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梦》的解析 *

2012-07-21 09:55刘琳佳
文学与文化 2012年2期
关键词:黑泽明人类

刘琳佳

当你拍一部电影,你和主角同处于电影中,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遭遇苦难,那就是电影。

——黑泽明

“成长信仰”是支撑着黑泽明世界的原理,他坚信一个人只有通过严酷的历练和苦恼,才能成长为更加诚实、更加坚强、更加有魅力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要聚精会神地凝视某个目标,坚持不懈地倾尽全力,人格的魅力就会像金属的光泽那样在打磨的过程中逐渐焕发出来,而在成长中获得的人格才是人类理想的精神。从浓厚的“成长信仰”出发,黑泽明赋予一切事物发展的动量,当这种能量与诚实的努力连在一起,就像青涩的果实成熟变红一样,不幸、未熟、不和会逐渐发展为幸福、成熟、和平。他厌恶怀疑主义,即使未来是灰暗绝望的,也应该抱着相信人类、相信努力定会有回报的想法生活下去。他的信条就是单纯而执拗地“信”,相信人生和社会将朝着明亮的方向发展,而这种“信”即成为人类成长的动力。

一 银幕上的“成长小说”

“成长”作为主题或副主题出现在黑泽明的二十余部作品中,占其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二。这一个个自给自足的故事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如果将它们作为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整体来观照,将每部作品中的特定情境看作“少年”遇到的各种艰险,那么我们就可以将每部作品的男性主人公当作少年成长的不同阶段,将所有成长的片段勾连起来构成一部完整的“成长小说”。

在《姿三四郎》(1943)和《椿三十郎》(1962)代表的学习时代、漫游时代,少年武士的心智还不成熟,需要不断地加以指引,而在《红胡子》(1965)的时代,少年已经成长为身怀绝技、心怀天下的武士,他们开始以自己成熟的心灵去感化他人,此时出现的少女以及少年不再是他们的引导者,而是他们救治和影响的对象,他们成长和奋斗的成果通过年轻一代的成长获得强有力的验证,同时这个验证也成为新的启迪,激励新的一辈开始书写一部新的成长物语。在黑泽明看来,人类的进步也正是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成长中实现的。如果用成长的链条将黑泽明的全部作品串连起来,那么男性主人公在时间的维度上就经历了一个从少年、巨人到达人的成长历程,其间不仅遭遇种种考验、诱惑和纷争,同时也获得了宝贵的启迪与指导,这本由多部作品共同构成的成长小说在他晚年的作品《梦》中得到了凝练而浓缩的再现。

二 《梦》之人生

有人说“作品就是作家的自画像”。黑泽明在八十岁时创作的《梦》就可以被看作这样一部自画像,影片的画面开始于作者幼年时代居住的房子,以八个相对独立的梦境展开了“我”人生中的重要时期。“八”这个数字还曾经出现在另一位电影艺术家的作品中,那就是曾经将自己的一部影片命名为《八部半》的意大利电影大师费德里科·费里尼①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1993),意大利著名导演,代表作有《大路》、《甜蜜生活》、《八部半》、《罗马风情画》等,曾五次荣获奥斯卡金像奖。。费里尼非常喜欢在影片中像描绘梦境那样来描绘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梦》与费里尼的作品确实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具有鲜明的自传因素,通过一种诗化的风格来叙述个人经历,根据切身体验来表达作者的观念、嗜好,以及创作时的心理状态等等,这些观念和趣味不仅对整部作品具有支配作用,而且还通过各种形式在细部反映出来,映射出作者心灵的影子。我们可以凭借《梦》的简洁线索,来重新考察一下“武士”形象在黑泽明作品中的演变以及作者与笔下人物一起成长的经历。

从第一篇到第四篇可以看作“我”的青少年时代,在第一篇“太阳雨”、第二篇“桃花节”中年幼的“我”对自然充满好奇但并不知道如何与自然相处,甚至还触犯了自然的法则。在太阳雨和桃花仙子的启迪下,“我”逐渐参悟到自然的纯洁美丽,与自然结下神圣的约定。这两个段落保留了很多黑泽明个人生活的原型,“太阳雨”中那座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很小的牌子,上面写着“黑泽”,那是模仿黑泽家在小石川的房子,黑泽明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桃花节”的室内场景所再现的是黑泽明在秋田县与父母一起居住的房子,而那位慈祥而严厉的母亲、那个美丽纯洁的桃花仙子的原型,就是黑泽明的母亲和幼年夭折的姐姐百代。此后,黑泽明还通过《八月的狂想曲》(1991)等影片来追忆那些在美好的大自然中度过的童年生活。这时的“我”与《姿三四郎》中的三四郎,以及那个初登影坛的后起之秀一样,显露出人生刚刚起步时的懵懂与急躁,需要前辈的引导和自己的参悟来建立个人与世界的相处之道,就像母亲和桃花仙子之于“我”、矢野正五郎之于三四郎一样,父兄、立川精治老师、山本嘉次郎导演也正在引领着年轻的黑泽明走上电影之路。可以说,当黑泽明选择三四郎这个人物为自己创作开端的时候,他也就是选定了一条与人物共同成长的道路。

在第三篇“暴风雪”、第四篇“隧道”中,步入青年时代的“我”不仅为性而苦恼,更遭遇到战争的苦难。《美好的星期天》(1947)中的雄造、《泥醉天使》(1948)中的松永、《静静的决斗》(1949)中的藤崎、《罗生门》(1950)中的多襄丸、《野狗》(1949)中的村上与游佐也正在经历同样的苦痛彷徨,他们中的有些人和“我”终于战胜暴风雪找到了肉体与心灵的栖息地,而有些人却永远地沉入污泥。这一时期,黑泽明最为关注的是对战争的反思和对人类心灵家园的重建,《美好的星期天》的两位主演在年龄和气质上与黑泽明夫妇非常接近,而年轻恋人在战后的废墟中努力寻找幸福的情节也与当时黑泽明个人的经历和心境如出一辙。虽然黑泽明有幸逃过征兵,但他始终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日本民众都该对战争负责,“战争中的我,对于军国主义是无抵抗的,我为此感到非常遗憾,应该说我不仅没有积极抵抗的勇气,还逃避甚至迎合了战争。虽然这是令人羞于提起的,但有必要认真反省。因此,我才厚着脸皮,对战争中的事情进行批判”①黑泽明:《蛤蟆的油——黑泽明自传》,李正伦译,南海出版公司出版,2006年,第211页。。出于这个目的,他让“我”作为“隧道”中独自生还的中队长,接受战争亡灵的考问,并在《野狗》和《静静的决斗》中通过两对退伍兵的经历和他们截然相反的人生抉择来透视战争留在人们心灵上的伤痛,探讨个体应如何在命运荒诞的漩涡中建构人生的意义。

第五篇“鸦”写的是“我”与画家凡·高的会面。凡·高在火热的麦田中永不停息地挥着画笔,他这样做并非利益驱使,而是因为深深感到大自然的美丽和生命的有限。“我”被凡·高的精神所感染,不禁对着他的画作脱帽致敬,一个险些迷失生活方向的年轻人被艺术家强烈的追求所感染,重获生活的勇气。这让我们想起《活着》(1952)中的渡边,他虽已年过花甲,但作者并不认为几十年来如行尸走肉般生活的他是真正的“活着”。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渡边从少女小田切那里获得启发,决心把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活出价值来,这时正在不远处开生日派对的一群年轻人开始唱生日歌,这里的生日歌实际上是为渡边而唱的,暗示了他的新生。凡·高是黑泽明非常崇拜的艺术家,他们在艺术追求上表现出很多相似之处,最显而易见的是那些强有力的笔触和炫目的色彩,还有就是对自画像的偏爱,而强烈的表现方式似乎正是为了去除内心的阴霾,如凡·高所说:“永远记住今天艺术所需要的是非常鲜活的东西,是强化有力的色彩。……我变得越丑、越穷、越有病,我越要通过创造明亮、有序、灿烂的色彩来复仇。”如果单独看第五篇的话,它表达了晚年的黑泽明对以凡·高为代表的理想的艺术家的崇敬之情,而如果将它与第四篇联系起来观照,那么它的主题就是战争幸存者的责任。虽然黑泽明说八个梦境的构成并非出于深思熟虑,实际上他依赖表层意识下的直觉对它们进行了极为细致的筛选。

第六篇“赤富士”的题目取自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代表作“富岳三十六景”,它看似与上一篇无关,可熟悉美术史的人一定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凡·高曾深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因此从艺术传承来看它们是紧密相连的,而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却完全相反。在第六篇“赤富士”和第七篇“鬼哭”中,“我”看到的是与凡·高画中完全不同的世界,因为核武器、生化武器的破坏,本来美丽的富士山浓烟滚滚,人类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地狱中已经走投无路,这让我们想起《活人的记录》(1955)中喜一指着火红的夕阳,绝望地哀鸣:“地球燃烧起来了!”为劝说家人逃离日本,喜一指着婴儿说:“难道你们忍心看这样的孩子也被原子弹杀死吗?”黑泽明让喜一的孩子与自己的长女和儿子同龄,这恐怕并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以后的《天国与地狱》(1963)中,权藤的孩子也与黑泽明的孩子同龄,他实际上又将自己化身为剧中人,以一个普通父亲和有良知的公民的身份,对种种恶行进行控诉。人类将地球变成地狱的手段又何止核武器,诽谤、诱拐、渎职、谋杀等种种产生于贪婪和私欲的罪行不也一样在毁灭着我们的家园吗?《丑闻》(1950)、《坏蛋睡得最香》(1960)、《七武士》(1954)、《白痴》(1951)、《天国与地狱》、《保镖》(1961)、《椿三十郎》等影片中的武士们就正在与这些恶进行殊死搏斗,而在现实世界,黑泽明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也正在通过自己的作品批判种种现代社会的弊端。此时,稚嫩的少年已成长为身手不凡的“巨人”,他们试图凭借过人的胆识战胜整个社会的恶,但他们那无与伦比的力量只有在古装片的理想国里才能得到发挥,而在时装剧中他们的胜利是微乎其微的,这或许是作者给自己和观众的一种心理补偿。

在“少年”时代,主人公们曾面临着是成为武士还是成为罪犯的问题,当时困扰他们的是自己的软弱和稚嫩,如今他们在人生的中途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这一次困扰他们的是自身不断累积的能量和随时可能膨胀的野心。《蜘蛛巢城》(1957)中的鹫津与《乱》(1985)中的秀虎过分痴迷于自己的超能量乃至铸成大错,而《红胡子》中的新出去定却将高超的医术和剑术用来救治芸芸众生。如果我们可以比较自由地为这些“局外人”填补历史,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出去定可能就是长大的三四郎,就是悔罪后的鹫津与秀虎,拥有超能量的巨人已经成为洞悉世事的人生达人,这种发展方向是黑泽明所向往的,他不遗余力地推动其向前发展。这时的黑泽明或许也感到一种人到老年的惶恐,《德苏·乌扎拉》(1974)里因视力减退而无法适应丛林生活的老猎手大概正是他自身的写照。

在第八篇“水车村”,“我”来到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们深信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将死亡看作经历了世间的劳苦后重回自然的怀抱,于是葬礼也像节日一样充满欢乐的气氛。巨人的步伐始终是坚定的,德苏最终重返森林,黑泽明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积极地进行创作,他希望与自己喜爱的画家铁斋一样,“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就像花儿突然绽放似的,绘出真正华丽的画卷,实现真正的丰富”。而此时,他的作品不仅不及先前那样“华丽”,反而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没有戎马倥偬,更没有石破天惊,《八月的狂想曲》、《看海》(2002)、《雨晴了》(2000)、《袅袅夕阳情》(1993)中那些可爱的主人公们穿越了人生的种种苦难,战胜了仇恨、野心、嫉妒、沮丧,避免了由于上述某种能量的膨胀而可能造成的灾难,达到了泯灭仇恨、无私无欲的欢乐境界。此时,作家与他们一起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那个人类与自然立约、个人与世界立约的地方,反观自身,他们依然保有着纯洁美好的童心,只是增添了厚重与成熟,于是,在他们的熏陶下,新的一代少年又将在银幕上和现实中踏上人生的漫漫征途。

三 《梦》之轨迹

《梦》具有一条以成长为主线的逻辑线索,但这部作品同时还拥有一条人与自然“立约——对立——和解”的逻辑线索,我们可以通过下面的图示表现出来:

从情节来看,全片的八个梦境可以分为三类——怀旧之梦、恐惧之梦和希望之梦,但这三类梦不是孤立的,它们又连缀成一部人与自然关系的发展史和一部人的成长史。①、②、③记录着“我”从童年到青少年时代的回忆,那是一个人与自然共生的年代,狐狸、雪女象征着自然的灵气与威力,人类对亲切与恐怖并存的自然保持着敬畏,严守着与自然的约定。然而,以时间流逝为标志的社会发展已经在人与自然之间制造了不和谐的声音——横遭砍伐的桃树就是对人类的无声控诉。④是对战争的反思,看似与自然关系不大,实际上战争不正是毁灭无数生灵、令自然满目疮痍的罪魁祸首吗?在⑤中万念俱灰的“我”从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与艺术家的热力四射中获得感召,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时代的车轮继续前行,人类很快就忘记了战争的伤痛,核武器、生化武器的研发迟早会让⑥和⑦所描绘的恶梦成为现实,环境污染、灾害频发、物种变异,遭到残酷破坏的自然在以触目惊心的事实谴责着人类的愚行,人类究竟该往何处去?茫然的“我”无意间转入了⑧的理想乡,达观超脱的人生态度、绿色环保的天然能源,这不正是人类的出路吗?而这看起来好像世外桃源的地方不正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家园吗?于是,“我”又回到了那个以彩虹与自然立约的故乡。梦是人类纯粹的、切实的愿望,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天才的技术”,黑泽明倚重梦境所赋予的自由灵动,以汪洋恣肆的气魄讨论着现实的种种问题。

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认为,人类在进入社会状态前曾生活在一种“自然状态”中,但文明却斩断了人与自然的联系,导致人的道德堕落和异化,主张人类回到清新纯朴的自然状态中去。或许我们可以借用卢梭的观点来阐释黑泽明所向往的“自然”。“自然”并不等同于“原始”,虽然他预言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世界将成为人间地狱,将连电都没有的水车村表现得美轮美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主张人类退回原始状态,而是力图以这种巨大的反差促使人们关注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的伤害,呼吁人们找回那种“本真的、纯粹的、自发的”自然性——人类童年时期的最大特征①见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转引自胡颖峰《论卢梭对现代性的批判》,《理论月刊》2008年第9期。。

黑泽明在自传中说:“我喜欢描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日语为:),这或许因为我也曾经是个毛头小子吧。对于未完成的东西逐渐走向完成的道路,我感到无穷的趣味。”②黑泽明:《蛤蟆的油——黑泽明自传》,第270页。从柔道小子三四郎、流氓少年松永到悬壶济世的新出去定、润物细无声的内田百闲,也就是说从《姿三四郎》、《泥醉天使》到《红胡子》、《袅袅夕阳情》,黑泽明与他的人物重合为一,始终在探索这条由弱者变成强者的道路,不断与自身的弱点进行斗争,不断趋近理想中的自我,现实中的自我与理想中的自我以复杂的形态并存于他的自画像中。换个角度来看,“成长物语”也是“胜利物语”,人类的良知、智慧、爱心与勇气在少年战胜逆境、挫折和绝望的过程中熠熠生辉。黑泽明期待通过描写人类成长的艰辛、人类的苦痛与悲剧,使现代人重新获得良知、纯粹的爱和与恶斗争的勇气,恢复清新纯朴的自然天性,回到他们与自然立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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