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中的悲剧——莫言《蛙》中的意象小识

2012-07-18 08:15上海汪雨萌
名作欣赏 2012年1期
关键词:蛙鸣姑姑妇产科

/ 上海_汪雨萌

作 者: 汪雨萌,女,1988年生,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留校读研,主要研读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本科在校期间在《当代作家评论》等期刊发表论文《论朱辉》《于遗忘处开始书写——评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评〈独唱团〉》等,另有十余篇散文、小说见于各级报刊杂志。

《蛙》是作家莫言新近的一部长篇小说,它以其题材的独特和思考的深入而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作品以一个乡村妇产科医生的一生作为载体,书写了中国当代乡村复杂的生育史。这无疑涉及了一个十分沉重,却几乎从未被中国文学正视的主题。这里,笔者试图从小说的意象入手,期望能有所发现。

从“蛙”开始

“蛙”这个书名,乍看之下似乎与书的内容毫无关联,但实际上,“蛙”是这部小说的中心意象,可以说,整部作品都是围绕着“蛙”及其延伸意义来展开的。所以在分析这部作品的时候,“蛙”意象的解读既是无法回避的,同时又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

在小说结尾的戏剧部分,作者曾借蝌蚪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剧本)暂名青蛙的‘蛙’,当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当然还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页。以下引自此书者均不再注)从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蛙”这一中心意象的三个层次,而在这部作品一个版本的封底上,还有四个围绕着“多子”主题年画的篆字,分别是“哇”、“娃”、“娲”和“蛙”。我不知道这是作者的刻意所为,还是设计者的解读,但很显然,在理解“蛙”这一意象的时候,这确实是几个有趣的分析角度。事实上,通过这样几个视角,我们庶几可以完整地领会作者的创作意图,沿坡讨源,寻觅作品的叙述路径。

《蛙》以“姑姑”的一生作为主线来展开,姑姑万心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批基层妇产科医生,她接受过科学的新式接生法的培训,与乡村传统的旧式“老娘婆”接生法进行斗争,成功地挽救了很多产妇和新生儿的生命。但是,随着计划生育国策的提出和推行,万心作为一名党的基层妇产科工作者,自然而然地也就承担起了计划生育工作的执行任务,通过结扎、流产、引产等方式,姑姑降低了乡村的新生儿出生率,却因此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改革开放之后,退休的万心重操旧业,在私立医院做了妇产科医生。“姑姑”是全书的灵魂人物,所以在对“蛙”这一中心意象进行解读的时候,“姑姑”这个人物是无法绕开的。可以说,所有的“蛙”意象,都是首先在“姑姑”的身上得到诠释和体现,随后才扩展、深化,它具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意义。

接着说“哇”

在作品中,人物蝌蚪曾经将青蛙的鸣叫声比做婴儿“哇哇”的啼哭声,作品有过类似的描写:“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蛙”这一意象首先在声音的意义上就被赋予了“生命”、“生育”这样的含义,而这个含义在万心看来是具有双重意义的。首先,万心是“最爱听初生儿的哭声的”,因为他们的第一声啼哭,既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宣言,也是一名妇产科医生成功的标志。所以作为接生医生的万心,自然会为这酷似哭声的蛙声感到欣喜。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计划生育工作者,万心任务的完成是以许多小生命的终结为代价的,因此成为“杀人者”的万心再听见蛙鸣,便会感到“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此时的蛙鸣声就不再是满怀喜悦的,而是凄厉、悲凉的了。当然,不仅对姑姑,对整个高密东北乡而言,蛙鸣的声音也是复杂的。小说中曾经多次描写到蛙鸣声,它们不是单一的、孤独的,而是群体性的,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并且“响亮而悲凉”。这一方面象征着人类不断地繁衍,不断地壮大,不断地产生新的希望,而另一方面,也被赋予了另一种文化与情感意义,那就是与这一过程并行或相悖的所有的艰难曲折,那些无数人为的、自然的夭折和牺牲,无数未出生婴儿的那遥远的悲鸣。

还有“娃娃”

在《蛙》中,蛙鸣代表着婴儿的哭声,那么由此我们可以自然地想到,“蛙”代表的便是娃娃。小说的开头,莫言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一场万心这位乡村的妇产科医生与旧式接生婆之间的战争,万心以非凡的魄力和果敢,凭借科学的知识和方法,成功地打败了野蛮接生的“老娘婆”,一跃成为“高密东北乡”首屈一指的接生大夫。在刚刚接触新式接生的乡村,万心被淳朴的乡民神化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一种神话传说般的话语方式叙述着、传颂着,特别是她的那一双手,“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万心接生的成活率很高,甚至接近完美,这使她在当地几乎成为了民间的“送子娘娘”。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万心给高密东北乡带来了“娃娃”,她高明的医术使更多的孩子和产妇得以存活。当然,万心和“娃娃”之间的联系还不止于此,在接生的同时,万心是积极的“男女平等”观念的宣传者。她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劝说乡民接受这一观念,阻止男人为了追求生儿子而伤害自己的妻子,使她们长期因过度生育而带来妇科病的困扰,并造成新生儿的病弱;阻止他们忽视自己的女儿们,重男轻女观念之下,她们得不到父亲的关爱,不能够健康地成长。所以说,万心不仅在保障孩子的生命权上作出了贡献,也为提高他们的生存质量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她是“娃娃”们的守护神。

然而,万心神话般的接生婆故事只是《蛙》的一部分,她的经历并不仅止于她的“接生史”,小说的重头戏实际上是在万心担任了当地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之后展开的。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和长期在基层工作的妇产科医生,万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计划生育”国策的一名具体执行者,但在长期浸润着传统的“养儿防老”、重男轻女思想的高密东北乡,万心在执行国策时异常艰难,男人们既不愿意使用避孕套,更不愿意结扎,甚至连妇女们对万心的工作也很不理解,“超生游击队”比比皆是。无奈之中,万心不得不使用对付罪犯的方法,不断追捕身怀六甲的“超生疑犯”,而那些怀孕的妇女,也在父母和丈夫的帮助下,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反侦察”斗争。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万心常常是最终的胜利者,孕妇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却始终难逃万心的手掌。这场生育战在莫言的笔下显得无比的残酷和凄厉,甚至带有悲壮的色彩。无论是在水中垂死挣扎嚎啕大哭的耿秀莲、手术台上悄无声息全身冰冷的王仁美,还是耗尽全力拼死一搏的王胆,都令人生出对母亲、对女人、对生命的无限同情与敬佩。显然,这时的万心,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送子娘娘”,而是村民眼中的“活阎罗”、“魔鬼”,她将两千八百多个孩子扼杀,成为这些娃娃的性命终结者。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到万心这个形象的矛盾之处:在小说中,万心不断地强调,不能让孩子“出锅”,她可以为怀孕的妇女打胎,但是孩子出了“锅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干涉的权力了,这个孩子就真正成为了一个人,一个个体,必须尊重他的生存权利,甚至要予以加倍的保护。万心一面保护着已经出生的孩子,一面又在不断地扼杀还未出生的胎儿,这样的矛盾是莫言《蛙》的主题之一,即人类的繁衍本能和社会的发展之间所产生的巨大矛盾。这样的矛盾会引发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我们对生命的尊重,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一个未出生的胎儿,是否不具备生命的意义?是否就可以任意决定他的生死,决定他是否“应该”出生?这究竟是人类过度繁衍犯下的罪行,还是社会过度发展所导致的畸形?

再说“女娲”

小说的后半部分进入到了改革开放之后,在这段时期里,大的政策环境并没有改变,“计划生育”依然是基本国策,但是在民间,这一计划的执行已经相当松动,并且出现了很多非法的,或是打着法律擦边球的超生办法。此时的万心早已退休,虽然她仍然是“计划生育”国策的积极拥护者,但是她为了这项事业,终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在反思和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她曾经迎接新生命时的喜悦,还有自己没有成为母亲的遗憾,更多的,是对于亲手“杀害”两千八百多个婴儿的愧疚与恐惧。当时代的狂热逐渐褪去,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两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她渴望赎罪,渴望有一种途径能够使自己摆脱罪恶感。

她的方式是将自己变成“女娲”。她在晚年突然嫁给了捏泥人的师傅郝大手,郝大手是位技艺高超的泥塑艺术家,他捏出的泥娃娃好像有生命一般,每一个都是他的创造。而郝大手对自己的这些泥塑作品,就像对待亲生孩子一般。万心与郝大手的结合,也许和爱情无关,但万心的心中对郝大手肯定是充满感激的。万心与郝大手的相逢充满了戏剧性,郝大手的突然出现,使万心从一个满是青蛙或者说满是死去婴儿的灵魂的夜晚中挣扎了出来,更重要的是,万心通过郝大手的泥塑,从精神上感受到了赎罪后的轻松。小说中描写了万心与郝大手合作制作泥娃娃的场景,万心仿佛无意识般呢喃出孩子的体貌特征,郝大手则根据她的描述活灵活现地捏出了这个孩子。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上古神话中“女娲造人”的翻版。就这样,万心捏出了自己曾经亲手葬送的两千八百个婴儿,并且通过城市广场上“送子娘娘”的活动送给渴望孩子的妇女,以此来重新赐予这些孩子一个归宿,他们虽然被万心杀死,但同样被万心创造,并重新投胎,成为光明正大的、被允许出生的婴孩。当然,在《蛙》中,希望赎罪的并不只万心一人,曾经参与计划生育工作的小狮子、秦河,因为仕途的发展而葬送了妻子性命的蝌蚪,还有为节育妇女野蛮取环的袁腮……都渴望能够赎罪,而且他们的赎罪方式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致的,那就是以不同的方式创造更多的生命,用一种极端的生育狂潮来弥补曾经极端节育的“罪恶”。

最后还回到“蛙”

《蛙》中的人物小狮子说过这样一段话:“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这一段话,加上我们通过小说对蛙和蛙声的解读可以看出,在作品中,“蛙”这一意象的终极意义实际上是一种以“蛙”为图腾的生育崇拜。小说对“蛙”这一形象也有过多次描述,它因为鸣叫和谐音被赋予了生育图腾的地位,这种生物因超强的繁殖能力而被人们用来表达对“多子”的向往。万心之所以在高密东北乡的地位一落千丈,显然是因为她过于野蛮的节育办法,因为在生育传统浓厚的高密东北乡推行计划生育,从乡土文化层面上讲,这是对生育崇拜的反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万心不是超然其外的,这一人物的背景设定也带有传统的高密东北乡的文化传统,可以想象,万心也曾经受到过蛙崇拜的影响,这一影响可能是潜意识的、被压抑的,但却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在小说中,万心虽然被塑造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女性,但作者特意指出了,“姑姑”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青蛙。万心对青蛙的恐惧,实际上就是对图腾的敬畏和崇拜,但她的现实人生却又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冒犯这种民间宗教。小说中的另一个细节也同样透露出万心潜意识中的蛙崇拜,那就是她在看到一些妇女使用“青蛙避孕法”之后感到非常恶心。青蛙原本是生育的象征,现在被用来避孕,这无异于对偶像的亵渎。所有这些都体现了图腾崇拜与民间宗教不可抗拒的力量,并且深刻地反映出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在制度选择上的矛盾,一种文化上的背反,它不仅产生了社会行为上的倒错,上演出匪夷所思的闹剧,而且导致了个体人格上的分裂,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万心深刻的形象意义,也使《蛙》在主题上得以超越,这也许正是莫言的目的所在。莫言写出《蛙》,并不是让我们去指责像“姑姑”这样的人物,或是去批判像高密东北乡的村民这样的社会群体,而是彰显这些人物命运背后的无奈,在这场绵延不绝的社会冲突背后深刻的悲剧,这种悲剧不仅是人类的繁衍与社会的发展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牺牲与付出的代价,更是一个现代国家在其发展中与传统文化复杂难解的关系。

《蛙》,莫言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定价: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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