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逢
清晨如薄暮的三月。
起床时我有点想哭,也许是因为昨夜的梦,连续剧一样的梦。
第一集:物理课。杨老师宣布这次物理考试我全班第一!倒数的。
教室里爆出炸米泡那样响的掌声。
第二集:数学课。叶老师点我回答问题,什么是不完全归纳法。我站起来,摇头晃脑嘟嘟哝哝。老叶一个粉笔头扔过来说:你!你气死我了!形而上学!
我在梦里的课桌上哭了一整堂课。
第三集:化学实验室。总也做不成功的化学实验终于成了,只是,大概、也许、可能,试管爆了。实验室里散发出浓烈的臭鸡蛋气味,鼻头被熏黑的刘老师,包菜头变成火焰山,露出大龅牙冲我说日本话:你的,八格牙鲁,死啦死啦滴!
这时你走到我面前,很不应景地咧嘴一笑,你说:几何几何,挤破脑壳。
岳美,已经辍学的你,跟我同窗一年半的你,出现在我连续剧一般的噩梦里。而这些噩梦,不过是对我偏执地选择并不擅长的理科给予一点小小的惩罚。
我从门洞过道里推出自行车,去找你。
你还好吗?岳美。这学期开学没几天,你辍学,在父亲生前所在的工厂做了一名工人。上次见面,还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你办好退学手续,最后一次站在教室门外。我们陆续走出来,和你道别。你大声说:不要忘记我啊,记得我们曾经是同学。
走廊上回响着你的声音。
我们都说:怎会忘记呢,岳美!友谊地久天长。
绝对真心实意啊!
你拼命点头,脸上的神色却透着些担忧。
现在,我想到那天的你,那样用力地请我们记住你。而我们呢,起初偶尔会谈到你,后来就不再提起。若非昨晚连绵不绝的梦,恐怕我已忘了你。
我在你家砖垒的花槽旁叫你的名字。太阳拨开厚厚的云层露一个脸,又迅速躲了回去。花槽里种着鸡冠花、指甲花,门前水泥地上,两只鸡在踱步。“吱呀”,门开了,你,还有一只大黄猫,你们出来迎接我。
岳美,你看到我忧戚严肃的脸。面对几个月来遭遇丧父、辍学之痛的你,这样的表情,再合适不过。
走吧,这阴沉沉的天气,得骑车远行,出一身汗才行。你嗔怪着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从红钢城出发,沿和平大道朝长江大桥骑去。三月的风吹在脸上是冷的,动一动又会浑身冒汗。骑到武昌车辆厂附近时,我累了,央求你停下来歇一会儿。
你带着些得意劲儿,笑我耐力不够好。我说我昨晚噩梦连连,你说是吗,却在这一对一答之间,笑容从你脸上消失。
这一路我们经过武汉钢铁学院,经过水运工程学院,现在,你望着马路斜对面的湖北大学,半晌没出声。
岳美,你有你的忧愁,我有我的。但那一会儿,我们望着一所普通高校的大门,陷入同样的悲伤中。直到,呼吸变得均匀,体力重新恢复,我们跨上各自的自行车,一路沉默着,朝长江大桥的桥头堡骑去。
汗滴如雨。
江水浑黄,拍打着堤岸。灰蓝的雨云占领着城市上空,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真正的雨,淋湿你我17岁的春季。
岳美,不辍学,继续读下去,也不是完全不行吧?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你。正如你从没问过我,非要犟着性子选不擅长的理科,后悔不?
答案就在那里,我们都知道。
17岁那年,我们有一次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却在决定了之后悔意沉沉。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快乐的我,以及把悲伤藏在心底的你,在那个天气多变的春天里,骑车去长江大桥,看龟蛇锁大江;搭轮渡去汉口,看那一幢幢写满历史感的租界老房子;又在牡丹花展时,骑车去磨山植物园欣赏著名的姚黄魏紫。
我注意的不是花,是一块块公用卫生间指示牌。你很无奈地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啊岳美,真见鬼!
但我是知道的。明天又要化学测验,只要想到这个,我就要去那里。等我又一次从卫生间里出来,你在不远处的花径上,望着花坡对面的一个男孩。
那是我们都认识的隔壁班男孩。高一下学期,我俩曾与他和另一个男生打乒乓球,混双。你和他这一组临时搭档,狂胜了我那一组。
男孩朝你的方向走来,与你擦肩而过。
他没认出我。后来,你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第一遍,我说也许他没看到你。你说不,他看了我一眼。第二遍,我说他对你没印象。你说不,从前你们在走廊上看到,总会互相打招呼。第三遍,我说:岳美,你喜欢他?你沉默不语。
我们绕着花坡走了半圈,你说饿了,我们应该去吃点东西。
蒜薹炒肉片,番茄鸡蛋汤。春天碧绿的蒜薹,褐色多汁的肉片。番茄艳美,鸡蛋金黄。此后多年,吃到这两道菜时,我总会想到你,想到这年春天,磨山植物园。我的紧张忐忑,你的沮丧失落,在这顿简朴美味的午餐后,神奇地转化为快乐因子。
你说化学嘛,就是这种魔法般的转化。
我说爱情这件事,你我有的是时间去了解。
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玩。
炼钢厂没什么好看的,又是烈日炎炎的七月。待在有空调的班组休息室里,你用茶缸斟了一缸盐汽水给我,然后,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穿肥大工作服的你,爬上简易的铁制楼梯,去车间里干活。
工作中的你,不同于休息日的你,更不同于半年前同窗时的你。
岳美,我看到你眼里的孤单、害怕,看到你还不是很适应的青涩表情。这是进入新环境必经的一种过程,我知道。可是,当我看到你微笑着跟年长你一大截的同事们说话,还是有泪花在我眼里打滚,落入你的搪瓷茶缸里,落在桌上一份企业内部发行的报纸上。
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旁,印着你的名字。
《哭过之后怎么办》。你写父亲去世后你的痛苦,写你初进厂时种种忧愁的缘起,写你对从前的怀念,写你种种惆怅的情绪。
“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陷入悲伤中。哭过之后怎么办?还是痛,还是不快乐。我想,得做点别的什么事,我才能从这单调的情绪中丰富起来。”
你提到和老同学去运动、骑车远足,你提到夜校高中班,提到狂背英语单词和写日记。当然,结尾时,你没忘记感谢工厂同事的友爱和领导的关怀,你终于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这是一篇适合登在企业内刊上的文章。我撇去那些官样套话,读懂了你的后悔。
人生没有后悔药。悲伤已惩罚了我们的选择,哭过之后,得做点别的。
做点让自己感觉富足的事情,像这个季节丰沛的阳光和酣畅淋漓的雨水。
你们不怕后悔吗?
九月我升入高三。第一次调考,我的理科成绩依然很烂。值得告诉你的是,岳美,八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四百多个人,语文和英语,我得了两个单科第一。
你冲我眨眨眼。初秋金色的阳光中,你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这一天,我们约定了很多事。你要在夜校读完高中再参加成人高考,继续念大学。无论将来我们离得多么远,都要保持联系。
这些事我们将一一去完成,但在这之前,我们要趁着高三生的国庆两天假,去邻省的岳阳玩一趟。登岳阳楼,观洞庭湖,游君山。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同学,男男女女,一共六个人。
岳美,你知道的,人多虽然热闹,却不利于保密。放假前两天,我们轮流被老师苦劝,不要去,不要去,抓紧时间休息和复习。放假前一天,班主任在讲台前警告某些同学:你们不怕后悔吗?不抓紧今年的每分每秒,你们的命运,很可能就因为今天贪图游山玩水而改变!
岳美,我们在岳阳楼上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把老师的这段咆哮背给你听。
我们在薄雾中碧螺般的君山上游荡时,你说,若论后悔,你在辍学上班第一天,已悔青了肠子。
那么,现在呢?
“依然后悔。但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会原谅自己。”
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清朗,照在六个17岁少年、少女的身上。我们走在异乡的临江马路上,又唱又笑。然而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同时不说话,也没笑。晚风吹来,像突如其来的轻愁,我们都担心起来。
高考,友谊,前程,后悔,原谅。
岳美,有人后来告诉我,那一刻,他在思考你说的话。若是后悔,该做点什么,才能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