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蕾蕾
人们害怕死亡,更加厌恶死亡,能回避的从来都是避而远之。死亡这时是魔鬼,忸怩着妖娆的身躯去轻抚悠长而过的生灵,她半眯着那双邪恶的眼睛窥视你、勾引你。一逮着机会就掳去你的生命,不管你是高尚或卑鄙,伟大或渺小,壮志凌云或庸碌无为。于是,死亡这一平等属性让它自身变得如此魅惑,活着的时候能够居者有其屋,死后若有一把黄土以示安息,也就抹去了生时三五九等的不公正性,足矣。
逝者之死亡器皿,便是墓地。在一个空间不大的密闭空间,装载着一个亟待逝去的灵魂。在我国,一间墓室最大限定在六平方米。事实上,现在动辄几百万的豪华墓地比比皆是,它们的建筑面积早已超过了有关部门规定的条例。2011年“十大天价墓”排行榜显示,厦门安乐永久墓园,售价800多万,其围墙上镶有麒麟、古鹤和二龙戏珠等石雕。此豪华墓地的排场气势资金之巨,令多数无房族咋舌。墓价欲与房价试比高,这给老百姓造成一种“死不起”的困境。从“房奴”到“坟奴”的晋升,宛若乘坐了直升而上的华丽电梯。谁知这样的黑色戏剧还在不断上演:天价墓地、经济适用墓、阴宅楼王、人生后花园、活死人墓等与死亡地产相关的消费词汇,铺天盖地扑至公众的面前。
死亡被重新阐释。死者的豪华式殡葬礼仪被置于新的时代背景上,死亡唤起的本能恐惧被热闹的“炒墓行为”所消解。而豪华墓则辅以“现代化”配件,繁多的祭品点缀其上。死亡被媚俗化、情感化处理。对死亡的古老恐惧与直面死亡的亢奋这一组截然相反的死亡情感,影射出来的是人们对于死亡的一种非理性的厌恶感和敬畏感。活着的时候,中国人怕死,有时候真可谓是怕得要死。现在却以过度体面的墓地来对待自己的死。中国古代崇尚隆丧厚葬。厚葬之风始于东汉民间,其时厚葬的目的是敬畏死者,安抚亡魂,避祸除殃。现在虽无此社会背景,但是“厚葬以名孝”的习俗早已植入人们的深心,“入土为安”也是传统殡葬的全部要义。
和出生一样,死亡是生命的另一个重要关卡,中国人凭借各种不同的礼俗来表达对生命的尊重与礼赞,对死亡亦如此。中国“孝文化”为体、“礼文化”为用的伦理体系对死亡的仪式也昭示孝、礼和俗的意义。儒家提倡仁,而仁始于亲,亲之首位是“孝”。儒家《孝经》里开宗明义说“孝,德之本也”。儒家的孝道伦理强调对父母“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而说到墓地,古称之为“阴宅”,也就是死者的住所,厚葬是整个死亡体系的重要一环。从古到今,中国的墓地与死者的关联不大,反而更多投射的是生者的依恋、炫耀、攀比、宣泄、权力等心理。
另外,厚葬文化的根源之一是祖先崇拜。中国人虽然缺乏信仰,但喜欢偶像崇拜,这些崇拜多半表现为灵魂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或是图腾崇拜。把情感寄托在某种泥塑偶像上,是最直观的偶像崇拜。因此,逝者的遗体、遗物和祭品就具有极其强烈的符号性,同时被赋予了神秘的象征力量。并且,丧礼这类生命礼仪的完成,表征着死者加入了祖先的行列。厚葬的符号意义就铺叙为祈求祖先亡灵降福于本家族,使家族兴旺发达。那些建活死人墓的人内心更是祈求在生时自己就去创造这些寄托的意义,于是,各种豪华的殡葬操作形态经久不衰。中国人的死亡哲学中的核心是“灵魂不死”。人的一生有两个状态,即生存状态和死亡状态。人生命的起点为生存状态,从出生、学习、工作、交友、立业、成家,而生存状态之后则以死亡状态结尾,伴随的是完整的殡葬仪式,墓地、祭祀、碑文等。这些厚葬仪式的符号序列基本构成了死亡文化的叙事体系。
本质而言,厚葬服务的主体是生者。殡葬文化是生者依照自己对生命和死亡的理解而建立,个体死亡的意义被扩大为生者们对死亡宏大的操作仪式。人仿佛有麻烦的“生死”双重身份,所以说死亡状态本质上是另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罢了。崇尚“厚葬”是他们在寻找一个支撑快乐的精神支点,筹措面对死亡时的坦然心态的资金,这些表象即是棺材、墓地、碑文、纸钱等等。这些仪式化的部分似乎在讲述一个事实,死者在这些仪式化的洗礼后,超越了死亡本身。
但求生亦是本能,“恋世”成为人类集体的无意识。人们怕死,不惜一切代价去治疗各种顽疾。若听到各种身体疾患,诸如癌症、结核病、艾滋病,人们都会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连小小的感冒咳嗽都不可小觑。绝症被想象为一副恶魔般的嘴脸,被想象为受压抑和病态人格所带来的现世报应。疾病和死亡的镜像性,让人们对“疾病”二字闻之色变。这一点,从鲁迅所书写的肺痨形象唤起周遭人们的恐慌可见一斑。亘古不变的是人类与死亡的抗争,没有比征服死亡的胜利来得更为崇高,更有影响力了。因此,厚养薄葬才是对待死亡最真诚的态度。让死亡最终变得只是死亡,而不是别的什么。
过分夸饰的殡葬是荒谬可怕的,正像诸多倒错的欲念被合理化,甚至成为常见的文化疾病一样可怕。过度的消费,过度的耗散,过度的继承文化遗产中的不良基因,使得死亡的真相在世俗的较量中变得面目全非,其神秘性被逐渐消解。死亡也因一步步的“物化”,在消费攀比与象征意义的双重重压下,变成生者不堪荷载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