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2-07-23 01:54刘梅花
四川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女主人光阴菊花

□刘梅花

南山村

南山村离县城不远,不是深山,是浅山。没有河水,是比较干旱的浅山。

车从柏油路上拐进了岔路。通往南山村的路都是沙石路,尘土飞扬。路上,特别想念一个人,想得心里隐隐地疼。听,他在轻轻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这个人是归隐南山的陶翁啊!他乡居的日子,多么清澈诗意,我喜欢。这个南山村,当然也不是陶翁的南山。可是,都是叫南山的乡野,让我如何不想起他呢。

南山村如果有一亩地给我,我也愿意种豆,栽菊花。晨起锄豆苗,东篱看菊花。我一直想过这样田园的安静的日子。我是乡下人,骨子里亲近的是原野和草木。城里的月光,总是那样的生疏,青涩。

山虽然浅,但还是大山。土路像麻花,从山脚圆润地扭到山尖,然后又扭到另一座山。梯田像很多条绳子,捆在大山上。高原的春天,雪还在下个不停,万物还在蛰伏。路边的土地黄苍苍的,白呛呛的,干渴着。雪不多,落到田野里,薄薄一层。

路上没有人迹,空旷寂寞,白寡寡的一条痕迹,伸向山那边。大山荒凉贫瘠,没有树。山上是枯草,稀薄的雪,焦渴的黄土。山路不很陡,但不断地盘桓着,有些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渴念。

没有风。山顶的经幡静默。石头垒的峨搏静默。大地静默。雪突然下得繁密起来,天地之间,纷纷扬扬,有些热闹。春天的雪,下不扎实,虚浮地来,虚浮地去。农人的眼里,是如何地盼望一场厚厚的雪啊。可是这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个花架子,哄哄人就走了。看着热闹,并无多少水分落下来。

车停在一个高山顶上了,不能下去。那是一道很陡很斜的大坡,车下去了,肯定爬不上来。反正路上也没有行人,就算停一天,也不会挡着谁的路。真是个好地方,清静,适合养老。

往坡下走。黄土里掺了一点雪,泥泥的,粘在鞋底,磕不掉。山下是一个山坳,就叫南山村。坡右边是山,左边空悬着,顺着悬壁往下看,谷底是十来户人家。小院子,平房,几棵树。

右侧的山壁上,掏开着几孔窑洞,大都坍塌了。大约以前是存放东西的。这样的窑洞,像一颗颗黑痣,长在坡壁上。很久很久之前,人们是住窑洞的。其实窑洞也不错,冬暖夏凉,小门小户的安逸。

这些窑洞掏得都不深,随便放点草料什么的。现在都遗弃不要了,像一只只旧鞋子,被光阴扔掉了。窑洞顶上都是半人高的芨芨草,在大雪里枯黄着,干瘪沧桑。

坡下的院子里,一个老人扬起脸,看着我们。他的房子很破旧了,但院子里很干净。门口两棵树,一棵是白杨,另一棵也是白杨。有一棵白杨树上,两只喜鹊正忙着搭窝。

才开始搭的窝很没样子,乱七八糟的一堆树枝。一只喜鹊飞走了,另一只正衔着树枝,忙着编织。它的小脑袋灵活极了,一甩一甩的,多么认真的小模样。另一家院子里是两个干草垛,紧紧靠在一起,相互取暖。南山村的冬天太漫长了,不靠紧怎么能行呢。

村落里不见疯玩的小孩,很寂寞。每家门口都有一两棵树,有的人家栽一丛刺玫,也有的人家门口什么植物也没有。有也不多,无也不少。光阴过得淡淡的。

顺着山沟一直朝前看,很远的地方,是大山,深山,叫南山。山上隐约有松树,不很多,肃穆的,萧瑟的。也有羊群,在云雾茫茫的雪天里游走。深山里的松,在陡壁上斜着生长,道行很深的样子。

走到山脚,爬上一小段斜坡,进到了一户人家。屋檐下有两只鸽子,咕噜咕噜念经。麻雀也有,蹲在墙头上,不出声,老练沉稳的样子。一只麻雀会想什么呢?

土坯墙的房子,挂着花布门帘。女主人穿着大红的毛衣,笑笑的,眼角攒起几束皱纹。山里人家的日子是寂静的,电视开着,传递着山外的热闹。这样的热闹,在山里是多余的。

窗子很奇怪,只有窗框,然后囫囵镶着一块玻璃。没有格子,没有遮挡。就这么一块玻璃,亮亮的,可着窗框,也没有窗花。红花布的窗帘也是旧的,边角里补着小小一块补丁,针脚细密。

茶是花茶,加了糖。火炉上炖着一壶水,冒着热气。这样的家里,应该有一只猫儿,呼噜呼噜在炕头打盹,也没有。女主人喜欢过一种删繁就简的日子。

山里的日子,是要慢慢地过,平平稳稳地过。树也不多栽,就一两棵,有个意思就行。树上有喜鹊窝也好,没有也行。至于麻雀呢,来去自由。下雪了,就撒一把秕麦子,让饿极了的小东西们啄啄。

门外就是山坡,山坡上是大片的旱地。庄稼人就这样祖祖辈辈都耕种,日复一日地劳作。不急,也无奢望。陶翁的豆苗,也就这样春种了,秋收了。菊花种在东篱下,开在光阴深处,千年不败。

突然就问女主人,你家,种菊花吗?女主人笑笑,摇摇头。又问,种豆子吗?她还是摇摇头,说,种洋芋,小麦。我央求说,今年,你种些菊花吧,秋天,菊花开了,我来看看。她还是笑,说,有一丛大丽花呢!

我不看大丽花。它太艳了,我承受不住。我喜欢清雅的花。

出了大门,门前的一个土坎下,是另一户人家。很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女人系着碎花的围裙,忙着抱干草。炊烟直直地冒着,在山村的上空格外霸气。干草是当柴禾烧呢,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大约在蒸馒头。这山里,也没有柴禾,有干草也算不错了。

乡里的日子,就是这样。酸菜,干拌面,老砖茶。好日子谁都奢望着,可是,挣钱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没有钱的人家,只要家人健康着,平安着,和睦着,也是莫大的满足啊。不满足,又能怎么样呢?

不远处的半山坡上,经幡高高地飘着。那颜色,在大雪里很好看。女主人随着我的视线看经幡,一脸庄重。那目光,瞬间就肃穆起来。

过来一个邻居,手里捏着半截香烟,闲聊。我问他,你家远吗?他转身指着一处院子说,不远呢。那院子,有一棵很大的树探出树冠来,庄门也是很简朴的。

这个邻居说,他种着庄稼,放几只羊。村庄里只留下老人了,年轻人都出门去了。这个村子呢,日子能过去,就是没钱。有条件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县城里读书了。

我理解他的意思。生存是可以的,生活就谈不上了。想想我自己,半辈子,都是这样的,挣扎着,生存着,光阴过得何其不易啊。

我想,如果养老,这样的村庄也很好啊。有时候,总得跟日子妥协才行。孩子们是鸟儿,就在外面的世界里去飞。这村庄,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去奢望,就好好地生存。雪落山村,就听雪。柴扉半掩,有串门的邻居来,一壶热茶,半天闲话。如果想读书,就在灯下翻几页,火炕热热的,被窝暖暖的。

乡居的日子,是一匹土布。平整,干净。若被光阴蚀了几个破洞,就用恬然的心态补住了。还是完整的日子,还是坦然的日子。独守一方宁静,慢慢地老去。

我说,老了,我就要住到这样的村子里来。我的朋友笑着说,这样的日子是很清贫寂寞的,也许你住住就厌倦了。不,不会的。我喜欢这样简单的日子,像陶翁一样,种点豆,栽几丛菊花,闲逸地老去。我的心已经老了,被光阴磨损得沧桑沉静。虚浮的热闹,我厌倦了。

乡村里有点空,有点孤独,但是,我就是喜欢这样温暖的清静。人还没老,心已经沧桑了,归隐了。

黄草川

雪还在一直下着。

远处看,茫茫大雪里黄草川是个奢华的村庄。红砖碧瓦,小小的别墅一样。

走近了,村庄里的小院子都很漂亮,模样相同。村子里空落落的,没有人。这是个生态移民村,刚刚建好,移民还没有入住。

村子的原址是一大片荒滩,干旱,少雨,到处是撂荒地。距离乌鞘岭不是很远。去年动工修建,修了村子,修了暖棚,引来石羊河的水,这样,就可以搬来移民居住了。

看了村子原来的照片:苍黄的大山脚下,苍黄的草滩。没有人烟,没有树木。有些远古洪荒的意境。隐约有一条河的痕迹,也是干枯的。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荒古意境。

有了钱,真是好。可以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上,修建出如此漂亮的房子来。

随便推开一家门,走廊宽敞,窗户明净,墙壁雪白雪白的。真是漂亮。我太喜欢这样漂亮的好房子了。我想,我若是移民就好了,这样的走廊里晒太阳,一定非常安逸。

朋友笑我,你这人,真是草根,怎么走哪儿都喜欢,都想住下来?

我就这样一个漂泊的人。喜欢老山村的清净,喜欢新村庄的房子。不可以吗?每个地方,都有我喜欢的,都有我热爱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些惊喜是突然发现的。

同行的徐老师告诉我,村口,有一户人家已经搬来了,去看看。我们踩着泥泞进到了这户人家。

户主刚刚搬来没几天,东西还凌乱地放在地上。支好了床,生起了火,烧了水,小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女主人脸颊红红的,说着方言。她说,从大山深处搬来的,这些家具,搬了好几天。老家路不好,邻居们从家里一直抬着柜子下山,走一个多小时才到大路上。

我想象一下她的老家,一定是山大沟深的地方。那样的地方,看风景也好,就是庄稼不好,交通不好。日子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问她,留恋老家吗?她低头,半响说,是的,生活了大半辈子。不过,路太难走了,买一棵白菜,来去得走两个多小时。那样的村庄,我小时候也住过。出门,就是漫漫山路,望不到尽头。山外,还是山。

电视开着,热热闹闹的歌舞,绚烂的灯光。

去到另外两间房子里看,碗柜很破旧了,油漆斑驳,简直有些古老的意思了。这么旧的家具,没舍得扔,庄户人家,过日子的仔细就都有了。

地上堆着的床单衣物也是旧旧的,被烟熏得灰塌塌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那种灰。锅碗瓢盆也摆在地上,还没来及收拾,都是烟熏火燎的沧桑模样。日子的痕迹,拓在这些家具上,怎么也抹不掉。

还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都是破旧不堪的。摆在崭新亮堂的房子里,有点寒碜。就这样的家具,庄邻们抬了很久才抬下山。每个人都是有恋旧情结的。这椅子,这桌子,也许是祖辈传下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了呢。

拉这些东西的运费,都可以买几样新东西了,但还是拿来了。摆在新屋子里,自己心里踏实,安然。用了这么多年了,都有了感情。照旧用吧,庄户人家,惜物呢。

墙角看见了一串干辣椒,红红的。还有一袋子洋芋。生活是如此的清贫,可是如此的有意义。幸福不是固定的模式,因人而异。况且,新的地方,会有新的希望。

有希望的日子,是完满的。有时候,活着活着,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这日子,竟然如此寒凉,凉到了骨头。

有了希望,寒凉的光阴,才会一点一点暖起来。

火炉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一个瓷盆,盆子里有淘洗好的几颗洋芋。我们的方言里叫山药。搁了一个冬天,洋芋看起来皮肤粗糙,皮上还粘着黑点点子没抠净。那些黑点点子,也许是羊粪,也许是黑土——曾经养育了洋芋的养分,也跟着来了。

碗柜里有两个蒸的花卷,面不是很白,卷了香豆子,憨顿顿的样子。

走廊里是几只大塑料桶子,也是磨损得沧桑——曾是山里取水的用具。院子里一辆摩托车倒是不很旧,红颜色还鲜亮亮的。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告别的时候,女主人说,两个娃都在县城里读书呢,成绩也好。现在他们回家,甭提多方便了,十来分钟的路程。她说这话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样子,满心喜悦都在眉梢呢。天底下的母亲,大抵如此,一提起孩子,就像做了皇帝一样满足。孩子,就是自己一生的江山。

明年的时候,我想再来这个新村庄看看。我想亲眼看看,一个地方是怎样慢慢繁茂起来的。毕竟,这是最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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