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绿瓢”与“秋狐”看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

2012-07-23 10:15朱和双
文学与文化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虎外婆

朱和双

清初黄之雋记录的民间故事《虎媪传》早就被学界同仁改编成白话文传世,然此母题在华夏边缘族群中的讲述情况并没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视,而“虎崇拜”的讨论也陷入了自言自语。彝族旧称“罗罗”(在汉籍中通常被添加上“犭”,但“猡猡”二字同任何真实存在的动物都没有关系)。古本《山海经》描述的“罗罗”、“陆吾”和“开明兽”是先民们幻想的产物,清代汉籍所见“绿瓢”(读作[lu33p‘iɑ35])与“秋狐”(读作[t▪‘ou51fu33]①滇南古彝文中的“秋”字仍读作[tshu33],而云南汉语方言通常都会将“狐狸”读作[fu33lie51]。)也不是特指哪一种猛兽,而是游猎民族从“弃老”习俗中解脱出来以后仍保留的集体梦魇。目前学术界对于老虎外婆型故事②这个概念的提出与固化应该归功于钟敬文先生,虽然在此之前周作人曾有过“老虎外婆”和“狐外婆”的讨论,但其影响范围仅限于学术界,而前者则公开在杂志上刊载《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并初步提炼出故事梗概供读者参考。美国学者丁乃通先生编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91~93页)采用的是钟敬文先生的提法。需要指出的是,娄子匡先生所说的“虎姑婆”仅流传在台湾和福建等地,而段宝林撰《“狼外婆”故事的比较研究初探》(载《民间文学论坛》1982年创刊号)和韦世柏撰《“狼外婆”故事的起源》(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研究生专辑》1989年增刊)均有“以偏概全”之嫌。虽然“老虎外婆型故事”已渐成学术用语,但云南流传的这类故事多将吃人的妖怪说成“老变婆”或“变婆”,而不明言属于何种野兽,再说汉籍中提到的“绿瓢”与“秋狐”更是介乎人兽之间。的研究还没有得出让人满意的答案,故有进一步讨论之必要。笔者认为,有关“绿瓢”与“秋狐”的传闻对于理解东亚文化圈普遍盛行过的“弃老”习俗以及老虎外婆型故事背后隐藏着的婚姻制度都很有帮助,故借此提供些讨论的素材。

一 清代汉籍中的“绿瓢”与“虎噬人”传说

在汉籍中很早便出现“人化虎”的传说,比如晋人干宝撰《搜神记》说:“江汉之域有貙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能化为虎。……或云貙虎化为人,好着紫葛衣,其足无踵。虎有五指者,皆是貙。”晋人张华撰《博物志》也有类似记载。南朝宋人范晔撰《后汉书》记载“巴郡南郡蛮”时亦说:“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血,遂以人祠焉。”这些传闻在云南见于记载要晚得多,元代李京撰《云南志略》之“诸夷风俗”说:罗罗“酋长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藏其骨于山。……年老往往化为虎云。”这里的“罗罗”是一个地域范围的统称。明人王士性撰《广志铎》卷五“西南诸省·云南”说:“楚雄迤南夷名真罗武,人死则裹以麞、鹿、犀、兕、虎、豹之皮,抬之深山弃之。久之,随所裹之皮化为其兽而去。”其实,将山中常见的野兽都归结成“老虎”多少有些崇富心理在作怪,因为《广志铎》说“南甸宣抚司有妇人能化为异物,富室妇人则化牛马,贫者则化猫狗”,故推测化虎者绝非等闲之辈。至于《虎荟》中说“云南蛮人,呼虎为罗罗,老则化为虎”,实际上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清人倪蜕纂录《滇小记》说:“云南黑白猓猡,往往有寿至百数十岁者,相传至二百岁,则子孙不敢同居,舁之深谷大箐中,为留四五年粮。此猓渐不省人事,但知食卧而已,遍体遂生绿毛如苔,尻突成尾。久之,尾长于身,朱发金睛,钩牙铦爪。其攀陡岩壑,往来如飞,撄虎、豹、獐、鹿为食,象亦畏之,土人呼为‘绿瓢’。”倪蜕所记“绿瓢”的特征倒是与《山海经》描述的“青兽”有些契合,因为“青”和“绿”是两种非常接近的颜色。从子孙不敢同居来推测,所谓“绿瓢”很可能就是远古时代“弃老”习俗的遗存。

清代汉籍中常见蛮人化虎的传说,这可以同弃老型故事结合起来进行考察。在世界很多民族中都流传着弃老型故事,日本著名作家深泽七郎的《楢山节考》就取材于民间传说,湖北武当山周边还发现有“寄死窑”。最近,有学者在考察从弃老到敬老再到神化老人的故事后认为,祖先崇拜的形成至少与敬养老人的伦理观念有关,并非纯粹的死而为神、物老为精观念的产物。①李道和:《弃老型故事的类别和文化内涵》,载《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如此说来,像“绿瓢”这类离奇传闻绝不是偶然出现的。清人曹树翘撰《滇南杂志》卷二十二“土司”云:“元初,丽江之白沙里夷人木都牟地者,性刚勇,偶抱愤事,卧于磐石之上,须臾变为虎,咆哮跃去。”光绪《续云南通志稿》所附“白猡猡”的人物形象不同于《皇清职贡图》,也不同于道光《云南通志稿》,而是能让人联想起《山海经》中的青兽形象,这无疑就是传说中的“绿瓢”。有关“白猡猡”的说明文字(注明转引自“钮锈觚賸”,即清代学者钮琇,《觚賸》是钮琇的一部笔记)说:“滇中猓猡,有黑白二种,皆多寿,一百八九十岁乃死。至二百岁者,子孙不敢同居”,其内容基本上同于《滇小记》。钮琇的《觚賸》正编成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续编成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有关“绿瓢”的传闻出自《觚賸正编》卷八“粤觚”(下),因《滇小记》书末有己亥(康熙五十八年)十月作者的自识,则倪蜕抄袭钮琇《觚賸正编》明矣!从细节来说,《续云南通志稿》除将《觚賸正编》中的“遍”改作“徧”,将“陟”改作“涉”外,其余内容没有变动。

清人最初所描述的“绿瓢”是对蛮族的“污蔑”,至于其教育功能则是后来才添加进去的。光绪十五年(1889)的《点石斋画报》(辰集)有一幅《绿瓢》,其题记云:“老有老态,黄发也,儿齿也,台文之背、冻梨之面也,皆不离乎人形,乃有越老越变,介乎不人不兽之间,则绿瓢是已。绿瓢者,蛮种也,为云南之猓猡所变。猓猡多寿类,皆百数十岁。若至二百岁外,则将食人。子孙不敢与居,舁弃深谷中,体生绿毛,尻长修尾,金睛赤发,钩爪锯牙,越岩壁若履坦,攫獐兔以充饥,是为绿瓢。其命名之义,不可得而解,一言以蔽之曰:老变甚矣。老者之不可以变也,苟其劭耆德励,晚节典型,足式不愧老成。人将敬之,养之,亲炙之,而何至于弃。傅之色则绿,拟其形以瓢,何但于区区之外貌闻,表异于后生哉!”最近影印的《点石斋画报》还有按语云:“绿瓢者,蛮种也,是云南猓猡所变而来,越老越变,介乎不人不兽之间,寿命长,能活一百多岁。若到二百岁,将食人肉,子孙不敢和他同居,将其抬到深谷中,此时体生深绿毛,金睛赤发,钩爪锯牙,以鹿、兔为食。”②奇怪的是,周作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见解,虽然他很早就写有一篇未刊稿《老虎外婆及其他》(约作于1914年顷,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上下身》根据其手迹排印),而1925年12月21日写就的《关于“狐外婆”》(1926年1月11日载于《语丝》第61期,署名岂明)只是说:“这种‘狐外婆’的故事是到处通行的,浙江绍兴地方也有,不过称作‘老虎外婆’……”他始终没有提到黄之雋的《虎媪传》。清人陈骧翰(卒于光绪二十四年前)撰有一篇名曰《绿瓢》的简短志怪小说,其内容如下:

永宁有陈志高者……以猎为生。恒往来于滇黔之郊……偶闻人言:“滇中某山,有夜光珠……如能获此,可值百万黄金。”志高贪利……集他从禽者三人,裹粮而往。行半月,抵山下……登陟于林谷中……陡闻山顶有声,如九皋唳鹤,高抗阴森,嚣然震耳。群兽聆之,仓皇窜走,顷刻四散。众方惊喜,旋见一物循岭下,兽首而人身,长约八九尺,赤发蓬松,两目如电,遍体皆绿毛,色更艳于鹦鹉,长牙出口,手足皆作虎爪形,尻后有尾长丈余,斓斑如豹,左右盘旋,行步迅疾之至。志高大骇,亟欲匿避,而物已睹,仰天长啸,飒飒然树撼叶落,跃至四人前,舒臂掠取。中一曹姓者挥刀斫其腕,皮厚毛深,刃不能入。物举左手擒曹腰,轻若挈瓶,右手把其头而劈之,如断葱然,抛首地上,掬两肩而吸其血,汩汩然吞咽不已。甫攫曹,志高往救,以铦锋刺其腹,坚若石缶,惊慌失措,及睹曹死,悲惨窘急,偕二伴返身以奔。物咀血尽,弃曹尸,跳驰迫追,复抓一王姓者去。志高与一人奔及崖前,耸身投下……物乃啸于崖上,似恨二人之逃脱者。幸崖深险,无路可下。久之寂然,知其去矣。至次晨日出,志高乃下树,寻其侣于百步之外。……问土人,亦不知为何怪。①陈骧瀚:《骇痴谲谈》,胡协寅校阅,广益书局(上海),1936年,第99~100页。

陈骧瀚紧接上文说:“余按钮玉樵《觚賸》所记,言滇南猓猡寿最高,有过二百余岁者,则入山不返,久之成精,周身出绿毛如苔,朱发金睛,钩牙铦爪,攫虎豹獐鹿为食,象亦畏之,名曰绿瓢,殆此类欤!”很明显,他描述的“绿瓢”肯定受到了钮琇《觚賸》的影响,因为两人谈论的都是“滇中”的异闻,只不过钮琇明确是指猓猡,陈骧瀚却笼统地称呼“土人”。前面已经说过,《山海经》中的“罗罗”区别于人面虎身神,恐怕就是“兽首而人身”。钮琇在《觚賸》中所记更接近道听途说,并没有什么价值判断,而陈骧瀚却将其改编成完整的故事,并且还宣扬“安贫乐道”、“富贵在天”等宿命思想。在《绿瓢》结尾处,陈骧瀚以“古乡子曰”的口吻讲述了另一个不幸“折一胫”、“空手而归”的故事,其用意就是要劝诫世人不可有愚妄之想,因为“得失皆有定数……或平居尚有善行,故鬼神暗佑之也”。

著名的“猴玃抢妇”故事总是绕不开蜀西南及南部山区,张华撰《博物志》说:“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玃玃。”明清时期随着华夏边缘向滇缅方向的推进,有关“猴玃”的传闻逐渐被淡忘。虽然“绿瓢”并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比如发达的雌性乳房),但还是倾向于男性化(强调其健壮),这不同于“老虎外婆”。据前辈学者考证,最早见于记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似乎非黄之雋(估计在清康熙年间)改写的《虎媪传》(因被黄承增收入《广虞初新志》而传世)莫属②。早在1927年5月,郑振铎先生就在《老虎婆婆》中写道:“这个故事第一次见于记载上的是黄之雋的《虎媪传》。”③郑振铎:《老虎婆婆》,载《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五期,1927年5月。钟敬文先生也认为:“我国老虎外婆型故事,最早的记载,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似应算前清(康熙时)黄之雋氏所作的《虎媪传》”。④娄子匡编纂:《老虎外婆故事专辑》,台北东方文化供应社,1970年,第98页。20世纪三四十年代,钟敬文先生还在《艺风》(周刊)、《新学生》等杂志上刊登《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但他并没有收集到有关云南的详细资料,仅有一篇《山人婆》(流传于云南河口,彭炽义搜集)。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云南各地搜集到数十篇不同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唯独没有提到“绿瓢”的情况。汉籍中的“绿瓢”虽然已不再流传,但却不能忽视其作为同类故事“原型”的特征,因为《虎媪传》说的是“歙居万山中皆虎,其老而牝者,或为人而害人”,所谓的“牝虎害人”显然要以“老而化虎”的传闻作为前提,而“绿瓢”的形象非虎非豹,想必更加原始。

二 散落在边地的“秋狐”与“虎姑婆”故事

明清笔记中还经常提到一种名叫“秋狐”(亦作“秋姑”)的怪物,据说是能食婴儿的老妇,这跟蛮人化虎的传闻如出一辙。据《万历野获篇补遗》卷四“土司”云:“隆庆间,云南陇川有百夷夫妇……俱化为虎,残害人畜不可胜计。”这类传闻在记载中时而有之,如《菽园杂记》云:“北方老妪,八九十以上齿落更生者,能夜出外食婴儿,名‘秋姑’。”最初在云南边地流传的“秋狐”是不分性别的,据《滇略》卷九“夷略”云:“蒙山老爨不死,久则生尾,不食人食,不认子女,好山恶家,健走如兽,土人谓之‘秋狐’。然亦不恒有。元时,罗武蛮罗僄,百年弱,子孙以毡裹送之深箐,后生尾长一二寸,相传三百岁,不知所终。”以武定为中心的“罗婺部”旧称“罗武蛮”,道光《云南通志稿》引《古今图书集成》将“罗僄……生尾长一二寸”改作“生尾长三寸”;而《腾越州志》将“不食人食,不认子女,好山恶家”误作“食人食不认子女,好山畏家”(漏抄一个“不”字),又将“谓”字改成“胃”;道光《云南通志稿》引《腾越州志》没有作更正。清人刘慰三撰《滇南志略》卷四“永昌府·腾越厅”所言“秋狐”传闻同于《腾越州志》,即将“食人,食不认子女”作为“秋狐”的特征,从叙事结构来看,所谓的“秋狐”完全就是“绿瓢”的翻版。据说这种怪物在扬州的民间故事中被称作“秋虎老妈妈”,而在南通则又叫“秋狐外婆”。①娄子匡:《台湾俗文学丛话》,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第91~102页。

明清汉籍中若隐若现的“秋狐”是一种介乎人兽之间的怪物,因南北地域不同导致的变异也相当明显。蒙山老爨所化之“秋狐”能够健走如野兽状,推测“秋”字即《辞源》解释的“飞貌”或“腾跃貌”。中国民间有一个潜在的“秋狐”信仰圈或传播带,尽管其汉语称谓仍没有考证清楚。2008年,王光汉著《庐州方言考释》对“秋姑”做如下解释:

女子老时,牙齿掉了又长出新牙,合肥一带过去或把这样的老人称为“凑乎”,其汉字较多的写法是“秋姑”。传说她会吃小孩,而且传说她嚼小孩的手指、脚趾就像吃炸果一样。“秋姑”的传说甚早,《菽园杂记》、《水南翰记》即有相类记载,且言“秋姑”之“秋”应该“读如刍酒之刍”。《康熙字典》说“秋姑”之“秋”音为“楚俱切”,据此可知合肥音“凑”十分接近几百年前的语音事实。《汉语大词典》收有“秋姑”条,“秋”音“qiu”,自是不妥。至于“姑”字,合肥话说成“乎”,也有所据。元代郑光祖《智勇定齐》第二折说:“再搽一斗胭脂粉,我是个村疃多年老狐。”“狐”即“秋姑”的又一种写法,说明元人即把“姑”读作“狐”,与合肥话说“乎”只有声调上的不同。②王光汉:《庐州方言考释》,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4页。

近日笔者有幸“私淑”到一位北方的前辈学者,欣然言及胶东半岛的汉族民间也有“秋胡婆”的传说,唯当地人习惯将“秋”字读作“凑”(平声)。③这条重要的学术信息是《文学与文化》杂志主编陈洪先生审读初稿后殷切奉告的,在此谨致谢忱!另据《山东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房士圣采自高唐县),其梗概归纳如下:(1)一妇人有两男孩;(2)妇人外出被虎吃掉,虎幻形至其家;(3)夜半兄闻虎吃其小弟,潛遁去;(4)虎寻觅之,卒失败(参见娄子匡编纂:《老虎外婆故事专辑》,第67页)。不知“秋胡婆”的传说是否同于“山东的老虎外婆型”故事。由于读音相近,“秋姑”常写作“秋胡”,比如明人朱孟震撰《浣上续谈》说:“又一种猡夷变秋胡者,居深山穷谷,平生食荍面,少尝盐卤之味,至九十余或百岁,尾闾骨渐长,如兽尾秃根,遍体生毛,手行于地,渐食生物。其子孙豫于深林挖一坑窟,置诸腥果食物于中,一日以毡衫包拥其头目,舁至窟所,潜自散匿,而彼遂忘归,乃食所置之物,久则成兽,如熊猿之类,趫捷勇劲,登木卧草,水饮洞居,数百岁不死,子孙以为荣福。冬月夷人采降真香于山中者,时或见之,犹知近人。”作为远古时代“弃老”习俗的残留,《山海经》中的“罗罗”可能就是“猡夷变秋胡者”,因为这样的传闻绝不是孤证,比如《太平广记》卷三百六十七“胡顼”条引《记闻》云:“夏县尉胡顼,尝至金城县界,止于人家。见一老母,长二尺,垂白寡发,据案而食,饼果且尽。其家新妇出,见而怒之,搏其耳,曳入户。顼就而窥之,纳母于槛中,窥望两日如丹。顼问其故,妇人曰:‘此名为魅,乃七代祖姑也。寿三百余年而不死,其形转小。不须衣裳,不惧寒暑。锁之槛,终岁如常。忽得出槛,偷窃饭食得数斗。’”这些远古文化遗存随着汉族移民的拓展而流布到云南,并将其诬蔑给了“猡夷”。从相关情况来看,“绿瓢”更接近“兽首人身”的雄性怪物,而“秋狐”则倾向于“人首兽身”的老年雌性。

云南边地流传的动物精怪故事唯独在明清以后达到鼎盛,这不得不说是汉族移民影响的结果。滇西保山坝区流传有“老臭狐”(当地方言不刻意区分“狐”与“虎”)或“臭狗”(即豺狼)变作阿婆吃人的故事。滇中地区有内容相近的民间传说《丘姑外婆》和《智斗老秋夫》,前者流传于玉溪市红塔区汉族民间,说的是丘姑外婆晚上来叫门,姐妹俩尽管早已提高警惕,但还是受了骗。丘姑外婆进门后与姐妹俩睡在一起,很快就将善良老实的妹妹吃了。聪明伶俐的姐姐用计逃了出来,并想办法杀死了丘姑外婆。丘姑外婆死后变成了毛毛虫。易门县彝族民间故事《智斗老秋夫》说孩子们(二女一男)和父母亲(经常不在家)住在偏远的独家村,某天老秋夫假装阿婆来敲门,谎称照顾姐弟仨,她用蜂蜜把毛手涂抹光滑,骗过孩子们进了家门。半夜里,大姐发现老秋夫在嚼弟妹的手指头吃,就借口溜出门外,爬上了马桑树,并设计把削尖的锋利长棍插进了老秋夫的喉咙。还没等她下树来,老秋夫的尸体就变成无数会咬人的大毛虫,她恳请过路的大白狗相救,但对方趁机逼婚,她只好答应。南涧县汉族民间流传的《老秋乎(妖怪)的故事》,其结局是“老秋乎死后立刻变成一片荨麻,把花红树团团围住,让三姐妹下不得树来”,却没有类似于大白狗救人或逼婚的情节。

附表Ⅰ:中国民间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及其各种变异形式流传的普遍情况

资料来源:娄子匡《台湾俗文学丛话》,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1年,第91~102页。

尽管《腾越州志》说到滇西有“秋狐”,但目前在当地并没有采集到同类型的故事。近年来,笔者曾多次到高黎贡山腹地作田野调查,但只搜集到“倒脚仙”的传闻。在滇中汉语方言中,“虎”字每讹读作[fu214],其音接近于“狐”和“夫”,故推测玉溪市红塔区的“丘姑”、易门县的“老秋夫”、南涧县的“老秋乎”和永平县的“老秋撇”就是汉籍中提到的“秋狐”。值得注意的是,“绿”字每读作[lu35],流经禄丰、易门和双柏县境的绿汁江沿岸就有地名曰“禄脿”、“法脿”,而“脿”字读作[p‘iɑu51],其读音接近于“撇”,疑“绿瓢”即“罗鲁颇”(南华县)、“腊罗拔”(弥渡县)或“龙巴”(滇西北)之音转,属于汉族对彝族先民的歧视性称谓。尽管现在“罗罗即虎族”的假说仍有诸多追随者,但谁又能完全否认汉文典籍中频频出现的“绿瓢”、“秋狐”这些传闻作为地域文化现象存在的普遍性呢!

据说流传在台湾的《虎姑婆》(江肖梅先生于1954年搜录)还被改编成“台语片”搬上银幕,在放映期内竟创下了巨额票房。从故事情节来看,两个女儿(大的十岁叫阿金,小的七岁叫阿玉)对骗进门来的“陌生老婆婆”(特别强调她那奇怪的脚,可知其更接近于“人首兽身”的形象)有些模糊的记忆,虎姑婆自称是“她们底祖父的妹妹”,而姊妹俩的确“曾经听说有一个姑婆,可是从没有见过面”。按照虎姑婆的说法,当阿金“还小的时候,我就来你家,你很可爱,还在吃你妈的奶”。在半夜里阿金被吃掉了,聪明的阿玉却略施小计让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倒在地上变成一头死了的大老虎”。综合上述信息,可以推测该故事背后所反映的还是远古时代的弃老习俗,因为雷同的内容情节更普遍地流传于我国大陆各地,而且在世界各国也多有所闻,仅只是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和数量不完全相同。台湾全省范围内都称作虎姑婆,估计是受到了“福建和它的南部”的影响。奇怪的是,这个吃人的精怪都是女儿身,更有把她当作人(或野人)的例子。娄子匡先生分析说:“这么多的人记述这么多的同一型式的故事,说出了各地民间所传说的虎姑婆的这么多的不同的称谓,但是可以归纳起来说:这个害人精,大多数地方和大多数人说是野兽幻化的,什么野兽?说虎的为最多,狼和熊次之,狐又次之,也有说是猫。”①娄子匡:《台湾俗文学丛话》,第91~102页。令人遗憾的是,他的研究因停留于表层而得不出最终结论,即这些名称各异的“吃人婆”(或“野人”)都是被遗弃的祖先。

河南唐河出土的西汉画像砖雕刻有“人面虎身兽”,传世诸本《山海经》更是不厌其烦地描绘出各种“昆仑神”或“人面虎身神”的形象。尽管学术界对这些图像资料的阐释仍没有得出满意答案,但初民们对于“死亡”和“彼岸世界”的恐惧却逐渐清晰起来,而“人面虎身”的怪兽无疑就是“地狱之门”的掌管者。云南境内发现的大批考古实物与滇南彝族《百乐书》(用于测算生者的祸福)常见类似于“昆仑神”的图像。彝族毕摩描绘的“地狱之门”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虎头”,里面坐着三位守门的狱卒(僧人装束的狱卒形象显然是佛教影响的结果),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神话中的“昆仑”。藏彝走廊南部的老虎象征的是“死亡”,而虎头就是进出“彼岸世界”的通道。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通常都是针对智力不同的两个孩子展开的,在愚者被吃掉后,智者则想办法制服老妖怪,这个版本的故事被改编成幼儿读物。然而,诸如“老变婆”的传闻在湘黔滇地区也很普遍,甚至还有不同民族语的“原生态”叙事,比如威宁县的彝族将吃人的老妖婆称作“足祖俺”(译作老变婆),据说这个词用不着考虑性别。与此不同的是,滇缅边地传说的“倒脚仙”根本就不会吃小孩。

附表Ⅱ:西南民族地区流传的“老变婆”故事及其各种变异形态的补充情况

云南汉族和世居少数民族(以彝语支民族和苗族为主)讲述的“变人婆”故事可以被概括为“荨麻型”,其中还穿插着“争婚”和“选夫”的相关内容。禄丰县彝族民间流传说“老人熊”死后变成荨麻将柿子树团团围住,让幸存的姑娘在树上下不来。直到第二天,一个货郎路过时用布将荨麻盖住,她才得以爬下树来,并决定嫁与货郎为妻。宣威市流传的《智斗野人》说姑娘用赶街人教的办法对付野人,但野人死后又变成一蓬荨麻把她困在树上,最后是两个赶马人挖掉荨麻救了她,他们争着娶她为妻,姑娘则通过比赛喝稀饭的办法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门闩斗野人》(流传于宣威、盐津等地)改作四个人(赶马哥、货郎哥、骑马哥和生意人)把布铺到荨麻上面救姑娘,而争婚并喝稀饭的情节相同。昭通彝族的《老变婆的故事》是三个牧羊人解下披毡铺在荨麻上让姑娘下了树。元谋彝族的《猩猩》说姐妹俩设计把大猩猩烧死,猩猩的肉变成许多荨麻长在树下和树枝上,其血则变成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后来是一群撵麂子的人路过搭救了她们俩,但没有争婚的情节。《老毛人的故事》(流传在石林县和陆良县接壤的地区)将荨麻换作“毛毛虫”,接下来也有争婚和选夫的内容。

民国年间前辈学者搜集到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就其内容来说根本无法同云南的复杂情况相提并论,因为其他省区(比如贵州、湖南和广西)都只有比较固定的情节。四川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没有荨麻、争婚或选夫的内容;贵州民间则说“死了的老变婆,倒在树下,立刻变成了蓬蓬的荆棘围在树角,使大姐和二姐永远不能爬下树来”,姊妹俩“便成了樱桃花”。①杨志渔:《老变婆》,收入娄子匡编纂《老虎外婆故事专辑》,第61~66页。相对于考古发掘报告而言,民间传说中的虎豹与猴玃母题显得有些晦涩。1964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宁太极山墓地发现一块“镂花铜饰物”,有“三猴并排立于豹身上,豹腹下有小豹作盘乳伏”。②云南省文物工作队:《云南安宁太极山古墓葬清理报告》,载《考古》1965年第9期。然而,所谓“豹子”的全身布满双层菱形状圈纹,肯定是考古工作者识别错误,因为这种纹饰只属于老虎的图案,所以有学者将其称作“三猴戏虎扣饰”,认为是“三猴伏于一虎背,虎腹下一幼虎正在食乳”。③萧明华:《青铜时代滇人的青铜扣饰》,载《考古学报》1999年第4期。不管怎么说,这头猛兽都是以“母亲”的身份出现的。1950年丰子恺绘制的《老虎外婆》形象地折射出虎猴之间的隐喻,周作人配诗云:“老虎无端作外婆,大囡可奈阿三何。天教热雨从头降,拽下猴儿着地拖。”④钟叔河笺释:《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中华书局,1999年,第224~227页。在不同版本的老虎怕漏型故事⑤直到清末民国初年,“老虎怕漏型故事”仍同老虎外婆型故事捆绑在一起,比如周作人《老虎外婆及其他》就说:“虎(一作野扁婆,“扁”字读音近于“瓢”)……见女在树颠,曰:‘吾行召阿三来!’遂语猿曰:‘汝可援木。以索絷女;汝呼,吾便曳之。’猿以圈套颈,登木方半;女惶急,遗溺猿首。猿惊呼曰:‘热!’虎误闻令曳,力掣其索,猿堕地而死。”俗呼猴子曰“阿三”,丰子恺据此绘有《老虎外婆》。中都有猴骑虎奔跑的情节,然而从安宁出土的铜扣饰来看,几只小猴好像是在嬉闹,刻意表现出慈爱的母虎还真有些“菩萨低眉”的错觉。这件青铜器让人嗅不到丝毫血腥味,或许它就是一幅古本《幻想山居图》。在丰子恺的画作中,几个天真无邪地骑着“老虎”、“狮子”和“猫熊”的孩童绝不会联想到吃人的猛兽,却很像是元代画家张渥描绘的“山鬼”。三峡地区的考古发现(即巴人武士的遗骸旁除有随葬的青铜兵器外,还放着两颗人头骨)可以印证老虎同猴子的决裂是演化“吃人婆”传说的真正原因。

三 西南神话中的“独脚人”与“弃老”习俗

滇西北的他留人(自称“他鲁苏”)相信自然界中变幻无形的“独脚鬼”(他留语称作“就洞格”)会吃人。根据《独脚鬼为什么会吃人》的说法,原先它有两只完好的脚(因“吃饱了人,睡在马路上”,马帮来了也不知道躲避,一只脚被骡马踩断掉),“同人是亲家和朋友的关系”。独脚鬼“只要一闻到油香味就来吃人,闻到哪家的油香味就来吃哪一家的人,它最喜欢吃小孩子,它悄悄地来到熟睡的小孩子中间,变成是他们的外婆,睡到他们中间。它会迷昏左边的小孩子,开始吃他,它先吃小孩子的手指,是一节一节地吃,吃得很香,发出‘可特、可特’的脆响”。很多小孩子就是这样被独脚鬼给吃掉了,所以他留人说“一定要把家里的油收拾好……不然油的香味传出去让独脚鬼闻到了就会来吃小孩子”。⑥参见《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云南永胜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254~255页。这个故事很可能就是“吃人外婆”的真实原型,因为只有独脚鬼“同人是亲家”作为前提,才会导致妻方家族来抢夺孩子的潜在危险,至于老虎化的外婆则是夫家恐吓孩子的一种极端表现。他留人还说独脚鬼能“为害人间,给村民带来瘟疫和灾难祸乱,非常可怕”;“有时候它飞一样地来,很难被人发觉”,还吃牛马,这种隐形的本领和作乱方式在老虎外婆型故事中均没有体现。迁徙到哀牢山腹地的苦聪人相信“独脚鬼”是一种行走迅速,眨眼即逝的魔鬼,传说它“头带蓝帽或红帽,身着蓝衣或白衣,常叫人在路途中或树上看见”。遇到独脚鬼的人,穷的会变富,富的也会变穷,“或全家人全年大病缠身”。谁在山中迷路,苦聪人就说他是被独脚鬼牵走了。①孟实:《试论苦聪人的宗教观念》,载云南省博物馆编《云南文物》第二十期,1986年12月。由此可见,处于“敌友”之间的独脚鬼带有很明显的两种特征。

明清汉籍中的“猡猡”(或“猓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在泛图腾崇拜理论的影响下,“罗罗”和“老虎”之间更是被划上了等号。然而,老虎怕漏型故事可以证明《山海经》中的“罗罗”是初民们的“想象物”,而不能混同于虎豹等猛兽。汉代的白狼羌与“麽些”(纳西族先民)皆视猴玃为祖先,而“罗罗”作为彝族旧称源自“麽些古语”,其原型就像屈原在《九歌》中描绘的“山鬼”,因为白狼语歌诗中的“禄”、“狼”、“路”和“龙”(汉译为“石”、“山”、“崖”、“陕”)在麽些语中分别读作[l]、[ly]、[l]、[l],汉译为“石”“、山岭”、“崖石”“、崖石”。②方国瑜:《麽些民族考》,载中山文化教育馆编《民族学研究集刊》第四期,1944年。从“认音不认字”的角度看,“绿瓢”显然就是用汉字记“夷音”(即麽些古语)的结果,可以泛指“山鬼”(比如清代黔西彝族就被记作“罗鬼”),而所谓的“漏”很可能就是“绿瓢”的同音异写,也就是传说中的“山鬼”,绝不会是老虎或其他真实存在的猛兽。汉籍所见云南的“秋狐”构不成完整的故事(这同安徽、河南以及江浙地区流传的“臭狐”或“秋虎”等民间传说有情节上的差异,甚至也不同于滇中地区所说的“丘姑”或“老秋夫”),但这类传闻中也隐藏着远古时代“弃老”习俗的影子。

毫无疑问,新中国建立以后搜集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很难摆脱调查合作者从书本上“读了故事又来讲故事”的嫌疑。因为不同时期的《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曾坦言:“从地域上说,……云南……等省,也仅有斗篇零简的收获。”(《艺风》民间专号,1933年11月)又说:“关于……云南……等省区此故事之材料,尚无缘见到。”(《新学生》1942年第3期)从故事内容来说,最初在云南搜集到的《山人婆》结尾处有死后变作“马蟥”和“蚊子”纠缠活人的咒语,但通篇并没有提到任何一种猛兽,而是说“晚上来了一个山人婆,形象仿佛似她们的外婆”。如果将“老变婆”及其相关内容都算作老虎外婆型故事,那么远古时代普遍盛行过的“弃老”习俗就逐渐浮出水面。当然,“弃老”并不单纯是为了食物或逃避战争的迁徙,极有可能是为了适应某种特殊的“性联盟”(即男人出嫁)。楚雄彝族作家基默热阔在金沙江南岸搜集的神话故事《搓日阿补征服女儿国》开头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深山老林里……”,就像很多英雄始祖那样,搓日阿补没有生理学上的“父亲”。虽然年迈的母亲每天都被他背着去打猎,但她坚持“要把儿子嫁出去”,因为他早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按照当时“女人娶男人”的规矩,搓日阿补要“去嫁人并不难”,但他首先得“把妈妈吃进肚”。如果哪个女人执意要出嫁也要狠心将她那位因年老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母亲吃进肚,据说这样的姑娘在老死以后,她的魂就成为专门吃人的“老变婆”。

远古时代“弃老”习俗之滥觞,是男女青年被动适应两位母亲及其所属部族既定规则的结果,因为《旧约全书》所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的道理,最初并不是人类童年的梦想。从金沙江两岸往东延伸直到湘中丘陵地带都有传说中的“老变婆”,其主要对应的是彝族和苗族。清人吴友如绘《苗妇化虎》的题记说:“苗疆多虎,或曰苗妇所变。凡妇为虎所获,经宿不食,而生还者后必变虎。其变也,渐而痴颠,渐而暴躁,目渐圆,口渐阔,体渐生毛,即有虎来候门外,眈眈坐视。家人知其逆妇来也,乃用铁牌镌姓氏,系诸妇颈。妇即跳入虎群,就地乱滚,立化为於菟,长啸一声,辞家远去。尝有经数百年后,为猎人射得,牌犹在颈者,其子孙赎葬。”从《搓日阿补征服女儿国》的相关描述来分析,其地理范围应该就是保存着大量“寄死窑”的鄂西北及其附近,那里的生产方式明显不属于游猎,因为女儿国及其周边地区的姑娘不是忙着“驾牛犁地”,就是忙着“扬场”,要么就是在山坡上“放猪”。当然,她们不需要“猎神”,也不惧怕杀死马鹿和喜鹊(即“猎神”的使者)。虽然吃人的姑娘都要成为“老变婆”,但她们同“猎神”的坐骑(即虎或豹)没有联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男性化的“绿瓢”是游猎民族的英雄,而女性化的“老变婆”则是稻作民族的叛徒。因此,老虎外婆型故事很可能就源自“年老的女性”(即外婆,她们的女儿执意要到夫家去居住)被遗弃的时代。在此之前,吃人的或许是那位被隐藏起来的“父亲”。

作为古代巴人的首领,传说中的“廪君”同样也征服过“女丑国”,而盐水女神无异就是“老变婆”,因为她能够在顷刻间“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据清人秦嘉谟辑《世本·氏姓篇》)。云南民间的“老变婆”故事多以死尸化作毛毛虫、蜂子或荨麻结尾,估计两者源自相似的母本。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同传说中的“山魈”、“独脚五郎”等都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它们共同的原型就是原始先民想象的独脚人(即老虎幻化成的各种“野人”、“倒脚仙”或“山人婆”等),而《山海经》中说的“独脚人”或“人首兽”就是“绿瓢”的前身。贵州彝文古籍《野人的根源》和《独脚野人纪》说:“古时野人生……住在高山上”,他们的职责就是充当“领路人”,将死者亡魂接送到祖源地。滇南彝文古籍中表示“猿人”的符号即指“麻风病”或“癞子病”,还引申作“仇敌”。

附表Ⅲ:滇南地区彝文古籍中表示“猿人”的两个图画符号及其汉语译意对照情况

中国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必须同怕漏型故事结合起来讨论才能更接近真相,两者可能源自同一个需要在宗教仪式上不断讲述的“母本”。纳西族、傈僳族和阿昌族都有老虎怕漏型故事,但他们对老虎外婆的说法感到陌生。实际上,怕漏型故事隐藏着“猴祖”的式微,无辜的老虎成为遗弃祖先神的“替罪羊”。有研究者指出:“原始彝语支中各猿猴种类的名称,实际上来源于各民族猴名称的整合……这是潜藏在中国文化深处的最具本质意义的一种关系”,而“先秦时代的中原人,应是把猴称作‘母候’的。……古代华夏人同藏缅人、壮侗人一样,原是把猴子称作mlego(猕)或mloko(母)的”①王小盾:《汉藏语猴祖神话的谱系》,载《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6期。。滇南古彝文中的“猿”读作[n55],在《广韵》和《集韵》中的“狨”、“獽”和“獽然”(分别读作[o]、[a]和[an])既专指猴,也可借指西南少数民族,这组同源词的祖型为“蒙”(读作[mo]或[mlo])。东南亚的邻国仍有自称“Hmong”(即“蒙人”)的苗族亚群,传说其祖居地在太阳升起的东方。广东翁县将虎姑婆称作“ 獽農 瓜麻”,疑“ 獽農 ”即[no]之同音字。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虎外婆型故事即源自西南少数民族(尤其是南迁的Hmong)固有的祖先神信仰。清代汉籍中充斥着“苗疆多虎,或曰苗妇所变”的说法,这是对苗疆的诬蔑;而若干壮侗语民族都有“视猴为山怪、木石之怪”的传说,同样是对猴祖信仰的误解。秦汉魏晋以后随着中原人势力的四处扩张“,猴”与“虎”的碰撞难以避免。在苗、彝等民族中流传的“老变婆”即古越人与“猩猩”(传说中的猴祖)搏斗的产物,比如滇南红河县的彝族将吃人的外婆称作“猩猩精”。据常任侠先生的考证,今南洋人仍将猩猩称作Orang(即“罔两”)②常任侠:《中国原始的音乐舞蹈与戏剧》,《学术杂志》第1卷第1期(创刊号),1943年9月。,而纳西族的象形文字似乎也能够证明“猴外婆”作为故事原型具有的合理性(比如[t‘▪u21nɑ55y21me33]中的[y21me33]指女性祖先,而[t‘▪u21]为“珠”,[nɑ55]为“肉”),因此老虎怕漏型故事有意强调猴祖(即[og])惨遭暗算的冤屈,而老虎外婆型故事则残留着族际婚姻的苦痛。

附表IV:方国瑜编撰《纳西象形文字谱》所见表示亲属关系的图画符号及其汉译情况

毋庸讳言,古代中原人出于误解散播的“人老化虎”传说同越人将异族的猴祖视作“木石之怪”的做法如出一辙,两者都隐藏着族际通婚伴生的“弃老”习俗。他留人的“就洞格”同“九歌”二字读音相近,而诸本《百苗图》中的“九股苗”都是猎虎的形象,这种场面常见于滇国青铜器。屈原笔下的“山鬼”带有明显的女性化特征,就其“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和“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而言,同传说中役使虎豹的“绿瓢”或“山魈”有某种暗合。“罗敷”是漂亮女子的通名,其先秦音[lai p‘ uɑ]和汉代音[lai p‘ ]①转引自黄杰:《罗敷意为“虎女”、“黑女”、“神女”考》,载《寻根》2008 年第 2 期。都接近于“绿瓢”。按照《广韵》的标准“,罗敷”(读作[la phiu])和“绿瓢”(读作[liok bi u])很接近,而“敷”的近古音同于云南汉语方言中的“狐”(读作[fu33])或“虎”(昆明、昭通、曲靖、文山读[xu];大理、临沧读[fu];蒙自、思茅读[x u],保山读[x])。华夏边缘流传的“绿瓢”与“秋狐”可以帮助我们找回隐藏已久的“远祖”记忆。因为“小红冠式的故事,即虎或狼一类的吃人的猛兽,变了人——常常是老太婆——去吃小孩子的故事,是世界各处都有存在着的。……其间特别相同之点,是孩子见了外婆的突然变了样子,例如,眼睛大了,身上有毛之类,常要发生疑问。”①郑振铎:《老虎婆婆》,载《小说月报》第20卷第5期,1927年5月。此类故事因为过度“发掘”而日趋刻板,很多重要信息被忽视。就拿《虎媪传》来说,如果删掉小孩与外婆的对话,整个故事就只剩下母亲的恐吓,到底“外婆”同父母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并不清楚。②孩子父亲刚好回家碰到“老虎外婆”将其打死的情况很不常见,唯“鹤声”记录的《老虎外婆》(刊于《宁波大众》1955年11月6日第三版)结尾说:爸爸听完姐弟俩的哭诉,窜进屋里用扁担将老虎打死。欧洲式的《小红冠》故事离不开“猎人”的角色,因为他是惩治“恶狼”的英雄。如果将“廪君”和“搓日阿补”都视作是降服“老变婆”的猎人,则传闻中所说的“绿瓢”更像是野兽的保护神。

在纳西族的象形文字中有“岳母”、“岳父”与“祖母”、“祖父”,却没有“外婆”、“外公”这组亲属称谓词,而用来表征“夫家”、“母家”或“舅家”的符号系统也有所不同。对于所有备选的“前老虎外婆型”故事来说,《搓日阿补征服女儿国》显得尤其重要,因为潜在的“外婆”并不喜欢小外孙,这是“女儿国”的规矩。在绝大多数有男孩子出场的故事中被吃掉的都不是聪明的姐姐,外公、爷爷和奶奶在所有故事中都没有出现,而爸爸也只是偶尔提到,这种安排在《搓日阿补征服女儿国》中已初见端倪。然而,在这则神话反映的婚姻阶段还不可能有母亲拿外婆来恐吓小孩子的事情,而只有在“从夫居”的婚姻形式萌生的时候,母亲和外婆才会成为利益冲突的两极。外婆预谋(或指挥)杀死外孙并设法抢走外孙女的做法,或许只是要维护“女儿国”的规矩。搓日阿补完全可以被视作“廪君”,而女儿国就是“女丑国”的翻版,其结局都是“独立”的女人被迫成为异族的妻子。不管怎么说,远古时代的“弃老”绝不仅是战争或食物紧缺产生的被动选择,任何男女为适应特殊婚姻制度都会在双方的母亲之间作出抉择(亲生父亲可能并不重要,但舅权却无法回避)。

四结论

中国古代先民会用具体物名表达抽象概念,这是口传文化的重要特征。《山海经》中描述的“独脚人”可在彝文古籍中找到旁证,而“老虎”与“外婆”绝非仅指某种具体的猛兽和亲属成员,而是“弃老”与“婚姻”的代名词,这也可以从汉籍所见“秋狐”与“绿瓢”的传闻中窥出端倪。老虎外婆型故事结尾有衔接“蛇郎型故事”的情况,这从云南诸多荨麻型或毛毛虫型故事中得到补充。西汉焦延寿撰《易林》说“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而独处”(张华撰《博物志》有完整记述),哀牢山彝族认为老虎精“看见标直的姑娘就骗进山洞做老婆,一段时间后它看不起了就把她吃掉”(最后老虎精变作荨麻报复山民);黔西北彝族则说老虎在接亲路上将新娘吃掉后变作她的模样跟到男家作“虎妻”。这些故事说明“弃老”有从“弃父”、“弃母”发展到“弃妇”的过程,这是早期婚姻突变的结果。从汉代的《列女传·鲁秋洁妇》开始,“秋胡”作为爱情不专男子的泛称暗藏着“弃妇”的满腹冤屈,而不断被演绎的“秋胡”故事也能折射出婚姻家庭中潜在的女性悲剧,估计这就是传闻中的“秋狐”为何会指向老年妇女的原因。因此,不同样貌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可能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叙事“母本”,这是汉藏语民族在历史长河中“一体多元”发展的有力证据。长江中上游地区潜在的“老变婆”信仰圈能够将隐秘的“弃母”习俗同残留在滇西北的走访婚制联系起来,推测老妇人伪装成猛兽骗吃“猎人”孩子的故事就是异族趁机报复的隐喻。换句话说,这种被扭曲的幼儿教育始终伴随着对舅权的诬蔑,汉籍中的“绿瓢”与“秋狐”最初都不是专门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而是隐藏在婚姻家庭中的两块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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