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亲爱的走饭:
给你写这封信,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困难的动笔之一。不是因为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也不是因为我不认识你,而是因为好比是写信给自己:写给几年前的,脆弱的,骄傲的,敏感的,信仰非此即彼,并在回忆里逐渐被埋葬的自己。这事一旦想深了,就不敢往下细想:如果我一直保持前几年的状态,会不会也和你一样呢,亲爱的走饭?
我20岁出头的时候,也老觉得世界非常无趣,大多数人和价值观都俗不可耐,爱情是生命的全部,而一切人、事的中心是自己。任何愉悦的感情都很廉价,谈一场恋爱就是自虐加虐人,而且会对这种病态、这种激烈沾沾自喜:靠,真的和电影一样深刻,一样“直见性命”。那时候真的可以动不动就论及永恒,谈生论死,以为为了感情去死或者连原因都没有直接去死,是最了不起的活法。
走饭,我不敢说我现在就比你离开时更聪明,也许只是年岁增长,所有尖锐的棱角终于被打磨得圆滑,精密仪器也终于熬过了试用的磨合期,仿佛变得迟钝,却也变得耐久,就这样稳当而缓慢地运转着。
“可能上辈子我是一支雪糕,你也是一支雪糕,可能我们都一样好吃,可能我们的生产日期是同一天,可能我们都死于融化,没事了,只是觉得这么想想挺高兴的。”
我忘记是这句,还是另外一句别的什么,让我痛哭失声起来。这样平静,实则巨大的失望的告别,让我想起《人工智能》里那个舞男机器人最后毁灭一瞬的大声呼喊:我来过,我活过,我爱过!
是的走饭,你也同样来过、活过,并且爱过。请不要说你从没有爱过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你爱过,并且真心实意,看似卑微无望,实则骄傲透顶地。
你做了一个很搞笑的图标配上文字:“我得了一种止不住望向你的病”,你有一段动人的表白是:“我把我的心交给你,你去跟它谈一谈。不还给我也没关系,反正它本来就属于你。”你渴望要人了解深情时说:“有时候装作群发的样子,其实只发给了你一人。”而什么人让你失望了之后你又恶狠狠地心碎道:“每次你跟我说话,真恨不得往你手上塞把刀捅死我。”
那样巨大的失望和痛楚,从字里行间像鲜血从割开的动脉大量喷涌出来,我不相信你周围的人感觉不到那尖锐的刺疼。可为什么没人回应你呢?也许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更可能的,大概还是因为姑娘你太敏感也太聪明了,普通人、平凡事消受不起这样一份敏感与深情。
亲爱的走饭,我不是要教训你,亦知道你最讨厌“语重心长”。我只是想谈谈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任何人与人、人与事的关系都是弹簧,过松过紧都会出差池,而你所毕生追寻的“爱”,其实不过是一种让人们愿意在一块的温柔情感,在一起开心则聚,不开心则散,其实是极自然而普通的一件事,当不起那么多深刻的标签与注解。
你说这一辈子最大的满足感,来自死了之后,变成鬼看着活着的人为你哭泣,你说幻想死后所有人的表情,就算是一脸冷漠也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好吧,那我告诉你,走饭,你此时应该相当满足,所有在你生前身后认识你的人都非常难过。
你说“这么早睡觉是为了保证达到长眠的长度”——可是长眠究竟意味着什么,姑娘你知道吗?意味着一切再也没有你的戏份了。所有事情都和你没关系了。所有人都会慢慢地淡忘你,除了你自己,没人会被你的离开惩罚到。
走饭,你这个笨蛋,你觉得你按了人生的quit键盘,惩罚了所有一切曾经忽略你、伤害你、不公平对待你的人,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最终惩罚的只有自己?
除了让自我变得强大起来,其他所有人都无法为你的生命负责,更可怕的是,大部分人——尤其和你没什么关系的——记忆力都不够好。知道你死了,许多人可能会难过一阵子,但是很快就忘记了。而那些长久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你最不愿意伤害的亲人、爱人、朋友。他们会难过很长时间,直到你的影像在他们心中也慢慢模糊起来,逐渐变成旧创愈合。
走饭,你最大的症结,也许就在于不够自信吧。你不喜欢自己,同时又过度注意自身。你严重匮乏安全感,极端的骄傲永远与无比的自卑同在,对于这句世俗的真理你是非常典型的案例。
一方面骄傲得不愿意敷衍任何平常人,另外一方面又缺乏应对日常事物的能力,于是你认为自己与前程二字无缘,不愿意振作努力,一旦有人对你施压就想要暴烈地毁灭一切尤其自己——那么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一切还是因为要求太高造成的呢?你太知道什么是好了,而又深深恐惧自己做不到。其实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而这一点,你也知道。你害怕的,正是自己内心的心魔。
看你的微博,就像看一个医生在生病。你在吃药,同时也在诊疗自己。也许这就是最让人难过的地方:不要说你完全没有在努力,只是你真的打不过抑郁症。
走饭,如果你能活到25岁、30岁、40岁甚至七老八十,也许会明白我此刻在说什么。
当你在天上慢慢变成一个大人时,我希望你能够真正享受当大人的乐趣,并且愿意对地面这个不那么十分坏也不十分好的世界,低头微笑。
它和你差不多,都古怪而蕴藏深情——只是你真的没给它太多机会,而我们又过早地把你错过。
走好,走饭。
(廖琳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