在性、食物和种族之间寻找自我身份的艰难过程。在整篇小说中,“中餐”作为中国文化的主要符号也隐喻了罗碧对中国传统又爱又恨的态度。
罗碧一方面和其他美国女孩一样,是吃着汉堡包喝着咖啡和可乐长大的一代。但和许多华裔青年一样,她也羞于承认自己对中餐的偏爱——因为中餐总是和肮脏不堪的唐人街和小餐馆联系在一起。在十几岁时,罗碧对家人的饮食习惯感到羞耻,在父母杀螃蟹时她逃离厨房,吃了大把零食。她希望没有出生在杀死生灵作为食物的家庭,希望自己不是居住在洗衣房后。罗碧对父母杀死螃蟹的厌恶来自她对家庭所处的种族地位的拒绝。在她的理解中,华裔移民父母的饮食习惯与其他同学的父母不同,是被发达社会所遗弃的饮食习惯。另外一方面,罗碧经常给男友买中餐,擅长做饭选菜是她爱情信心的砝码,希望通过食物来赢得白人男性的爱情。但是中国文化的教育让她把好吃的留给别人,而男友尼克却吃光了所有的好肉把骨头留给了她。罗碧与白人男友尼克的关系总是忽好忽坏,究其根本,还是在于种族的差异、肤色的不同。无论罗碧自视多么不同于自己的家人,但在她的男友尼克的眼里,她依然是一个“中国女人”。在一次琐碎的争斗之后,尼克对罗碧说:“当你疏远我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个站在我房间里的丑陋的中国女人是谁呢,现在你来到我的面前,这么漂亮,我竟然都注意不到你的中国性了。你就是我爱的罗碧。”尼克无意识中把“漂亮”与“中国性”视为对立的二元,罗碧与他疏远时,就成了“丑陋的中国女人”,而与他亲近时,就变漂亮了,其“中国性”就隐而不显了,在此,尼克显然是把“丑陋”与“中国性”画上了等号。
不仅罗碧如此,她的父母处于文化夹缝中更是饱受痛苦。父亲富兰克林坚守着中国文化传统,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男性的角色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处于地位的顶端,拥有绝对的支配地位和权力。但是移民美国之后尽管他努力工作为美国服过兵役,但他仍然只能从事对白人没有威胁的“女人的职业”,终日劳碌而所得甚微。多年的边缘化经历使他沉默寡言,内心郁积着不满,导致他总是通过关注电视中的悲剧新闻来寻求心理安慰甚至幸灾乐祸的快感。她的母亲贝尔是个典型的照片新娘,到美国之后吃不惯西餐,对美国生活的不适应和带给她的无尽的劳累感到很痛苦。同时语言的不通和文化认知的不足又使她难以与外界沟通,内心深处十分孤苦无依。
从《裸体吃中餐》中,我们看到深受种族歧视的华裔女儿所受的创伤,在对母亲、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复杂情感之间徘徊挣扎,接受的西方文明教育没有使罗碧找到真正的自我,反而使她走向了更深层的失落。身处华裔文化传统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夹缝状态,使众多像罗碧一样的华裔儿女在美国主流社会中面临着不被接受、无法参与的被边缘化的无奈。但是,罗碧对唐人街的逃离和回归最终都是为了在中西文化的夹缝之中寻找自己能够认同为家的自我空间,都是为了在中西文化中寻求自己真正身份所做的挣扎与努力。
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家庭是一个系统,家庭中的任何事件都会在每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爱与恨都能够通过家庭一代代传递,而过多的创伤彻底改变了生命感觉,并且在家庭的集体无意识中留下了足以导致更多苦难的阴影。创伤给民族的文化心理带来的巨大影响正是通过一个个家庭具体呈现的。当华裔美国人遭遇到生存中的诸多磨难时,他们在父母一辈的创伤记忆中寻找到了理解当下的线索。
创伤叙事的家庭性是《裸体吃中餐》的重要部分。苦难之于华裔家庭是真实的切肤之痛,是横亘在夫妻、母女间挥之不去的心理现实。中华民族的苦难不仅给苦难中的中国人带来创伤,也影响着他们的子女——华裔美国人,影响着他们的个人成长、婚姻、家庭。伍邝琴的小说把笼罩在罗碧家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感和疏离感,清晰而真切地传递给读者。
在唐人街父母的洗衣店中,作者描述了各种矛盾:移民父母之间的矛盾、父母与美国出生女儿的矛盾,以及女儿内心对自己所处种族既爱又恨的复杂心理。所有的矛盾都在罗碧大学毕业回家第一天吃晚饭时凸显出来,罗碧第一次发现父母不在一起吃饭:“母亲给自己盘子里放点菜,然后拿着去地下室吃,而父亲一个人在厨房吃。”这个细节预示罗碧要卷入的家庭矛盾,这也是父母多年相互疏离、性生活不协调的缩影。
在家庭中几乎缺乏语言和肢体方面的情感表达。在罗碧的记忆里,小时候她曾惊讶于白人说“你好”和“再见”的时候都会亲吻,而相比之下在她的家庭里家人之间没有亲吻,没有身体接触,甚至没有交谈。父母连晚上睡觉都不在一起,一个在地下室,一个在楼上的卧室。别的小孩小时候都坐在父亲腿上玩耍,而罗碧却没有和父亲如此亲近的机会。对于女儿的归家,母亲贝尔非常激动,但她明显感到和女儿之间的距离,因为“罗碧那么生硬地坐着,好像害怕回到自己的家”。罗碧对唐人街家的情感是矛盾的:对家和母亲,她有极大的依恋,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表达对家人的爱和依恋。
深受中国的父权制影响的父亲富兰克林也是美国种族社会的牺牲品。中国男人在美国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其男子雄风只能在家里得到些微的展示,勉强维持男性的自尊。富兰克林为了谋生在洗衣房终日劳累,却得不到主流社会的认可,更别说获得友谊和尊重。一方面,他生怕妻子离开自己,用谎话欺骗妻子而不让妻子去学英语。另一方面,边缘化的生活经历使他沉默寡言,内心的苦痛难以排遣。明知道妻子心地善良爱护动物,他还是用笼子关住菜园里的松鼠,从松鼠可怜的惨叫和妻子的不忍中得到快感。
依据耶鲁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杰弗里·亚历山大的界定: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父母的相处方式会影响到孩子以后的家庭关系。罗碧的哥哥结婚后家庭关系相比原来并没改善多少。婚后麦克痴迷于音乐而不顾及家庭,导致其妻子的严重不满,三个孩子的出生也没有使他改变。对于母亲想进行一次家庭聚会的愿望到最终都没有实现,孙子们都长大了,祖母给孩子们准备的衣服都没有机会送出去。
在《裸体吃中餐》中,华裔移民由于被剥夺了公民政治权利,种族主义给他们带来了长久而深刻的心理伤害。夫妻之间、子女和父母之间关系疏离。罗碧目睹了家庭生活的一切:父亲对母亲的冷言冷语和呼来喝去,夫妻二人缺少交流;姐姐和自己的竞争对家庭资源的争夺;哥哥反叛不羁,结婚生子离家多年不与家人往来。
华裔作家所处的社会环境、家庭背景和历史时期以及特殊的双重民族、文化身份是他们所受伤痛的来源,也是他们在美国文坛获得巨大成功的基石。现代性的文化语境下,人的自由选择空前扩大了,人不断地在经历创伤,但也有了更多的机会治疗创伤。只要从自己的经历出发,结合自己的人生需要,就可以在反思与探索中走出创伤的泥沼。人类可以在各种艰难困苦中生活下去是因为有爱。可喜的是作品的结尾我们看到爱的力量是《裸体吃中餐》中治疗创伤的良药。
[1]Ng.Mei.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New York:Washington Square Press,1998.
[2] Jeffery C.Alexander.Towards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转引自王志弘译.迈向文化创伤理论.世新大学曹演义讲座——文化创伤与集体认同,2003.
[3] 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