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我的家乡

2012-07-13 06:33杨豪
天涯 2012年6期
关键词:农民农村

杨豪

我的故乡舒山冲坐落在大别山腹地的皱褶里,四面大山环抱,四个自然村落依山而建,相距一里多地,组成一个行政村,摊开在一片面积约三公里左右的山间平坝里,中间是一片田野,像一个小小的盆地,村庄就成方块形状分布在山脚的四角。田野中间是一条小河,弯弯曲曲,从北边两山交错的出口淌出,再一路蜿蜒,流进八里外的姚河水库。

往年一到秋天,稻谷成熟,田野上翻滚着金色的波浪,真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丰收景象。如今这景色不再,连门口的田地都荒了。二十年前红火时,村里还有五百多人,共有杨、吴、项、陈四大家族,可以说是聚族而居。1990年代初,农民负担最沉重的时候,村庄开始衰落,许多农民抛荒弃田离家出走,2005年政府取消了农业税,但搬走的人不再回来了。如今仅剩下二百来人,平时村里年轻人和中年人打工一走之后,村里就更冷清了。只留下一些老头子、老婆婆看守家园,田地自然没人种了,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一片荒芜的情景。

数钱忘祖

同往年一样,壬辰龙年春节,我依旧回老家过年,似乎只有回到乡下,那才是真正的过年。

乡下的年味应该是最浓的。过去,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支油锅炸菜,炸鱼丸子、肉丸子、滑鱼、滑肉,做很多地方风味的佳肴。炸鱼的油香漫过各家的瓦楞,飘过村子的上空,一湾子都是香味,烘托了新年的气氛。如今一切都靠买,农民不做这些东西了。

往年春节,村里异常热闹,舞龙灯的,划旱船的,到处都是鞭炮声。但今年却异常冷清,村里人走了一半,部分人打工赚了钱,都在镇上买了房,过年就不回来了,门口挂的是一把生锈的大锁。

1961年,河南林县农民上山开荒造林 王世龙 摄

在家的农民也懒散了,新年也不祭祖,元宵也不搞舞龙灯、划旱船等传统文化活动,他们只知道打牌赌博,如今的乡村全变味了。在亲戚家吃饭的时候,人们谈论的是:“我今年在建筑队当架模工,一年硬挣了四万。”那个说:“我干钢筋工,一年也挣下三万。”另外一个人更牛逼:“我在铁路上打工,一年捞了个八万。”亲戚家喝的是好酒,吃的是好烟。生活是改善了,但我却感觉乡村丢失了很多东西。

就拿这春节来说,人情礼越来越重,在这个谁富谁光荣的年代,人们打肿脸充胖子,比着花钱,比着铺张浪费,浮华的农村背后掩盖着传统道德伦理的沦陷和崩解,掩盖着难以理清的乱象。

2003年春节,河南灵宝县,一农户喜宴大棚内的迪斯科表演秦军校 摄

龙年春节,因为送礼,我被累得喘不过气来,今天这个朋友孩子过周岁上门请客,明天那个亲戚过五十岁生日请客,后天,又一个表亲的老人忌日“圆满”,让你忙不过来。但这酒不是好吃的,必须送礼,少则三五百,多则七八百,甚至一千,这得根据与请客对象的亲疏而定。若请客对象是小老板或有钱人,礼必须送大点,否则礼轻了别人看不起。亲戚之中若是远方表亲,礼可以薄点,若是丈母娘、小舅子那边请客,就得把礼送厚点。在乡下,人们把请客送礼办喜事都放在春节前后,因为这期间,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请客好请到人,而打工回来大家荷包里都有钱,所以都把办喜事的日子定在春节期间。

农民送礼的名堂很多很讲究,以娶媳妇为例,就可见一斑。自媳妇讲定后,第一步就是新媳妇到家里来“瞧家”,瞧你家里殷实不殷实,这是第一关。吃了喝了之后,过去送上几套好衣料,如今“干折”捧上五千元“见面礼”。之后是“订婚礼”,女方上门同意后,约个日子把亲事定下来。然后,便是“请媒”,把媒人请到家里来,把所有的亲戚都请来吃一餐,预示将来一年成亲,给亲戚“打个锣”。这时男方要当着众亲戚的面,把猪膀羊腿等食物弄一大挑送到女方家去,当然还少不得“压挑钱”,这是一大礼,要办周到的,一般都在一万元以上。之后是去女方家拿“年龄八字”,好择吉日,吉日定好后便是送上礼物叫“送日子”,也即换帖。女方便开始打嫁妆。家具成功后,要送“喜礼”,工钱自然男方出。虽然有不少青年人自由恋爱,但依旧得过这一关,男方若给少了,世人都笑你小气;女方若是不张大嘴要,便笑你的女儿不值钱,被村人看贬;再后,是张罗成亲,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也是令人头痛的一天。新媳妇出嫁前,丈母娘野着心儿盘算人,张开大嘴要钱,说多少给多少,要一千给一千,要一万给一万,容不得你讨价还价,没钱就借。不然,女方不松人,叫你娶亲娶个“冷场”。好不容易闯过这一关,本该松一口气,可也轻松不了,三天后要送“回门礼”。往往媳妇娶回来,男方已累得趴下,扯一屁股债。

之后,每年的端午节要送“端午礼”,中秋要送“中秋礼”。丈人家建房,要送“上梁礼”,搬家要送“乔迁礼”。大舅子结婚,五百元拿不出手,一千元最好。再后生了孩子,要送“满月礼”,孩子满一岁要送“周岁礼”,十岁要送“满生礼”,要么折钱一千元,要么送高档电器。要是小舅子考上大学,要送“升学礼”;要是参了军,要送“参军礼”;要是以后结婚,依大舅子照本宣科,永远有送不尽的礼。

乡下人都被这些礼节折腾得叫苦不迭,但人们又不得不跟着学,谁花得多谁光荣,谁花得少谁被人耻笑,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谈起农村的文化生活,大家都非常留恋年轻时的岁月。回想起七、八十年代,那时,村里的团支书,每到农闲季节,常常组织各种各样的乡土文化活动:跑旱船、踩高跷、耍狮子、打乒乓球、赛篮球……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农村还有放映队,县剧团有下乡巡回演出,还有公社组织的各类文艺体育比赛,生活很有意思。各村都有戏班子,一进腊月,你村的戏班子到我村唱,我村的到你村唱。亲

戚之间,你村唱时请我,我村唱时请你,唱出了快乐生活,唱出了邻里和睦关系。

而如今许多农民都不热衷了,都热衷于赌博;头人也不愿当头人,灯酒也没人待,都沉醉于“码长城”去了。有的人赌博一输就是几百甚至上千,而搞传统民间文化活动的灯钱却一毛不拔。曾经,我们常说只要物质文明改善了,精神文明自然会跟着上去。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农民富裕了,反而会变得沉迷、挥霍、堕落和无知。

幸亏村里还有少数爱传统文化的人。老支书吴明山组织了一支舞狮队,儿子现任村副主任的吴亮明参入,还有十六岁的孙子吴号也加入进来,全家出马,喊的喊彩,打的打鼓,舞的舞狮。我和村里的吴德水校长负责待灯酒,总算没有让今年村里的传统文化活动冷落了。

我在为农村的富裕感到喜悦的时候,更为农村的民风感到担忧。我们总说要挽救农村民间文化遗产,其实,这些民间文化遗产是不需要挽救的,农民千百年来都在自行地继承下来,为什么到了今天就感到在丢失呢?是城市化、城镇化在不断销蚀民间文化遗产。

湖南一些乡村仍保留“唱伴嫁”的习俗,只是会唱的也仅仅是越来越少的老年妇女

我们只要到农村走一走,就知道农村文化现状,“早上听鸡叫,白天听鸟叫,晚上听狗叫”,这是许多农民文化生活的真实写照,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当前农村文化的单调、乏味。除此之外,农村有什么文化呢?有的就是村庄死了人,请一帮乐队班子,而这些唢呐班子一般都会有几个年龄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到晚上浓妆艳抹,登台唱一些黄色小曲,说一些低俗笑话,然后和一个搭配的男人打情骂俏。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性爱”主题。有些时候,还会玩脱衣舞游戏。

再就是赌博,说到赌博,就不得不提抓赌问题。许多镇上的派出所,把抓赌当成了一种创收方式。无论赌资多大,参与赌的还是在旁边围观的,统统抓进去,然后通知家里拿钱赎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一次在某地采访,正碰上乡里派出所“抓赌”,民警在挨个审问“赌民”为什么要赌,“赌民”的回答如出一辙:“没……没啥事干,闲得慌”。但如今没有谁抓赌,敞开了。

农村文化是个问题,如今农村连一场电影都看不到,报纸更看不到。县里的剧团都垮了,农民一年到头看不到一场大戏。现在尽管许多农家买了电视,但新闻联播里总看到中央拨了多少支农资金,但老百姓总看不到影儿,不看也罢,免得看到心烦。还有今天说国家要崛起,明天要复兴,但在老百姓心中,你崛起也好,复兴也好,跟我们农民没直接关系,我们只看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顺不顺心。再就是电视上冗长的连续剧,热闹归热闹,都是才子佳人,言情武打,总觉得离农民生活相去甚远,不如农民自己的乡土文化贴心。

谁都知道,发生在身边的事儿更容易引起情感的共鸣,由自己身边的人来表演呢,自然会更受乡亲们欢迎。虽然村里的王秀琴唱《花木兰从军》字不正腔不圆,有几处还跑了调,但在乡亲们眼里她跟常香玉唱得一样动听;邻村张发财打篮球的动作尽管有些笨拙,但在姑娘们心中他跟王治郅一样潇洒。谁家的闺女、小子露了脸,父母亲朋、街坊邻居也都觉得光彩:“你瞧,你瞧,那就是俺隔壁的二狗蛋!”所以能开展一些让群众参与的文化活动,效果完全不一样。

健康的乡土文化不去占领农村娱乐阵地,就给“黄赌毒”、封建迷信等邪恶东西的肆虐开了方便之门。

传统文化是一种凝聚力,能安顿人心,丢失了传统文化,由此带来的是民风越变越坏,导致整个社会风气的恶化。在今日的农村,你很少能够看到仁爱、看到友善,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越来越少。你所能够看到的只是自私与贪婪、愚昧与无知,看到的只是争强好胜、勾心斗角。那些质朴纯真善良的农民哪里去了?

重视文化建设,任重而道远,却又迫在眉睫。多少年的农村文化荒漠,造成了农民的低素质和农村的乱象。我们必须重新调整治国方略,不能再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应该以文化立国,一个没有文化的国家就没有灵魂,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就没有凝聚力,如同一盘散沙。

不再讲礼仪廉耻的乡村

近年来,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人走村虚”,少了“顶梁柱”,无力抗衡,偷鸡摸狗乘虚而入,一些不法分子更加肆无忌惮,横行乡里。正月里,白云山那边的泡桐树村一夜之间有六头耕牛被盗走,至今还未破案;五峰寺村雷新元被逼无奈,只好夜夜将牛系在脚上睡觉。虽说一些牲畜家禽被盗,作为犯罪案件来讲,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对于一家一户来说,损失却不小,且没有安全感。现实情况是,农村点多面广,治安防控措施薄弱,牲畜家禽的圈舍又大多建在主房之外。那些小偷小摸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一旦想作案,如入无人之境。得手容易,逃逸方便。不少乡镇派出所警力有限,业务工作繁忙,无力承担日益复杂、繁重的治安防控和侦破案件的任务。即使农民报案,或因价值不大,或因警力不足,或因属流窜作案,要挽回经济损失,几乎不可能。

如今农村的小偷小摸己演化到大偷大摸的地步,甚至是明火执仗地公然抢劫,确实是令人堪忧,农民的财产都没有安全保障。三年前我回家过春节,竟然已停电一星期,一问村里电工,说是三台变压器一晚上叫小偷偷跑了,敢偷变压器的人,决不仅是一两个小偷,肯定是一个犯罪团伙,居然一直没有破案。我的一个堂兄杨玉生搬进城关开货车,老家的房子空着,大门紧锁,小偷居然翻墙进去在里面住了起来,成了据点,昼伏夜行。有几次,村人看到厨房里冒烟,以为堂兄回来了,也没去多问,原来小偷竟在里面做饭吃。直到有一次堂兄回家,发现院子里全是屎尿,家里东西翻得一塌糊涂,才知是小偷光顾。

去年冬天,六组的吴得荣听见有人拨门栓的声音,披衣起来,打开门,吼了一声:“你们半夜三更搞么事?好大胆。”没想到三个强盗反而在他头上敲了一棒子,将他打昏,进屋公然翻箱倒柜拿走了他三千元现金。四组的项胜堂养了五十多只“九斤黄”鸡,有一晚上,一群小偷竟然开着带厢式小货车停在门口不远处,拿了一把锁从外面将门环锁了,开始抓鸡笼里的鸡,把脚捆了,几只系成一串,往车上丢。听见鸡叫,项胜堂知道小偷在偷鸡,但门被反锁,只能在屋里喊叫:“抓小偷,抓小偷。”等有人听见跑出来,一帮小偷已不慌不忙地装好了鸡,开车走了。

这样的偷盗事件在农村已经屡见不鲜,尤其是进入冬季,和农历春节前夕这段时间,是盗窃团伙最猖獗的时候。

当前农村突出的治安问题主

要是:一、犯罪活动呈现出团伙、流动、有车辆、有凶器的特点,危害性大,反追捕能力强,偏远乡村和村外住户是这些犯罪分子的首选目标。这类犯罪是目前乡村安全的最大威胁。二、破坏电力和通讯设施。三、不少村子都是妇女儿童留守家中,个别心怀鬼胎的男人偏偏不肯外出,不是偷鸡摸狗,就是破坏他人家庭,这也是乡村中一大不安定因素。

1996年,山东滕州,信仰基督教的麻风病人在饭前唱圣歌 孙京涛摄

其实乡村治安需求矛盾由来已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打工潮尚未形成,村一级的组织都有在派出所指导下的联防队负责本村的治安巡逻,随着打工潮的兴起,青壮年劳力纷纷离家外出,联防队伍自动解散。

我认为,警力不足的矛盾绝不是主要矛盾,一些地方农村基层组织弱化,才是病根所在。村干部基本上是不管事,平时连一个村群众会都招不拢。过去,村组织健全,村民产生家庭矛盾,找村委会村干部都会出面协调,如今,村干部只管自己发家致富,村里的事情基本上不管。

春节回乡,听村民议论,“谁谁谁的姑娘在东莞做那个事,发了,在镇上买了房。啧啧!”“谁谁谁在公司当主管,跟自己在家的老婆离了,老婆给他守着一个家,遭孽!”“某某某在家里偷人,不偷人怎的?男人一走一年不管她,日子难过。”听得叫人一惊一乍的,这是我们村发生的事吗?我有点不敢相信。

卖淫嫖娼,在过去的农村是不耻的事情。偷人养汉,过去在乡下也是丑事,现在已是公开的了。农村混混到处晃,钻留守妇女的窗子,拔单身女人的门子,闹出很多偷鸡摸狗的事。许多留守妇女暗地里当起了“乡村小姐”,一来哄点小钱花花,二来也解决自身的生理需求。我的一个远房表嫂,男人在外打工,她就把村里的男人哄到家里来睡,一晚上五十、一百元不等,居然能供了孩子读书。因为她,村里许多家庭闹得鸡犬不宁。村人女人恨死她了,有一次几个女人教训她,把她的衣服都抓撕了,头发都扯掉了。但村里也有人能理解:“留守妇女出轨,太正常不过了。但是不能怨她们,形势所迫、生活所迫。”

婚姻的随意性在农村已相当突出,农村男人要抛弃女人不需要理由,女人不要家也是想走就走,婚姻法的约束已是一纸空文。

不识稼穑的农二代

春节我到周边几个村子走了走,我发现许多十八、九岁的姑娘小伙我不认识,一问才知是某某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是我的同辈,他们刚从南方打工回来。男孩子有的留着飞机头,有的剃着光头,像黑社会;女孩的头发要么是“红毛”,要么是“黄毛”,还打着耳钉。穿着打扮也很时尚,与城市的同龄孩子没什么区别。攀谈中,他们不知道孟子、墨子等历史名人,也不知道“现代化”、“人民币汇率”、“WTO”等名词。他们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们知道“麦当劳”、“李宇春”、“非主流”,满口“OK!”“耶丝!”“生日PT”。他们把传统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对这些洋玩艺却玩得那么熟练,我真担心中国的文化有一天会被外国殖民!

我问他们平时看不看书,他们说:“读书都逃学,还看鬼哟!一摸书就脑袋疼。”我问他们知不知道鲁迅、巴金、茅盾是谁?他们说:“管他是谁呢?我们只知道赚钱、消费、玩。”我默然。你能说他们不现代吗?他们会上网聊天、会网恋,他们从出学校门的那一天就外出打工,对农村已没有什么感情,他们中很多人居然连农作物的名字都叫不全。指望他们回来种田,那是妄想,他们也根本不会种田。

这些“农二代”的孩子还有一个明显的坏习惯就是懒散。面对老人们日复一日总也干不完的农活,看着那由于常年从事生产劳动而弯曲佝偻的爷爷,看着忙碌的父母亲,他们一个个懒觉要睡到自然醒,起来后这些孩子既不帮着干农活,就连家里的活计也不帮着干一点。看他们悠闲自得的样子,我的心都酸透了,真的为他们的将来担心。

没有多少文化,到了城里的男女孩能打什么工呢?除了进工厂入商店饭店,除了生产线工位,搬运打杂洗碗扫地在等待他们外,没有更多的选择,一天少则十二个钟头多则十五六个钟头,一个月最多两天休息,一个月下来也就领得到一千甚至几百块工资,这点钱哪够自己花销?

于是,要搞钱只有打歪主意。男孩子中一个找到歪门路的,一个带一个,七成都转行去当混混了!就是混迹于镇上街上大城市的人群中做小偷小摸!或者三五个一伙去伺机制造交通事故然后“私了”索人要钱,或者帮人带带白粉。女孩嘛,比来比去,还是“干那个”来钱又快赚得又多又不辛苦。又是一个带一个,纷纷进了发廊、夜总会、洗脚城,去做桑拿按摩,虽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技师”。

这些赚回了钱的孩子们,不少在村里建起了一层或两层楼房,有的干脆在镇上、县城里买了房。听说这个村里过半数的八零后、九零后男盗女娼!我搞不明白,不知是农村富裕了呢?还是农村沦陷了?

生态环境越来越恶劣

如今农民的生活也在逐渐“现代化”,受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农民在生活中普遍使用洗衣粉、肥皂、洗发水、洗洁精等化工产品,由此产生大量难以分解的生活污水,成为农村污染的一个重要源头。由于村庄内没有健全、科学的排污管道,农户就只有随意地将不易分解的污水排放到房前屋后的各种沟渠、池塘之中。结果是一走出农户整洁的房舍,就常碰到淙淙流淌、臭气熏人的污水。污水流到哪里,就臭到哪里,污染到哪里。同城市居民一样,农民也大量使用塑料袋、塑料瓶、纸箱、纸巾。与过去农家的废弃物多是木、竹、棉、麻、石制品不同,这些现代垃圾很难被自然分解。由于缺少甚至干脆就没有垃圾回收的公共设备,大量生活垃圾没有办法进行无害化处理,只能长年累月地分散丢弃在河边、路边、屋后。它们花花绿绿,随风飘散。不仅破坏景观,而且藏污纳垢,成为各种病菌的滋生场所。污水和垃圾使得村庄美丽宜人的自然环境大打折扣。

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公社每年搞一次“爱国卫生运动”大检查,大队更是每个月搞一次,谁家的场院门口干净就表扬,给你挂个“清洁”的牌牌;谁家门口脏就受批评,给你挂个“不清洁”的牌牌。现在谁管呢?都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树木掩映中的村庄不见了。现在的村庄别说树林,找几棵像样的大树都难。

中南大学教授孙锡良说:“短视的林权改革,是一轮新的对环境破坏的运动,我不否认林权改革在个别地方的短期经济效益,但是,它必将对中国人民的生存环境带来致命性影响,为今天不慎重行为买单的必将是我们的子孙后代。”

过去我们政府一直认为,山林分到户后,大家会更爱山,会植树造林;现在看事实上不是这样。致富使农民走向偏激,我们老家有些留在村里的人,看到外面打工的人挣钱回来,急红了眼,就在山上疯狂砍树卖,有长了四、五十年的枫树,有长了三十年的还是大集体栽下的杉树,都被他们日里砍、夜里偷都给锯光了。山上变得光秃秃的,像是和尚头,夏季山洪暴发,水土流失严重,把田丘冲垮一大片,农民无法再耕种,农业生态不断恶化。可农民不管生态不生态,他们只顾眼前利益。村干部没有直接的措施管他们,林业站也不管,甚至他们巴不得农民砍了树他们来收购,压低价钱,自己从中获利。

春节,我到村子对面的西大山看了看,西大山叫白云山,山上光长柞刺树。三十年前我读高中时随改山造林的群众奋战了三个冬春,栽下了几千亩杉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林场搞管理。三十年中,杉树长得郁郁葱葱,沟沟洼洼都成了林海。后来山场分了,林场也撤销了,人们日日砍,夜夜锯,几年之中山就光了,成了只长茅草的荒山,痛心啊!

由于农民对化肥农药的过度依赖,农业生态环境不断恶化。过去,田坡上长着茂盛的青草,如果用镰刀砍下来沤在田里,是上好的农家肥,如今农民图省工省时,只用除草“农达”一喷,田坡上的草就枯死干净,连根都烂了,殊不知,草根固定着田坡,草根烂掉后,田坡没有草根拔住,一下暴雨,田坡就纷纷垮塌,一垮一大片,水打沙压之后,一片梯田就毁掉一半。由于一家一户地单干,农民没有劳力再修复,只有任其报废。如此下去,农田面积会不断减少,农民无田可种。后患无穷。

拿什么拯救故乡的父老乡亲?

近些年,村里父老乡亲自杀现象严重。农村老人年轻时拼命劳动,老了一身病,像郭道气老人曾当过大队干部,得了气管炎,一咳嗽起来全身抽成一堆,噎得翻白眼,极其痛苦,生不如死,只有一根绳子上了吊。许多老人由于子女不在身边,生活艰难,生病了也无人照看,想喝水都无人送;有的老人七十多岁年纪,身体衰弱,还要为子女种田,怨天怨地,只有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求解脱。老家村庄近十年就有近二十个老人相继喝农药自杀,平均一年两个。

妻伯项登福患有气管炎服毒自杀;干弟陈金权发现自己患病,脚酸手软,能吃能喝不能做,因无钱治病服毒自杀;干老吴世友患上肾结石、糖尿病,瘦成一副骨架,苦熬了七年后,选择了自杀;兄弟杨波和陈海兰都是患上精神疾病,无钱治而自杀身亡;表婶张秀华因为患病无钱治疗,加上婆媳关系紧张,绝望自杀;乐重华也是因难以忍受乳腺癌的折磨而服毒自杀。妻姐项秀琴是2009年服毒自杀的,她的生活能力差,全指望丈夫,丈夫病重后,她害怕丈夫病亡后自己生活更凄惨,就抢在丈夫病故的前一年服毒自杀。

故乡的父老乡亲每年都有自杀的悲剧发生,而且至今还在上演着,令人扼腕……

正月初五我在舅家拜年时,一边吃饭一边跟舅聊家常:“现在应该没什么农业交税负担了,农民日子该好过了吧?”他说:“农业税是不用交了,但是农民负担一点没感到轻。因为农资涨价了,化肥、农药比原来都贵了。这些东西涨的价甚至比免掉的农业税还多。钱跑风,如今的一百元挡不住五年前的拾块用。还有城里吃国家饭的(意指拿财政工资的)工资不断涨,物价也跟着涨,而农产品却不见涨,这样一来农民实际收入增长还是跟没增长一样。近十几年来那些吃国家饭的条件在不断改善,哪个见过农村靠种田改善过生活条件的?那些农村家庭有所改善的也都是靠到外打工而不是种田。这样一来取消农业税作用有多大?当然免比不免好,但免税显然不是根本的路子。”

“那农民的生活水平比过去还是有些提高,吃的比过去好了,穿的比过去好了。”我说。“这些都是打工得来的,农村三十年基本上是原地踏步,除了刚分田时积极性高了一阵,后来农业税、提留一高,农民都不想种田了,跑到城市去打工,这就说明农民种田是不赚钱的。相反分田到户在有的方面如农田基本建设、医疗卫生、水利等方面是大倒退。”“如果有一天没有工打,你们怎么办?”舅一脸茫然,“实在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过一天算一天呗!”

这次回乡,村民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没有了盼望。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改革伊始之际,农民心中充溢着激情,对未来怀抱着憧憬,就那时的日常三餐来说应该还是没有今天丰盛的,直接可支配的外在物资也可能没有今天富足,但是那时的村民普遍精神是乐观的,心情是开朗的,干劲是卯足的。然而几十年改革下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农村失掉了已有的愉悦,农民脸上褪去了那难得的笑颜,代之而来的是阴沉与愁苦,是灰暗与无望。

这情形早几年我回去时就有感受,但一直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村民谈论时,只是听他们叹息连连,说这也负担,那也困难。村里取消了学校,孩子读书要到镇上租房,还得一个人照看做饭;病了也看不起病,开支越来越大。总之,烦心的事越来越多,一点也快活不起来。农民的孩子读书也没有出路,当兵也没有出路,看不到希望!

我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回答中肯定了好的方面,承认今天生活比以往是有所改善,日常吃的比以前丰富了,穿的也相对要好些了;再者挣钱的机会比以前要多些了,就是应急时借点钱也方便些了。但是用钱的地方多,钱不值钱。

大家觉得如今的物质条件的确比以前有改善,但是感觉不出快乐。原因主要在以下几方面:其一、没有精神支柱,好坏也没有个准绳,这个世界好像找不到有意义的东西了。金钱就是价值,一切贪官污吏、偷盗、娼妓都成了社会炫耀追求的目标,社会丧失了荣耻。坏人当道,恶人逞强。许多东西看不惯却又存在着,社会风气还在进一步恶化。人生这样活下去有个什么盼头?儿孙后辈在这种世风之下做个什么样的人?实在令人忧心。

医疗上,随着社会发展,农民越来越看不起病了。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般农民生病住院还较普遍,至少到乡级医院去治治,小病村卫生室就给治了,不花多少钱,农民没压力,很少听说在家等病好的,更没有听说等死的。要知在那时若有让老人在家等死,那家的后生就别想在当地抬起头来,当地舆论非得把那家骂臭不可。而我这次回家却听说我村及邻村出现几桩老人在家等死的事,并且奇怪的是村民居然对此给予了理解,或许是他们早已麻木。

其三,教育一提高收费,农民送孩子上学就更难了,辛苦劳动增加的收入远没有增加的开支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农村孩子的学费一学期两块多钱,农民基本上不用发愁。一户农家基本可以让子女读到高中,不管家中有几个孩子,失学的不多。读大学也不需要花很多钱。虽说大集体的劳动累一点,但心里是高兴的。哪像现在这么多愁事。而自教育改革后,农民就读不起书了,学费拔节似的涨,一般农村家庭只能送一个孩子上学了,不管考得多好。到本世纪以来一般农家要想送出一个大学生那就非得集几家人(亲戚朋友)的财力不可。可见农民增长的收入远不够增长的开支。仅就教育一项农民负担比以前重得何止十倍。

其四,对政府绝望而麻木。在老百姓眼中政府就是贪官污吏,无休无止的贪钱,老百姓除了骂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大家甚至连骂娘都懒得骂了,可见绝望与无助。

面对家乡的状况,实在是怎一个沉重了得!然而,更沉重的是家乡绝不是中国的特例,它仅仅是中国现实的一个缩影。

变味的城镇化

春节,逗留之余我在村子里到处走动,凋敝和荒芜已是不容回避的事实。到处是倒塌的房子,田地抛荒,长了一人多深的蒿草。我老家对面的中寨村郭家岗原来三百多人的组,现在就剩下二十几个老头和妇女,留下一个破破落落的村庄。一个个空洞的门楼,像经过战争的炮火一样。一个个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显然人去屋空。

碰到几个熟人,一个是老书记郭生元。他有四个儿子,大儿子郭安心当兵转业后通过走关系在县工商局开车。二儿子郭国心为了孩子读书在镇上租了房子居住,老伴帮忙照护孩子去了。三儿子打工在外面说了一个女朋友,但女家嫌郭家岗远,不愿嫁过来,三儿子只好到女方那边当上门女婿去了。四儿子也因为娶不到媳妇,经人牵线搭桥到孝感女方家当了上门女婿。家里就剩下郭生元了。他的两处房子,垮塌了一处,他也懒得修,他说修了也没人住,等于白修,就他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多。

中寨村的人口大流失,村民大逃亡,类似这样的现象绝不仅仅是中寨村,我在下乡采访时经常看到的是土地大面积抛荒,农村人口大量流失,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制止呢?

农村的凋敝,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一则是计划生育造成人口的自然减少,二则村里一半人都搬进县城、镇上去了。

近年来,乡镇的变化日新月异。春节,我走访了几个乡镇,发现到处都是密如树林般的楼房,毫无规划,不成规则,部分小老板,有钱人,买一块土地,就建小产权房出卖,纯粹是乱占土地,乱建私房。而那些打工有了些小钱的农民也像疯了一样,到镇上买房,好像谁不买房就没有本事,形成一股风气。

据笔者调查得知,百分之六十的农民在乡镇买了房,还有百分之三十准备买房。这是不足取的,一则小房地产商大量占用农田建房,浪费了国家土地;二则掏空了还没有富裕的农民,借钱买房使他们背上新的债务,生产发展受到影响。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两口子是弱智,俩儿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五就失了学,跟着建筑队去打工,俩孩子老实,每年工钱挣不下一万,因为前几年拖欠农民工工钱厉害,积攒了五年积下了五万元的辛苦钱舍不得用,看到村里好多人都到镇上买了房,加之兄弟俩都大了,要说媳妇要娶亲,没房子人家是不来的。这对老实兄弟俩也将仅有的五万元下了定金。平时的日常生活费就靠弱智的老父亲打柴卖钱,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亲戚送给的旧衣服穿。过年只割二斤肉,真不可想象是怎么过年的。连生活都过不下去的人都急着要进镇买房,这都是城镇化逼的。这就是房吃人?

城镇化把这些一无技术,二无特长,三不能经商的农民哄到城镇干什么?仅仅是为了膨胀乡镇,催生虚胖的城镇化吗?乡镇没有工商企业,不能安置这些大量进镇的农民就业,青壮年外出打工,留下妻子在镇上带孩子上学。不愿外出打工的男人平时没事干,不是打牌赌博,就是到处闲逛,成为赌徒和懒汉,惹是生非,影响社会安定。有的人住着楼房,吃着低保。这样的赌徒和闲汉一多,国家养得起么?

这些新型街民,丢下老人在农村老家,无人照顾,成为空巢老人,生病不知道,死了也无人问。村子里的项登勤老人就是这样,冻死了三天,村里人才发现。这算哪门子城镇化?

在外漂泊久了,会想到家乡。但回来了,却让人失望。我曾无数次地表达对乡村的热爱,因为那里有我的童年,有青山绿水,清脆的鸟鸣,这些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但现实中,亲爱的家乡不再是我梦中的乐园了,记忆中的乡村图景在退却,现实中的家乡残酷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为我的家乡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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