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晓东
(集美大学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民居建筑中的低技术是相对于高技术而言的,所谓“高技术”或“低技术”主要是根据技术本身的科技含量,采取的等级评定。低技术并非是落后的、被淘汰的技术,它体现的是一种与“实用”相关的生态理念,注重顺迎自然,因地制宜地解决问题。因此,建筑中的低技术往往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由于造价低廉,所以低技术非常适合经济欠发达的国家或地区,尤其是发展中国家。
建筑中低技术的运用,从开始起,就体现出了民间智慧。人们在长期的建筑实践中,总结出许多有益的经验,借助于各种自然力,达到自己所要追求的建筑目标,它不影响周围的自然环境,可以用最少的人力、物力、财力而达到一定的目的,因此,低技术始终是人类建筑技术中的主要内容之一[1]。然而,随着人们对自然资源无止境的摄取,伴随而来的是我们生活环境的日益恶化。建筑消耗了大量的自然资源与能源,在建造过程中所产生的垃圾对环境产生极大的破坏。今天的我们不得不重新关注那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关注那些散落在乡野、田间的民居建筑,以及那些“无名的建造师”在构筑中所体现出的民间智慧。
分布于闽西南一带的永定客家土楼,是根据当地的地形、地貌、气候等特点,融合了南北风俗习惯,抵御外敌侵略而形成的具有地域特色的建筑形式。她以独特的聚落方式、特有的空间形式、绝妙的防卫系统等令世人瞩目[2]。在客家土楼的营造过程中,所运用的低技术的生态理念,对当代的建筑设计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聚族而居乃是汉民族共同的聚居方式,客家民系是汉民族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家族聚居在一起,并自觉地遵循着家族的伦理制度。在客家土楼中居住的客家人也同样是聚族而居,然而它的确有着显著区别于其他地区的聚居方式。其中较为突出的特点是特大家族的单楼聚居方式[3],如永定县的“承启楼”和“永隆昌楼”至今还住着300多人。在一座民宅中聚居着这么多人实属罕见。如此高密度的聚居,使得人均占用耕地减少,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土楼的生态性。
中国自古以来在建筑选址上比较注重风水,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民居选址所遵从的基本原则。客家先民对住宅建筑的选址是极其慎重的,在各个原则都符合的情况下,才初步确定基址。然后请风水先生来相地定位。在福建土楼的建造中,风水先生实际上是充当了如今规划师的角色。在建筑选址时,风水先生通常遵循“来龙去脉”的原则。“来龙”,即察看基地背靠的山脉,山脉走势为“龙”,山上草木茂盛,山势蜿蜒起伏如行龙才有生气。裸山则被他们排除在外。“去脉”,主要是看出水口,出水口忌多头。土楼聚落与水口的相对位置十分讲究,以使财不外漏。当然水的来向也需察看清楚,如果溪水直冲建筑或者宅门,都将是不利的,在风水中被称之为“溪煞”[4]。 之所以如此周密的考虑选址,是因为一个大的家族将有可能在这生活很久,甚至是好几代人的聚居地;此外,建造一幢土楼,需要花费大量的物力、财力与人力,大型的土楼通常要3~4年才得以完工。
目前,我们从永定县留下的土楼建筑群,如高头乡高北村的高北土楼群、湖坑镇东北面洪坑村洪坑土楼群、下洋镇初溪村初溪土楼群的选址可知,客家先民当初迁徙至此的目的,大多数土楼建筑群聚居在清流如带,绿树如烟,山环水绕的风水宝地之中,如图1所示。土楼后面群山连绵,左右山丘辅弼,前面水流蜿蜒,对面案朝屏障。楼后山岭,阻隔北来的寒风,门前地势平坦,迎接南来的凉风。在向阳坡上建楼,享受充足的阳光。山水环抱、地势平坦且宽广的缓坡地,是最适合建楼的福地。人们常说,天时、地利、人和是一切事情成功的关键。客家人笃信好的风水能使家族繁荣昌盛。
图1 土楼村落
图2 土楼内部院落
永定客家土楼内部的结构布局,讲究境态的藏风聚气,形态的礼乐秩序,心态的消灾祈福等。永定客家土楼采用合院内相围合的建筑形式,建筑内部是通廊式的,没有阻隔。这是客家土楼与当地土楼最为显著的区别之一。当地人的土楼走廊每户之间是相互分隔的。从平面上看,客家土楼建筑内部中轴对称、对外封闭、对内开放、强烈向心;从立面上看,主次分明、层次丰富、秩序井然等特点,如图2所示。这种建筑构造与微气候的调节和空气的净化也息息相关。在炎热的夏季,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厚厚的生土墙体遮挡日照,庭院中的空气和周围的房间升温较缓慢。因此内院上空的热空气不能进入庭院,只是在庭院中形成涡流,这样内院就被视为“蓄冷的水库”。而在傍晚的时候,土楼内院的空气由于白天直接受到太阳辐射加热而上升,被上空的冷空气所替代。冷空气积聚在庭院中,形成空气的层流。并逐渐渗透到周围的房间中,发挥冷却作用。在空气净化方面,厚厚的土墙阻止了地表的灰尘进入,空气中的尘埃多是比空气重的分子,往往漂浮在离地面较近的区域。而土楼的院落内外的空气对流多在楼顶的高度,来自高处优质的自然空气不断地替换院落内的浊气。在炎热的夏季,夕阳西下之时,经常会看到成群的蜻蜓盘旋在院落的上空,足以证明土楼的院落内部优质的空气。加上院落内是厨房,土灶所产生的高温使得院落内外形成压力差,这样就更加强了院落内上空的空气对流,形成有利于调节的微气候环境。院内空气始终保持清新自然,营造了宜人的居住环境,显现出客家先民的民间智慧。
另外,永定客家土楼一般为3~4层,底层为厨房,大多数客家土楼的厨房一般设在院子的中央,和家祠并置一起,所以我们经常说到家族“香火不断”也许和这种内部构造有某种联系。土楼常年的烟熏,使得二层的谷仓干燥且不生虫。夏天也避免了蚊虫的叮咬,福建地处亚热带,而客家土楼又多是依山而建,夏天的蚊虫自然少不了,但厨房的炊烟如同一个大的蚊香,驱赶蚊虫。一层的厨房和二层的储藏室对外不开窗,三层以上的卧室才开内大外小的窗户,当然这也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卧室设在三、四层,高爽通风,成功地营造了楼内冬暖夏凉的小气候。
俄国哲学家普列汉诺夫认为,“人是从周围环境中取得材料,来制造用与自然斗争的人工器官。周围自然环境的性质决定着人的生产劳动、生产资料的性质。”人们在逐步适应自然与改造自然的同时,开始认识了自我。对于客家先民来说,历经磨难,一路向南奔波,在一个新的环境中长期停留,顺应自然、就地取材的生存方式无疑是最合宜的[5]。
客家土楼的夯筑主要在于对土质的把握。夯土墙的土质直接关系到土墙的耐久性和坚固性。很多人以为,客家人夯筑土墙所用的土即是建筑基地后山采取得来,其实这是一种误读。因为笔者在采访过程中得知,他们一般不采用背山的土,其一,他们认为背靠的山是“龙脉”,挖背山的土就如同砍断龙脉,这在建造客家土楼是犯了风水大忌;其二,他们认为从山上取土不方便,因为要开路。所以,他们基本上是从临近的稻田里取土,且大部分都是肥沃土层下面的田底土,这样的土质不仅粘性好,而且含有少量的沙石粒,砂子可以减少土墙筑成后的收缩。一般的净黄土缩水性较大,夯成土墙易倾斜走样或开裂。聪明的客家人会根据各种土质的优缺点,进行掺合调配,从而增强土墙的牢固性。生土挖出后一般不直接夯筑,而要敲碎研细[6],调匀土料,反复泼水翻锄后,才将土料堆放,使其发酵,成为熟土。在放置过程中,还要多次翻锄,使其充分融合,为了防止水分过多的蒸发,晚上还需在土料上加盖稻草。只有这样土料开版夯筑成墙后,才会坚固耐久,缩水率小,不会开裂、倾斜[7]。在《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中提到:“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又造五兵之器,……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8]。据史料记载,采用“蒸土筑城”法,即把白石灰、白粘土以糯米汁搅拌,蒸熟进行注灌,城墙坚固可抵刀斧。在《天工开物》中记载:“用以襄墓及贮水池,则灰一分入河沙、黄土三分,用糯粳米、羊桃藤汁和匀,轻筑坚固,永不隳坏,名曰三和土。其余造靛、造纸。功用难以枚述。凡温、台、闽、广海滨,石不堪灰者,则天生蛎蚝以代之”[9]。所以,聪明的客家人为了加强防御性,以及土楼的牢固性,吸取了古代城墙的做法。少量的富户,在夯筑的土墙中注入糯米汁或红糖水,不过,并不多见。笔者在采访过程中,一些当地的老居民说当时建造土楼的祖辈们并不富有,连温饱都成问题,怎么可能大量采用糯米汁或红糖水来筑墙呢?客家土楼厚重的墙体,对于温度和潮湿,有很强的包容性和滞后性,当白天,炙热的阳光烤晒土楼时,室内的温度大大低于室外的温度,当夜晚来临之时,山区的潮气逐渐加重,但潮气却很难透过厚厚的土墙进入室内,客家人通过民间智慧抵御恶劣潮湿的山区气候。
永定客家土楼的居住者也是建造者,他们尽可能地在周围环境中获得建筑材料。所以靠山与靠海的土楼在材料的选择上也不尽相同,靠海的土楼在生土中加入海蛎壳或生蚝壳以增强牢固性,靠山的土楼生土中混合了瓦砾或碎沙石。由于永定属于山区,平地狭小,气候潮湿多雨,土楼免不了要在稻田烂泥地中建造,在软土地基上建楼,要保证不开裂不倒塌即便是现代也是个难题。当地人在实践中摸索了一整套用松木交叉连排垫墙基的办法,俗话说“风吹万年杉,水浸万年松”,松木在水中能万年不烂,他们选用油脂饱满的老松木,连排垫底,这样加宽了基底,有效地避免了土楼墙身的不均匀沉陷。建筑内部的木结构主要是采用当地的杉木,在建造之前,先去皮,制成板材后,通过烟熏法,将木材中的水分抽干使其干燥,干燥能防止杉木的变形和开裂,提高力学强度,改善使用性能;另外,还能预防杉木腐朽变质,从而延长杉木的使用寿命。民间有“七竹八木”之说,因农历七月的竹与八月的杉木含水较少,不易虫蛀。所以客家人大多在这个时候筹备材料。
由于这些建筑材料都来自自然,且再生能力强,在使用过程中又很少对环境造成二次污染,并且使用后腐烂成为有机物,重新回归自然。不久后,这里依然绿树成荫,种群繁多,人们照样可以在这块土地上耕种庄稼,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因此客家人延续上千年的建筑活动并没有造成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山林葱绿,溪水清澈。今天,我们重入永定客家土楼的腹地,仍然能感受到自然对于人的厚爱,以及客家人对于自然的崇拜与尊重。
图3 残留的夯土墙
在中国传统建筑中,素有“墙倒屋不塌”之说,而在福建客家土楼中,我们会经常见到,屋塌了,而墙还在的景象,足以证明客家人夯筑土墙的高超技艺,如图3所示。夯土版筑是我国古代建筑技术史上的重要成就之一,源远流长,使用广泛。从奴隶社会开始一直延续明清时期,甚至目前,在我国少数地区,还仍然采用版筑夯土技术建猪圈、粮仓等特殊功用的建筑。版筑夯土技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地更新改造,土墙的厚度可以说与夯土版筑技术的水平呈反比[10]。《营造法式》中关于版筑夯土记载如下[11]:
筑基之制,每方一尺,用土二檐 (担);隔层用碎砖瓦及石扎等,亦二担。每次布土,厚五寸……每布土厚五寸,筑实厚三寸,每布碎砖瓦及石扎等三寸,筑实单一寸五分。
筑墙之制,每墙厚三尺,则高九尺,其上斜收,比厚减半。若高增三尺,则厚加一尺,减亦如之。垒墙之制:高广随间。每墙高四尺,则厚一尺。每高一尺,其上斜收六分。每用坯墼三重,铺襻竹一重。若高增一尺,则厚加二尺五寸(二寸五分);减亦如之。
从上述资料可知,《营造法式》中所记载的墙体高、厚之比为3∶1,而客家土楼普通夯土墙之比为17.5∶1至20∶1。显而易见,《营造法式》所记载的中原地区的夯土墙技术,与客家土楼的夯土技术相差甚远[12]。客家土楼之所以保留到现代,技艺之高超,首先归功于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工匠们在实践中总结经验、更新夯土技术。由于福建属蛮夷之地,民众在心理与行为上,并不墨守成规。尤其是客家先民,长途跋涉,由北向南迁徙,所以他们见多识广,将南北的夯筑技术相结合,使得客家土楼坚固耐用。
永定客家土楼所体现的民间智慧,首先在于操作的灵活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客家人夯土版筑的工具——版架就比较灵活,可以随时调整尺寸,操作也比较灵活,而且功能全面,如图4所示。不像中国北方的板打墙、椽打墙等版筑技术,版架一般是固定的。客家土楼的夯墙工具,具备形制简单、容易制作、就地取材、适合群体性操作等特点,从夯墙工具使用的灵活性足以体现出永定客家人的民间智慧。
为了避免潮湿对墙体的损害,永定客家土楼在基础部分采用石头垒砌,在墙脚砌成后,便开始支起模板进行夯筑。夯完一版,接版而行,层迭而上,故称为“行墙”。在夯筑过程中,夯完一圈后,升高一层朝相反方向行墙,从而增加土墙的牢固性;在《营造法式》中记载筑城、筑墙、筑基之法,就采用安放“墙骨”的记载,“每每筑高五尺,横用纴木一条,每膊椽长三尺,草葽一条,木橛子一枚”[13]。 在客家土楼建造中,客家人就地取材,采用山上大量的毛竹与杉树条做“墙骨”,在交接处他们故意插入或者留出伸长的“墙骨”,客家人称之为“拖骨”,以增强其拉力,确保土墙不倾斜。所以,模板顶端的挡板下开两个小缺口,以便“墙骨”能伸出来。墙枋(夯版)一般大约1.5~2 m长,厚为5~7 cm的杉木板制成。据当地人介绍,墙枋不宜太长,其一,太长的墙枋难以夯筑圆形的土楼;其二,过长的板材会有弹性,容易变形。墙枋高大约40 cm,放两层墙筋。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聪慧的客家人就是用这种看起来近乎原始的建筑方式将原本松散的生土夯筑出了整体性、顽固性极强的高厚土墙,到二、三层以上逐层减薄收分。此外,土墙在夯筑过程中,由于向阳面与背阴面干燥快慢不一,在巨大的墙身自重作用下引起压缩变形,土墙会倒向先干的一侧,当地人称“墙体跟着太阳跑”,因此施工中他们有意识地将墙体倒向背光一侧,这样土墙夯筑到顶后,墙体会自动调整为垂直,客家人的民间智慧足以让人叹服。
图4 土楼的生土墙体夯筑示意图
夯成的毛胚墙要在表面未风干之前进行修墙,俗称“焊墙”。首先是整体调整,采用大拍板将墙体内外侧拍击,矫正墙体的倾斜与不均匀的收缩。若毛胚墙过厚,就用泥铲铲除一部分,再拍打结实。然后填实墙体中的缝隙,小拍板拍平,使得墙面平整、光洁。大型土楼的夯筑,除非土料质地极佳且天气晴好,一天只能行墙一周,以待夯好的土墙干实。所以,一幢大型的客家土楼往往要花费几年才能完工。
客家土楼是客家人根据自然环境特点,防御外敌入侵,充分利用生态低技术解决居住的建筑。客家人历经颠簸流离的生活后,锻就了他们刚毅的性格,和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在几千年的构筑活动中,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不断的创新,将南北的建造技艺融为一体,营造出让人叹服的建筑。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土楼,迎着朝阳,呼吸着雨露,向世人展示着雄姿。
目前,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年轻人纷纷走出农村,涌进城市,开始追寻他们梦想中的生活。土楼慢慢成为了“老人院”,他们孤守着比他们年纪还大的建筑。土楼的营造技术也慢慢成为他们永久的记忆,这种口传心授的群体性操作技艺慢慢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新型的空心砖、水泥砖以及钢筋混泥土浇铸替代了生土夯筑。但日益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人们重新关注这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关注这些行将消失的构造技艺,客家人在土楼的建筑中所体现出的民间智慧,仍然对现代建筑设计具借鉴的价值。(注:文中图片皆为作者自摄与制作。)
[1]刘先觉.生态建筑学[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479.
[2]黄为隽.闽粤民宅[M].天津:天津科学出版社,1992:58-59.
[3]黄汉民.客家土楼民居[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96.
[4]黄汉民.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M].北京:三联书店,2009:228.
[5]江帆.生态民俗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3:105-107.
[6]谢华章.福建土楼夯土版筑的建造技艺[J].住宅科技,2004(7):40.
[7]曹春平.客家土楼夯筑技术[J].建筑史论文集,2001(4):134.
[8](唐)房玄龄.晋书[M].
[9](明)宋应星.天工开物·卷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99.
[10]林嘉书.土楼—凝固的音乐和立体的诗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42.
[11](宋)李诫.营造法式[M].邹其昌点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02.
[12]林嘉书.土楼—凝固的音乐和立体的诗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42.
[13](宋)李诫.营造法式[M].邹其昌点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