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扶民 李玉玲
[摘要]稻作文化塑造了独特的梯田景观,本文以龙脊梯田为例,从生态的视角探析稻作文化与-梯田景观之间的内在关联。一方面,稻作活动在遵循生态规律的基础上,再造了真善美相统一的梯田人文自然景观,形成具有高度鉴赏价值的景观生态艺术;稻作文化衍生出与梯田生态环境相契合的人文景观,主要表现为别具一格的干栏建筑以及民俗节庆活动。另一方面,传统稻作文化的式微和梯田景观的观光产业化,引发梯田生态承载力的压力以及生态异变,由此埋下的生态隐忧值得关注。
[关键词]稻作文化;梯田景观;龙脊梯田;生态
[作者]申扶民,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李玉玲,广西民族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讲师。南宁,530006
[中图分类号]G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54x(2012)02-0128-00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广西西江流域生态文化研究》(编号:IOBZX081)阶段性成果。
稻作文化,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为根本的文化形态之一。它的核心内涵是以稻的种植为手段,以提供人们食粮为目的。它的存在,离不开三个基本要素,即稻种、土地以及人的劳作。其中,土地是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母体,它构成了稻作文化的物质基础;人类在漫长的劳作过程中不断推动稻作的发展,是稻作文化的创造者。作为一种人化自然的物质实践活动,稻作通过改造原生形态的自然地貌,开辟稻田以种稻,形成了不同形态的稻田,大致可分为横向水平稻田和纵向坡度稻田两种基本类型。其中,尤以坡度稻田的典型——梯田,对自然地貌的重塑最为显著,在塑造了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的同时,也孕育出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形成独具特色的梯田景观生态格局。
一、稻作文化与梯田人化自然景观
梯田的称谓,因其开辟在山岭之上,在纵向空间形成了似拾级而上的阶梯状貌而得名。以形赋名,生动形象地反映了这一自然景观。梯田并非原生形态的自然景观,而是人化自然的杰作。人们在漫长的稻作活动过程中,凭借勤劳而灵巧的双手以及质朴的生态智慧,雕琢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地景观艺术的奇葩——梯田。
(一)梯田景观的形成,是生态再造的结果。“民以食为天”,这既是稻作文化的根基,也是其全部活动得以展开的缘由。为了维系自身的生存,人们必须开垦土地、种植作物,才能食以果腹。从稻作文化的发展史和人类一般的生产规律来看,人们对于土地的利用应遵循先易后难的规则。因此,稻田的开垦应发轫于水源充足、地形平缓的地带,而梯田的出现,应该是人们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由于人口的增长或逃避战乱等原因,人们被迫从世代栖居的家园迁徙到林深草密、野兽出没的山谷,从此落地生根。安土重迁,不仅意味着精神上对故园的难以割舍,而且意味着相沿成习的生活方式的难以改变。对于已习惯于稻作文化的人们来说,即使生存的地域空间和自然环境已发生重大变化,他们的策略并非选择新的生活方式以适应新的自然环境,而是选择改造后者以符合自身已有的生活模式。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人们开山为田,根据自己的意图强行改变山地的原生自然属性,使原本生长草木的山地变为种植稻谷的稻田。梯田的开辟,在为人们提供粮食的同时,必然伴随着山体原生自然景观生态的变化,在年深月久的耕作之下,一种高度人化自然痕迹的梯田景观便横空出世了。
据考证,举世闻名的龙脊梯田的开创壮举,可以上溯元代、下迄清朝,横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在此之前,由于龙脊地区“万山环峙,五水分流”的自然地貌,使得这一地域人烟稀少。直至元代,以壮族为主体的稻作民族才陆续迁徙至此,开始其世代相继、艰苦卓绝的重塑自然面貌的浩大工程。在崇山峻岭之问,世世代代的龙脊人,经年累月、胼手胝足,使一个又一个原本森林密布的山坡,化为层层叠叠、直上山巅的梯田群落,形成蔚为壮观的人化自然景观。今日的人间奇迹,昔日只是为了化解生存困境而为之的结果。梯田数量的多寡,决定着粮食的丰足与否。龙脊梯田景观的状貌,折射了对水土资源利用的最大化。龙脊岭上,凡有涓涓水流之处,必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田块,一些袖珍稻田甚至小到“蓑衣盖过田”,龙脊梯田对土地的精耕细作由此可见一斑,生态再造的直观形象也通过梯田景观展露无遗。
(二)梯田景观的塑造,遵循自然内在的生态规律和尺度。尽管人们出于功利主义的目的而开山造田,却并未罔顾自然规律而肆意妄为。纵观那些饱经风雨却完好无缺的梯田,不难发现其经久不衰的奥秘,那就是人的梯田稻作活动既符合自身赖以生存的目的,又吻合自然内在的规律,从而达到了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因此,即便化山为田的活动导致了自然景观生态的重大改变,却依然能保持该区域的生态平衡,不至于造成严重的生态灾难。从现存的梯田构造来看,基本上遵循着与当地自然环境天衣无缝的生态规律。
其一,梯田的造型虽然千形万状,却并非人们随心所欲创造的结果。相反,而是人们严格依照山体的走势和状貌精心打造出来的。以龙脊梯田为例,在纵向的坡度上,依照同一个角度和相同的倾斜度,顺势而上,形成层层叠叠、层次分明的阶梯状稻田;在横向的等高线上,每一块稻田都随着山体的自然曲线形塑自身的姿容,一道道田埂不仅托起一块块稻田,更宛如游走在山岭之问的一条条巨龙身姿,蜿蜒回转、曲折有致。随体赋形的梯山为田活动,尽管改变了山体表层的景观生态,以稻谷的人工种植取代了草木的自然生长,却并未破坏山体的内在肌理,因而作为梯田载体的山体景观生态仍然基本完整,这也是龙脊梯田景观赖以存在的根基。
其二,梯田水源的开发、保护和利用,体现了稻作文化的高度生态智慧。水是生命的源泉,水稻这一称谓,直白地说明了有水才有稻,水对于稻谷生长的决定性意义。梯田的稻作对象以水稻为主,如何在纵向的山地上获取稳定可靠的水源,便成为梯田稻作文化生死攸关的问题。相对于平谷地带的稻田而言,梯田缺乏诸如江河、湖泊、溪流等丰沛且便于利用的径流。因此,梯田水源只有另辟蹊径。既然梯田依托于山坡之上,就只能靠山吃山了。人们认识到山林是涵养水源的天然水库,因而在开辟梯田的过程中,并未将林木砍伐殆尽,而是对山顶的风水林(水源林)实施封山育林、严加保护的措施。如龙脊梯田大多分布在山腰以下,山顶的森林保存完好,汩汩泉水和涓涓细流从林中潺潺而下,形成“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山水景观。这些水流虽无巨流奔腾的气势,却是细水长流,无声地滋润着良田万顷。岭上有田、田上有林的景观生态,正是人化自然与原生态自然完美契合的景观生态典范。
(三)梯田景观的塑造,暗合“美的规律”,从而成为景观生态艺术。诚然,人们开凿梯田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获取食物以维系生存,但这并非二者之间唯一或全部的关系。一方面,自然不仅作为人类的物质食粮而存在,而且作为精神食粮而存在。自然“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因此,开山为田的自然改造活动,不只是满足了人们的口腹之欲,同时也创造了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观艺术。作为一种高度人化的自然景观艺术,梯田充分印证了劳动创造了美,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显现。另一方面,艺术化的梯田景观,虽然是按照“美的规律”塑造的,却是康德式的“无目的而又合乎目的”的行为结果。因为梯田的开辟完全出自一种明确的功利目的,而作为结果的梯田外形美则纯属“意料之外”的产物,所以,尽管梯田的开辟是一种无目的的审美创造活动,却合乎纯粹形式鉴赏的目的。就此而言,梯田作为审美对象,确实仅仅是暗中吻合“美的规律”塑造的结果。
历经数百年“无目的”的审美创造,龙脊梯田所呈现的景观宛如鬼斧神工、造化天成的艺术杰作。在某种意义上,它实现了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完美统一,是自然的艺术和艺术的自然的浑然融合。在美的层面上,自然与艺术是相通的,“自然是美的,如果它看上去同时像是艺术;而艺术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它是艺术而在我们看来它又像是自然时,才能被称为美的”。龙脊梯田集自然美和艺术美于一身的天地之大美,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整体造型的雕塑之美。龙脊梯田的开辟,从艺术和审美的层面上来看,就是一个以崇山峻岭为创造对象、历时悠久、耗费数十代人精力和心血的浩大雕塑工程。它所展现的轮廓和曲线之美,摄人心魄,足以与任何天才雕塑家的作品相媲美。龙脊山岭从龙江之畔迤逦而上,山谷之间沟壑纵横,禀有自然天成的轮廓曲线之美。但从未被开辟为梯田的山体来看,其外形之美因被林木覆盖而远不及梯田那么棱角分明、夺人眼目。梯山为田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一方面不断祛除遮蔽,另一方面不断开启敞亮的过程,山体的骨骼、经脉、肌理,在一代代垦殖者的雕琢下,逐渐呈现出来。它的造型之美,早已潜藏在山体之中,不过假人之手将其揭露而已。在龙脊人犁耕刀锄的精雕细凿之下,自山巅至山脚的一层层梯田曲线,既似荡漾开来的一圈圈水的涟漪,又如一道道逐年增长的树的年轮,形成如螺似塔等状貌各异的大地景观雕塑。
其二,寓动于静的音乐之美。龙脊梯田的音乐之美不仅在于天籁和地籁的自然之音,更在于大音稀声的无声之美,即梯田线条之形貌所蕴含的节奏、律动之美。歌德曾将建筑称之为凝固的音乐,这个譬喻也同样适合于龙脊梯田。横看龙脊梯田的曲线,如行云流水,蜿蜒曲折,既宛若游龙飞动,又恰似忽而激昂高歌,又骤然浅吟低唱,回转沓复的音律节奏,其龙威万钧、气贯长虹般的声势呼之欲出。纵观龙脊梯田的轮廓,自下而上,层层叠叠,每一块梯田的轮廓线相互平行,随海拔高度依次收缩,直至封顶之田状似句点的弧线,它们如同音乐旋律的不断回旋,乐章节拍的渐次增强,到高潮处戛然而止。龙脊梯田群落分布于众多形态各异的山坡之上,每一个坡度梯田的律动线条都如同一个独特的声部,最终汇成多声部的梯田大歌。寓动于静,于无声处听天籁正是龙脊梯田音乐的魅力所在。
其三,四季变幻的色彩之美。龙脊梯田景观生态对原有景观生态的改变,还表现为变化更为分明的自然景观色彩。随着季节的更替,梯田的色彩之美也随之异彩纷呈。水、禾苗、稻谷和积雪等,是梯田景观调色板上最为关键的元素,决定着色彩之美的呈现。早春时节,水成为梯田景观色彩的主打元素。极目远眺波光粼粼的稻田,犹如一块块千形万状镶嵌于山岭丘壑问的明镜,“水光成卦,山巅俯视,如万镜开奁。”天光云影映照之下,万千气象尽在其中。梯田的白水映衬着菁菁远山,飘缈的烟云曼妙卷舒,构造出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山水画,充分展现了春回大地的生机与活力。仲夏时分,禾苗吐翠,层层叠叠的稻田,仿佛一条条蜿蜒飘动于山麓之问的绿罗带,又恰似沿一级级台阶铺设而上的绿色地毯。此时的龙脊,惟有青翠的绿,方能穷其容貌。金秋十月,是对龙脊节气和梯田景观最为贴切的描述。千山万壑问的无数梯田,布满了金灿灿的稻谷,微风轻拂,稻浪翻滚,状如织金锦带,璀璨夺目,不禁使人心荡神驰。隆冬季节,龙脊梯田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皑皑白雪随田赋形,与黯淡无光的青黛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幅线条分明的天然黑白版画。冬去春来,夏往秋至,四季轮回,龙脊梯田景观的色彩也随之交织变幻,美轮美奂。
稻作文化,铸就了梯田的人化自然景观,它既符合人自身生存的目的,也合乎自然的内在规律,更于无目的之中遵循着美的规律。因此,尽管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辛勤劳作、艰苦度日,却依然安之若素、乐天知命,因为流淌的每一滴汗水,收获的不仅是充饥裹腹的粮食,而且是赏心悦目的美,人的存在才会如荷尔德林所歌颂的那样,“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二、稻作文化与梯田人文景观
梯田稻作文化不仅塑造了独特的人化自然景观,而且催生了与梯田生态环境相契合的人文景观,即梯田居民日常生活形态的人文景观。它主要表现为静态的建筑人文景观,以及动态的民俗节庆人文景观。
(一)稻作文化与梯田建筑景观。安居乐业,安居是乐业的前提条件。稻作活动的对象稻田,一旦被开发成种植粮食的载体,一般就会形成相对稳定的生产地域空间。与之相应,人们通常选择就地定居下来,从而形成适应于生产空间生态的生活空间。其中,最为重要的生活空间莫过于作为居所的建筑物。就稻作文化所衍生的建筑而言,大致可分为砖瓦结构型和干栏结构型等两种基本类型。梯田稻作文化是一种典型的山地稻作文化,与之相适应的建筑则是一种典型的干栏建筑。“干栏”是汉语对木质结构的楼房建筑的音译称谓,其构造特征表现为,“在地面上竖立木柱,然后在立柱上用木料构筑成屋架,顶上盖以茅草、树皮或瓦,铺板为楼,合板或糊泥为隔墙,人居楼层上,以防兽害和避潮湿;下层架空,用来圈养牲畜。”不同于平地起高楼的砖瓦结构建筑的根本原因在于,梯田山地的倾斜坡度迫使建筑物必须依地之形、就地之势,凌空而起的梯田干栏建筑完全是生态环境造就的建筑形态。
龙脊梯田的干栏建筑,在地域空问上主要分在在山腰一带。其上林木葱郁,其下梯田密布,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的布局极尽地利之宜,作为人文景观的干栏建筑与周边的自然景观浑然一体。龙脊梯田建筑物空间的选址和布局,不仅是与自然环境相适应的结果,而且也是文化选择的结果。“龙脊”的命名和村寨的分布,就是传统文化风水观的现实体现,“巍峨起伏的龙脊山脉自北向南蜿蜒,犹如一条巨龙爬行,耸峙起伏的峰峦犹如龙的背脊,故名‘龙脊。‘龙脊由无数的山峰组成,风水喻之为‘龙脊;山脊两侧分布着一个个隆起的土岭,风水喻之为‘龙肉、‘龙躯或‘轮晕;……在龙脊山东南面的坡地(轮晕)之上,依次分布着平安、廖家、侯家、龙普等村寨。”这些安扎在“龙躯”之上的村寨,由一栋栋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干栏建筑构成。它们的构造,大多为三问以上房问的立柱式木质楼房,一般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人的生活起居空间,下层关养家禽牲畜、放置农具杂物等,主楼一般连带晒楼以晾晒稻谷。由此可见,干栏内部空间的如此布局,与梯田稻作文化的生态环境息息相关。即便在梯田景观成为旅游目的地的今天,为外来游客提供住宿的旅舍依然保持着干栏建筑的风格,这不仅是吸引观光客眼球的一道异文化景观的策略,也是传统文化的习惯使然。储藏粮食的谷仓是龙脊梯田的另一道干栏建筑景观,与稻作活动的成果直接相关。谷仓大都与住宅保持一定距离,底部悬空,结构与一般干栏相类似,能有效地防潮防虫害。此外,在稻作生产活动空间的梯田区域,修建有类似亭阁式的简单木质干栏建筑,既是劳作之余的休憩之所,也可作为堆放其它物资的场地。综上所述,龙脊梯田的干栏建筑无论做何用途,都一一打上了稻作文化的烙印,是与梯田自然生态相适应的文化生态的产物。
(二)稻作文化与梯田民俗节庆景观。由稻作活动所引发的一系列民俗节庆活动你方唱罢我登台,轮番在梯田这个天然舞台上常演不衰,呈现了其生生不息的动态一面。龙脊梯田上的居民虽然族别不同,但他们的节庆活动都同稻作文化契合无间,体现了稻作文化特有的生态意识。这些活动的展开,严格对应着稻作活动的节气,相沿成习,形成一套依时间和节气顺序逐一举行的活动序列,兹举数例如下:
新年伊始的春节,龙脊梯田的红瑶对狗奉若神明,抬狗巡游全村,挨家挨户禳灾祈福。狗之所以如此备受尊崇,在于人们对其所寄予的厚望,庇佑五谷丰登、衣食无忧。根据瑶族传说,先民为求取谷种,遣狗上天盗取,历经千辛万苦,返回人问时硕果仅存,只有粘在狗尾上的数颗谷种,然而,就是这区区数颗稻谷,却在人问生根发芽,遍布大地,解决了“民以食为天”的头等大事,其丰功伟绩丝毫不亚于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因此,对狗的图腾崇拜,已作为瑶族共同体的仪式活动传承下来,即便在山高水远的龙脊岭上,依然跨越时空的距离,回应着先祖对稻作活动的深厚感情。
传统稻作文化的耕作活动,离不开动物的协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农耕动物非牛莫属。由于在犁田耕地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牛在稻作文化传统中一直受到人们的呵护和尊崇。大凡从事传统稻作农业的民族,民间都将农历四月初八定为牛的生日,并在这一天举办各种形式的节庆活动以示庆祝。如节日当天,龙脊梯田的居民通常会以五色糯米饭和甜酒犒劳任劳任怨的孺子牛,并借机载歌载舞、自娱自乐,形成一道人畜同庆的节庆景观。
时至六月,一年有半。龙脊当地习俗将农历六月初六视为上下半年的分界点,称之为“半年节”。当此之时,人们宰杀家禽家畜,供奉祭祀神灵,对主宰五谷丰歉与否的田神更是敬奉有加。与其他人声鼎沸的庆典活动不同的是,祭祀田神的活动切忌喧闹嘈杂,于悄无声息之中进行,以免惊动神灵。这一奇特的庆典在方志中不乏记载,“户主一手提篮,一手执竹竿、草标。祭时插竹竿于田中,上挂彩色纸条。草标带回,来回路上遇人不互打招呼,至家门插标,忌人串门。”庆典的私密性表明,它直接关乎个人与家庭的切身利益,似乎只有人神之间一一对应的顶礼膜拜,方显祭祀活动的神圣和庄严,才能让田神庇佑稻作活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文景观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最为淳朴无华的原生态生活艺术。在此意义上,美就是生活本身,渗透、显现于生活的每一个领域、每一个层面和每一个细节。美的外延的最大化,同时意味着美的内涵的包罗万象,也就是审美日常生活化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体两面。龙脊梯田人文景观生态的动静结合、立体呈现,正是稻作文化通过日常生活审美化、艺术化的一个鲜活例证。
三、梯田景观的生态隐忧
梯田景观作为传统稻作文化的一种表征形式,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而不断变化。尤其是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传统稻作活动本身也经历了一次农业机械化的工业化转型,凡适合机械操作的稻作地区基本上完成了这一转型。在整个稻作文化模式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大背景下,以梯田稻作文化为代表的传统模式便获得了一种文化遗存的面貌和性质,为象征现代文明的都市文化提供了一面回归田园生活的诗意镜像。然而,在此进程中,尽管梯田景观一方面日益成为人们梦想中的诗意家园,而另一方面却在迎合希冀不能承受之重的过程中解构了自身的本真存在,沦为剥离稻作文化与原生梯田景观生态之问的有机联系,以外壳化的仿像而实质上的旅游商品招徕纷至沓来的消费,这些因素潜藏着梯田景观的生态隐忧。
(一)梯田生态承载力阈限的突破。梯田的原初意义和价值在于为栖居于此的人们提供了稳定的生活空间,在长期的磨合过程中,二者之间形成了高度契合的共生关系。然而,骤然而至的旅游观光热潮,一夜之间就打破了恒定已久的生态格局。络绎不绝的观光客赋予了梯田全新的定位,稻作文化的载体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景观新贵。龙脊梯田犹如养在深闺的美女一般,一旦展现其惊艳之美,便被誉为世上仅有的“天下一绝”。四面八方的人慕名而来,当他们踏上这块土地之际,梯田区域便承载了不能承受之重。为了接待不断攀升的人群,凿山开路,劈坡建房,致使原本草木覆盖的土壤、岩石裸露出来,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加剧了水土流失的隐患。水质的恶化日益凸显,由于大量人流的涌入,打破了原住民与水环境之问的生态平衡,生活污水(大都来自旅舍)暴增,在缺乏排污系统的举措下,直接排入溪涧之中,导致水体的污染。这些例证表明,梯田作为一个相对封闭的生态系统,长期保持着超稳定的生态平衡,它所蕴藏的生态资源,恰好能承载世代栖居于此的人们的生活所需。而当外部因素高强度介入,如超过原住民的外来观光人潮短时间内的高度密集,就能在短期冲击梯田长期所形成的生态平衡格局,突破其生态承载力的阈限,从而导致梯田的生态隐患。
(二)梯田景观生态的异变。梯田景观生态本身就是改造自然原生态,梯山为田的结果。这一自然生态的异变,形成了以梯田作为载体的稻作文化,人们通过对梯田的长期劳作,逐渐创造出一个围绕梯田展开的生存与生活空间,衍生出梯田景观这一相对封闭的内生型生态格局。然而,随着现代休闲消费社会的来临,诸如梯田之类的景观,由于长期与外界的隔绝,尤其能以神秘的陌生者形象,激起外部世界他者的强烈窥探欲望。一方面,梯田作为稻作文化的一种表征形式,对于外来观光客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在他们眼里,它不外乎一道新异的靓丽景观,因此,在他者的视域里,梯田的所指已篡改了其原有的内涵。另一方面,原住民默认甚至迎合了外来者对梯田的重新定位,将它包装成一个旅游观光热潮中的新卖点和品牌。如此一来,梯田的景观生态“焕然一新”,如龙脊梯田仿吊脚楼式的现代化旅舍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各式大同小异的所谓特色旅游纪念品触目可见,相当一部分梯田居民开始脱离原来的稻作劳动,从事蓬勃发展的旅游观光产业,唯一不变的就是梯田本身,因为惟有它正是这一切变化的根源。然而,即便梯田这一能指依然如故,它的所指已不复是唯一的稻作对象,而是逐渐衍化为旅游景观。在观光客的啧啧赞叹声中,在原住民的迎来送往声中,昔日默默无闻的梯田随着人声的日益鼎沸而闻名遐迩,摇身化为行情看好的风景名胜。尽管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梯田由传统自给自足的稻作对象转化为现代化的旅游商品,交换双方都各取所需,满足了各自的欲求,但无论就梯田作为稻作物质文化,还是作为旅游产业,从长期来看,都存在不可小觑的生态隐忧。由于梯田在很大程度上已异变为观光产品,从而导致当地民众将精力基本上集中在为游客提供食宿、贩卖观光纪念品等服务业方面,而忽视了对梯田本身的经营,只有老一辈还在耕作。在后继无人的情况下,梯田长期形成的景观生态将难以为继、岌岌可危,它是在人与田地互动的紧密关系中生成的,一旦二者间的关系疏离,颓废将不可避免。而从旅游观光的角度来看,梯田正是以其稻作文化所造就的景观生态而成为别具一格的旅游景观,但颇为吊诡的是,正是观光产业的介入,引发了梯田稻作景观生态的危机,继而反过来又导致梯田作为旅游品牌的式微。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梯田内外双方最初所取得的双赢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根源就在于他们共同造成了梯田景观生态的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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