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学而优则仕是古代知识分子实现人生理想及价值的主要途径,然而一旦进入到了沉浮的宦海之中,随时就有遭遇贬谪的可能,每当这时,这些在朝政中示意的官员另一重文人身份便会更加突现出来。积极进取的一腔热情在现实中受到排挤和压迫,不平之心促使他们握起笔杆表现自己不一样的抗争精神。从悲愤不平到寂寞哀伤,再到豁达坦然,这些心情皆是贬谪之人的真实情感,而笔者注意到,早期贬谪诗歌沉湎于诗人的功利性目的,注重表现受挫后的低沉和哀怨,而从唐一朝起,迁谪诗人却逐渐笑看得失成败,逐步完成了诗歌情感功利性向审美性的过渡。功利性道德情感是指具有明显意志目的的诗歌情感;审美性道德情感则是说如果诗歌情感中的意志目的不明显,或者说与意志目的的关系不明确,这种诗歌情感就表现为审美性的而非是功利性的。
一、唐代之前的迁谪诗歌功利性道德情感表现
迁谪诗歌何朝为始,学界尚无定论,但通常我们都把屈原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早期出现的最具代表性的贬谪诗人。屈原忠君爱国,却遭谗被逐,但他始终抱穷守志,伏节死直,为后来的迁谪诗人树立了理想的人格范式。屈原的诗篇,浸润着不得志的哀愁,在《离骚》,《九章》等篇目中,他担心“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哀怨“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九章·怀沙》)。悲伤的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愁苦的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九章·抽思》)。他愤恨谄谀献媚的小人“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离骚》)但他坚定“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在屈原的作品里,“忧”和“愤”构成了他迁谪文学的全部内容,是其流放生活的情感宣泄,这种“忧”和“愤”是他的生活陷入极大的痛苦之后的自然流露。屈原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注在了光复楚国的大业上,但是现实中他却遭受排挤,数次被逐。他的诗篇,多是直抒胸臆的自伤自怜和控诉。他的笔下,万事万物都随着他的心灰意冷而有所指,审美性的情感几乎没有。到最终他用“死”谱写的生命绝唱也是包含满腔无奈与愤慨。他那凄恻的怨愁、沉痛的忧惧和极度的愤忿,为后世的迁谪文学奠定了基调。
与屈原的怨愤传统一脉相承的,是被贬为长沙太傅西汉贾谊,他引屈原自喻,追怀伤悼,写成了《吊屈原赋》、《鸟赋》、《惜誓》、《旱云赋》诸篇,宣泄他深沉的忧惧与怨愤。
魏晋六朝,战火纷乱,时局动荡,贬谪之苦反而难得引起文人太多的关怀,因而迁谪诗文也相对显得沉寂。
二、唐代迁谪诗歌中道德情感功利性向审美性的过渡
唐是迁谪诗歌的极盛时代,其中的原因是多层次的。首先,李唐开国以来生产力迅猛发展,经济相对繁荣,同时政治昌明稳定,激发了文人们建功立业的壮志和积极进取的热情,这才有了榜上有名者“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然而政权变动,人事复杂也给文人们埋下了遭贬流放的隐忧。其次,京都长安的经济文化高度的繁荣,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边疆蛮夷等地却是寸草不生,荒凉至极。一旦遭贬,生活环境与心理产生的落差是巨大的;再次,诗歌在唐代空前发展,诗歌技艺日臻完美,贬谪诗自然有了很大的艺术进步。
唐前期诗人沈佺期作《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宋之问《度大庾岭》一篇中写到: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露,江方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这两首诗都是作者前往贬所途中所作,真实生动地叙述了沿路情景,凄楚悲凉,真挚感人。
可以看到,自屈原至唐初的千年之中,中国的迁谪诗歌大体在“怨愤”格局中发展。直至李白,刘禹锡等人不断探索,迁谪诗始以另外一种风貌面世。诚然,遭遇贬黜,仕途失意,势必使诗人们心灵受挫,难免诉穷说愁,但是唐中后期的这批诗人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豪迈乐观的精神,使他们在逆境中可以从容面对,甚至怀着审美的眼光来对待“惊风密雨”的贬谪生活,在这里,他们的功利性目的已经趋于平和,一味的埋怨和伤心也是于事无补,寄情贬所的山水中,诗人们自我调节舒缓压力,表现在诗歌中,审美意象和情感因素不断增强。
诗人王昌龄在长期的贬谪中,却依然“心与湖水清”,保持了那份开朗而豁达,自信而超越,如《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用“冰心在玉壶”自喻高洁,意味深长。再有《龙标野宴》一首: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在王昌龄笔下,贬谪生活已不是一味的沮丧灰心,而是融入了对生活的理性的思考。
盛唐的代表诗人李白在朝廷之上“馋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时,毫无保留的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的这些诗篇虽然仍不出“郁闷”的旧题,但已经多了几分潇洒的姿态,即便“行路难”“行路难”,他也充满信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一生寄情山水,在徜徉山水间他的心灵得到慰藉,他甚至自称:“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
到中唐刘禹锡手中,贬谪诗新的突破得以完成,刘禹锡以豪迈乐观的精神,彻底打破了迁谪文学沉湎于悲切愤慨的套数,拓宽迁谪诗歌豪壮劲健的崭新风貌。从初次被贬,几经周折后奉调回京,刘禹锡前后共经历了二十三年的蛮荒生活。在《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他写到: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这首诗是应和白居易的酬唱之作,面对二十余年的谪居生活,他没有表露出怨尤,反而是在劝慰好朋友白居易在遭受挫折时不必介怀,试图把自己从容应对宦途谪升的豁达开朗“传染”给朋友。在刘禹锡贬谪之地满目荒凉,他所见的山水却是明丽清新的,他纵目洞庭,看到的是“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在诗人心中,他早已宠辱不惊,被贬的磨难毫不能动摇积极进取的锐气,“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赠乐天》)。甚至诗人还能在当地的民俗风情中乐得自在,享受着自己的贬谪生活。“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描写了作者清新自然的生活,读来令人心旷神怡。
三、唐时迁谪诗歌功利性情感向审美性情感的过渡原因
如前所述,唐人的用世之心极强,那么何以在受挫后还能保持潇洒乐观的姿态呢,真正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呢?首先,经济的繁荣与政治的稳定,使唐帝国一度成为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生活在这样的国家,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士人们的心态和精神风貌势必会发生变化,盛世之下的和平和繁荣,使他们自信满满又乐观浪漫。面对逆境时,他们也可以从容应对。在者,唐王朝的统治者,对于儒,释,道三教都加以传播和利用,儒家思想的权威地位便会有所动摇;唐文人很多受到释,道两教的熏陶,思想开放,胸怀开阔。最后,唐诗艺术高度发达,艺术形象和表现方式丰富多样,加之唐人对于流丽豪健之美的追求,因此在贬谪诗歌中他们也习惯性运用审美性的眼光打量生活。
总之,正是由于唐代这批诗人的不断探索和努力,贬谪诗歌才能以另一种潇洒乐观的态度,才能以深深融入审美性情感的风貌打动一代代读者。
参考文献:
[1]吴庚舜,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赵子寒(1987-),女,汉族,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