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河湟(一)

2012-07-09 18:54陈元魁
群文天地 2012年3期

作者简介:陈元魁。笔名东方斗。青海省西宁市人。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三江源文化研究会理事。西宁市文联委员。原《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编辑。

1982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芙蓉》、《绿州》、《四川文学》、《河北文学》、《青海湖》、《雪莲》、《群文天地》、《北斗》、《散文百家》、《青海日报》、《西宁晚报》、《内蒙古作家报》、《瀚海潮》等省内外报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四百多万字。

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要命金子》、中篇小说集《吃硬》、长篇小说《麒麟河》(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一部,上、下部)、《民生街》(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二部,上、下部)、《花儿怨》(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三部)、散文集《做尽秋声》、《陈元魁文集》、《剥豆集》。

第一辑

话 说 面 片

肯定有人纳闷,青海人一生挂在嘴上的面片有什么可话可说的,别是面片吃多了噎的?

不,是吃多了美的。不信?那就听我慢慢说来:

面片是神话。

早先,西宁府曾有一专营面片的小店,店老板娘独揽工手绝活:指甲面片。即下出的面片与成年人大拇指甲相比,大小正美。且一律四方四正,不薄不厚细腻光滑。更绝是下面片功夫。锅不揭盖,盖上有一铜钱大小窟窿,揪那面片钻孔而入锅。纵是从早揪到晚,无一丢偏。因之名声大噪,生意兴隆。谁料天外有天,湟源乡下有一农妇,听信眯眯一笑,就乌髻正绾,骨簪斜插,骑草驴扭扭地进了城,声言城里人低头巴掌大炕面,出门扁担窄巷道,哪见过大阵势。于是比试。两人五腕飞动,慧眼流光,揪那面片似飞雪似进玉,白光撩人眼目。揪得正炽,乡下妇人因路上略受风寒,咽痒难抑,放胆咳出一声,不料一面片出手斜飞,不偏不倚落在三寸金莲尖上。城里老板娘哈哈大笑。却见农妇款挪莲步,微展柳腰,紫缎绣花软底鞋一亮,那面片直直飞起,划出美弧,雀儿钻窝似入了锅盖小孔。于是众哗。一老者舀了一海碗细细对比,二半大拇指甲大小,一半小拇指甲大小,皆边直角尖,玉滑纸薄。迟疑片时做出裁决:两妇人祖上定是一脉。

面片是数学。

神话终归神话。现代人迫于生活节奏,绝少有耐心把面片揪得指甲般细小。然因人而异,揪出的面片各具特征。不信看那锅里碗里,有正方形、平行四边形、长方形、梯形、多边形和不等边三角形,真正是沸沸扬扬煮了一锅几何图形。再说做面片过程:一大团揉光散漫的面坨,被规规矩矩弄成长条,两边不歪不扭,如两条平行线;而后卷成螺旋卷,而后切成粗细均匀的面基儿,搓成圆柱体,金字塔似垒在碟内。入锅时,圆柱体被捏扁又无限拉长,一片一片又一片数字聚增,岂不是由一而十而百的数字累进?

面片是艺术。

当地人家大凡做饭者,大姑娘小媳妇。勒上花围裙儿,腰身顿时鲜明,如那演员上场前扎了舞裙。和面揉面,那胳膊伸伸缩缩,腰儿扭胸脯儿颤,别是一种典雅舞姿。倘若腕上有镯,镯与面板相碰叮咚脆鸣;耳上有坠,坠与青丝厮磨晃晃悠悠,且那手与面的摩擦,面与案的摩擦,发出丝丝幽歌,如闭窗听丝竹,若有似无。看那揪面片的手吧:持面基儿的左手准确而规律地往上输送抻长的面条,拇指食指搓动,那食指便频频伸缩,伸如玉兰瓣儿怒放,缩如龙爪瓣儿微卷,十足的花旦功夫。那揪面的右手,前后甩动,揪面甩开的瞬间五指次第伸扬,似在琵琶上拨弄和弦。更喜和面和得痛快,揪面揪得惬意,大姑娘小媳妇禁不住说几句顽皮话,摇银铃似一阵脆笑;哼支小曲儿,小溪般潺潺流淌。因为面片面揉得精胶,下在沸水煮熟,依然水是水面是面,鱼水般亲密又不粘带的融汇关系。舀在碗里,汤里浮游着雪白透明的萝卜片,碗底卧着酱紫色的牛羊肉丁,汤面漂着翠绿鲜亮的香菜,间或加几许翡翠般葱叶,端上桌,注一点墨色陈醋,汤面似乌云渐渐弥散;加几许油泼辣子,殷红的碎椒和周围的油渍,似雨淋的鲜花排放羞晕。再若配上窝笋丝、青椒丝、胡萝卜丝等红绿黄紫的小菜,用筷子一搅,那七彩五味和和谐谐,真如一张活活泼泼的写意画卷,那深邃的内涵,非细晶不可领略。

面片是情。

过去的穷苦庄稼人,过年舍不得宰鸡,没票票买鱼,自种自储的萝卜洋芋蒜苗葱,做不出七碟八碗。于是有了除夕吃画片的习俗,曰“拦嘴面片”。这面片面基儿做得硕大、壮实,揪出来片片有厚度有分量,为的是碗能舀得满满当当,肚能撑得鼓鼓圆圆,以兆来年家道丰盛。细究:不过人的愿望而已。真实原因,是农家妇女腊月底疯忙,蒸馒头炸油饼,累得腰酸腿肚子疼。除夕傍晚,粘手的活儿还没做完,想着男人要喝烧酒,尕娃要放炮仗,好歹不能空着肚子,于是抽出针细的空隙做顿面片,做起方便来得快,三下五除二了了一桩心事。虽不比千日做得仔细,但片片面里和着妻母对夫子的一片真情,吃下去,来年岂有不丰不顺之理?

面片是爱。

赴金场的沙娃,走戈壁的骆驼客,赶木车跑运输的脚户哥,山野做活的小工,皆是精壮汉子。路上大家肚子饥饿,卸驮子停驴车,搬三石鼎锅,拣牛粪为柴,挑一平滑大石为案,舀来溪水为浆,大手粗胳膊和出一团精胶面来,一人持一根。团团围锅揪得纷纷扬扬,舀到碗里喝得唏唏溜溜。出门在外,途居荒野,缺酱少醋,无椒无菜,水对面仅撒一把盐。加上男人手大心粗,揪的面片火柴盒儿大。倘若在那高寒缺氧地带,面片入锅便粘便糊,舀到碗里无色无彩,可一个个吃得香,喝得美。出门十天数月,天天如是,为了父老妻女在家安享温饱,就着面片吃的是艰难,咽的是困苦,如没有一片爱心,那能下咽?你看他们,饱了,巴掌抹抹嘴,看那夕阳危崖,听那风戏柳林,注目烟雨戈壁,凝神沙海残月,禁不住心里那股思乡恋亲的热浪,便开口悠悠地吼上一首花儿:“……端起饭碗想起你,面片儿捞不到嘴里。”

面片是药。

游弋官场,闯荡宦海,难免接连数日精米细饭,腻肉肥虾。吃得多了,反觉心里堵得慌,干得慌。于是想起面片的清爽润泽。唤一声:真想吃顿尕面片。调上陈醋辣子连清带稠吃下两碗,心里油云消散,胃内凝滞全化,便觉得青海有如此老少皆宜、贫富皆宜、闲忙皆宜的大众化美食,值得骄傲,值得自豪。面片岂不是起了顺气消滞作用?

烧酒喝多了,脉管燃烧,胃液滚沸,心内空洞,如饥似渴,浑身疲软如泥似棉?于是巴望一碗酸菜面片,唏溜溜喝下去,心稳了,意安了,那清爽温热充实从胃壁扩散,周身便松弛,便活泛,潜力内劲渐渐回归,面片岂不有了解毒作用?

话说至此,想必撩拨了诸君食欲,那就回家做顿尕面片,细细品尝,一定妙不可言!

花儿精神月亮心

朋友,无论你久住还是客居青海,注定吃过青海妇女们蒸出的月饼。可你想过没有,青海广大妇女的品格与月饼的内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不信,听我慢慢数说。

先说形态:

其大。世上再没有哪个地方的妇女能蒸出青海月饼这么大的馍馍。二尺直径的蒸笼里蒸四个,甚或尺半直径的蒸笼里蒸一个,蒸出来晾在案板上,摆在炕桌上,隆起似一座小山。大,意味着丰裕,慷慨;体现出豪爽,豁达。这月饼算得上馍馍领域里的宏篇巨制,高楼伟厦。只有高原罡风厚土哺育起来的妇女,才有此气派,有此胆魄,有此独特匠心和绝巧技艺。

其圆。月饼,是中秋节祭月的,中秋月最圆,最亮。圆,是广大妇女的向往:日子和和美美圆圆满满;亮,是她们的憧憬:光阴丰丰盛盛亮亮堂堂。有了这心理前提,最忌讳把月饼蒸扁了,溜火了。再说,无论母女,无论婆媳,八月十五蒸月饼,是一次茶饭手艺的展示和竞争。莫说月宫嫦娥怎么评价,单说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应酬,丑月饼是断然拿不出手。走亲访友送月饼,邻里串门吃月饼。摆在柜上,端在桌上,男女老幼皆是评委。糟子不新鲜,酵面不起,揉面差了功夫,碱放得不合适,火候不足,断难蒸出美月饼。妇女们明里计议,暗里捉摸,目的一个:蒸出饱满浑圆的美艳月饼;让人欣赏夸赞:正面看圆,隆起如春山;横看也圆,弓弧似满弦,翻看,底儿更圆。这圆,是妇女们一切工作生梦想的印证和总结;做了好女儿,做了好媳妇,做了好母亲,画出了生命意义的大圆。

其花。月饼面儿要花,妇女们巧手巧做,硬面捏出梅花,捏出莲花,捏山菊花贴在月饼皮儿上。月饼瓤儿要花,妇女们搽上红花,搽上苦豆儿,搽上姜黄,加上油瓤糖瓤。月饼蒸开了花;开口上要点上胭脂……妇女们打扮月饼,实则宣泄自己如花们心,赛花的意。生为女儿身,吃娘奶听娘唱“花儿”,学步扶着花园墙,上学要扎花头绳,穿衣要扯花布布。长大成姑娘,水灵灵本是一朵花。做针线,袜底儿要扎上鱼儿戏莲;袜溜跟要扎上喜鹊探梅,枕头要绣上蝴蝶牡丹;送情人荷包,绣上鸳鸯戏水,成了媳妇,春天里院子里栽花,过年时窗纸上贴花,捣烂水仙花涂满指甲,山野里摘朵马莲花插在鬓角……如今做月饼,就是捏塑自己多彩多味的芳心,哪能不铺排,不渲染,不淋漓尽致。

其香。小月饼一掰两半,大月饼切成数片,那清香醇香浓香的诱人流口水。那是综合了小麦香、油菜香、苦豆香、红花香……不就菜,咬一口满嘴喷香。月饼蒸得多,十五过后切成片,锅里文火烘烤酥黄,吃着脆香……状如妇女们从小做着香梦。头上戴香花。脸上搽香脂,精精神神活到老年,那生活的柑埚只能把汗水泪水烘干,留下清清爽爽纯粹的筋骨,人虽老,珠虽黄,却不是残絮,不是败柳,依然干干散散利利索索,气韵里尽是纯朴善良劫劳的暗香。如今做月饼,这些生命结晶的暗香,岂不顺着双手的血脉神经渗透到月饼里,转移到月饼里。

再说颜色:

蒸出雪白硕大的月饼,用筷子尖儿蘸上朱红食色,给月饼的裂口点上胭脂,如同冰肌玉肤的美人涂了樱唇;那红,如雪:里一点梅,红得俏艳。裂口里,涂抹的彩色佐料乍露未露,像藏了多少春色春光,惹人情飞神扬。快刀把月饼切成片,那如弓的断面上,白黄红绿橙五色相叠相连,似那山坡上块块熟田:红的荞麦,绿的豌豆,黄的油菜花……又似蒙古包里藏满丁锦缎,那鲜丽,那明艳,那五色交缠的千回百转,印证了妇女们锦绣的心肠,洒花的生路……

那白。无论早年的水磨,如今的钢磨,七、八月里新麦下来,分外热火。饱满麦粒源源流进磨眼,轰轰隆隆摇摇晃晃中,如雪精粉纷纷扬扬流落而下,光洁的磨板上面槽里初如梨花落瓣,后如瑶台堆玉。妇女们扫面,罗面,装袋入柜,细微的面粉落白了发,落白了眉,落白了肩。心想劳苦一年,如今袋鼓柜满了,心情便如溪水一样欢快透明,便如云彩一样清爽洁净,又如那没有微瑕的玉,自得空灵透彻。

那绿。从柳枝萌芽,禾苗破土,妇女们便给绿色诉说心思了。戴凉圈,执小铲,抚弄婴儿般抚弄禾苗。累了,绿荫下乘凉;热了,绿溪里洗脚。回到家,嫌那葱韭畦儿绿得不够,洋芋行儿绿得不足,就在边边角角些苦豆种儿。待其长起,长足,拔下来,摘取细枝嫩叶。放簸箕里,双手搓揉,把那灰白面儿的苦豆直搓得绿汁淋漓,染绿了指头,染绿了手掌,而后晒干,而后捣细,收瓶,单等八月十五把这新香的绿色抹进月饼。

那黄。对庄稼人来说,黄,就是熟,就是成功,就是喜悦。麦子黄了,油菜籽黄了,妇女们忙碌的主调就是暖暖的黄颜色了。割麦,揽进怀里的麦秆是黄的,把脸面扎痛的麦芒是黄的;装上车,运上场,摊场,打碾……就连一路撒在村巷里的麦轧黄亮亮闪着耀眼的光彩。更别说那大田里山坡上油菜籽开花又是一番亮晃晃的,水灵灵的黄到极致的黄了。油菜籽上场,打碾,入油房……榨出来的青油,黄得深沉,黄得透明,黄得润泽。有了这些黄颜色日日夜夜熏染妇女们的心,直熏到八月十五,被喜悦醉了的妇女们,做月饼,岂能少得了黄灿灿的油瓤?

那红。农妇们早出,彤红的朝阳作伴,晚归,绚丽的晚霞相送,天长日久,红了心,红了感情……再巧的媳妇,再能的姑娘,少不得做针线针尖扎破手指,割麦子麦茬划破了小腿,拔胡麻磨烂了手掌……那滴滴血珠,让她们记着热烈,记着红火,记着喜庆吉祥。于是嫌院里的金丝莲红得小气,嫌檐下的刀豆花红得无意,便在门外菜畦塄坎种些红花。待红花亭亭地长大,举起带刺的头颅,妇女们每日趁着日出前露水重红花刺不扎手时,五指掐下抿在一起如针的花蕊,集在手心里,两手款款搓揉。揉进她们的喜爱,搓入她们的希冀,直把闪烁的红花针蕊揉成一枚小太阳,中间厚边儿薄,放太阳下晒,月亮下晾,让它吸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而后小心包起藏好,单等中秋到,拿出来当胭脂当红粉,打扮月饼,让美艳的月饼向圆满的月亮倾诉烂漫的心思。

那……无须再说了,等来中秋节你们见了月饼,吃了月饼,注定会赞叹,会浮想联翩,会终生难忘。

是的,中秋节才蒸月饼,月饼又是献祭月亮的。月亮是坤,属阴。天地合一,月饼与广大青海妇女是不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缘?

粮 食 成 精

看这题目,注定有人要咨询:自小听到的传奇中,有牡丹成精,鲤鱼成精,柳树成精等等,却没听过粮食也会成精,粮食是怎样成精的?

问得好!待笔者慢慢道来:

粮食,五谷杂粮的总称。是受精于天,成孕于地,采日月的精华,纳山水之灵气的宝物。有了它,人类才得以繁衍,得以灵慧。有了灵慧的人类感念造物主的恩赐,把它当作圣物崇拜,春播夏收,秋碾冬储,虔诚毕至。如此日累月,月累年,加上被清纯山泉沐浴,被文武火焰煅炼,岂有不成精之理?

哦,原来如此!那么,成了精的粮食什么样儿?

这需要一看二闻三品。一看:似水不是水,比水清纯透明。二闻:芳香四溢如百花飞散,却不见花形花态花之容颜。三品:触舌微辣,入喉绵软,唇齿间余温含香。

如此说来,粮食成精不就是酒嘛!

对了!民间有句俗话:酒是粮食的精华。意思是,从粮食到酒是一次物种精微的升华。

这种升华为精灵的粮食,于人类何益?

回顾传奇中那些牡丹精鲤鱼精狐狸精,不过是些男女间卿卿我我和恩恩怨怨,富贵乡温柔梦,奢糜有余刚烈不足。这粮食一旦成精,入人心窍,就是剑胆琴心,造就的全是轰轰烈烈的热血男儿,演绎的都是悲悲壮壮的英雄故事。如那孙悟空,饮了蟠桃宴酒就敢大闹天宫,闯进兜率宫掀翻老君丹炉。如那关羽,不及杯酒降温便挥刀斩了华雄。如那武松,十八碗过岗打死白额吊睛猛虎。如那李白,斗酒入腹出诗百篇,还敢在皇帝老儿眼前叫杨国忠磨墨,让高力士脱靴。再如那……及至如今,先人逝世入土,后人造屋上梁,男儿参军出行、女儿艳装嫁郎,哪件事不要成精的粮食来营造气氛?可以说,粮食一旦成精,就无处不有处处有。世上少了成精的粮食,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

那……它会不会惹祸?如那狐狸精,先迷人心智后吸人精髓再夺人性命?

自然!世上万事既有尺长必有寸短。成精的粮食如那烈马,正气可将它降服,邪气却让它放纵。于君子,成精的粮食是胆识,是气量,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是长歌当哭。于小人,粮食成精只会蛊惑他财迷心窍、色胆包天,胡言乱语,横行无忌,是五迷三道浑浑噩噩。

那,如何才能扬其善避其恶?

好酒之人,是当酒的主人还是奴仆,要害在于度。度,是克制,收敛,适可而止。能否把握度,又基于德性,品格,度把握得好,坏事也会变好;把握失当,好事只会变坏。俗话说得好,酒装在瓶子里安安静静,装进肚子里就不安静起来。能否管得住这个“妖精”,全看人的本领。

心 仪 三 题

乡亲,你一定吃过本土的大豆,嚼得满嘴溢香;也一定馋食过枝头的青杏,酸得叫你甩头。也许,还尝过外来的橄榄,为那怪味儿纳闷。可你仔细品尝咀嚼过我们的方言吗?如果没有,那就顺手摘取几个品品它的味道吧!方言,真真有嚼头的东西。

心 疼

大路上走来二八少女,人们纷纷把鉴赏的目光投过去,好看!这最朴素的定义不能让所有的人过瘾,于是教语文的老师说:美丽。中文系的学生说:漂亮。学绘画的说:娇艳。跳舞的说:苗条。写文章的说;俊秀。……正当众人为自己的定义手舞足蹈互不服气的时候,过来一个农民说:这丫头心疼!

某家婴儿满月,抱出来让亲朋好友街访邻舍观看,顿时赢得了许多的赞誉和肯定:眼睛大,胖,白,头圆,机灵,乖……一街坊老太太看了说:心疼。还强调:会越长越心疼。

看见一团雪似的小兔,毛绒绒的小鸡,刚睁眼睛的雏狗,寻不见母亲咩咩哀叫的小羊羔,把细尾巴卷起来吱唔着乱跑的小猪,喜欢咬文嚼字的一定会说:可爱,憨稚,活泼,逗人,天真……而乡亲们只有高明的一句:心疼。

连那些家里的小摆设,比如细瓷胖娃娃,竹编金鱼,绒线扎的小鸟,木头雕的小船,玻璃烧制的花球,等等,说它们精巧、别致、玲珑、逼真、好玩的人准定不少。但我的乡亲们依然乐意说这句:心疼。

一句心疼,让多少浮躁的,铅华的,雕琢的,粉饰的赞美黯然失色。仔细想想看,看见美好事物,眼睛发亮,情绪冲动,瞠目结舌,手舞足蹈,舌头弹动,都不过是流于浅表的感动。有什么比心疼了一下更深刻,更透彻,更本质的感动?美得爱得叫你的心脏噌地疼了一下,世上还有比这更生动鲜明的体验吗?

对人对事对艺术,尤其对幼小生命,赤裸裸只来一句心疼,这是民间的大智慧,大慈悲,大朴素。没有哪句文绉绉的形容词有如此的震颤力,穿透力,概括力。

有爱捣蛋的小伙,别人与他初次见面,礼貌地问他“贵姓”?他挤眉弄眼说:姓滕(心疼的谐音)。对方怔愣片刻便开怀大笑。我姓滕(心疼),多么巧妙风趣的玩笑!这,又是民间的大幽默。

青海“花儿”里有这样两句:白牡丹白得耀人哩,红牡丹红(者)破哩!这个破字,与心疼的疼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扯 心

“白日里想你肝子疼,晚夕里想你(者)心疼”。这两句“花儿”中,要害是想。想,即思念。思念,是书面语言。几乎所有的书里,电影里,歌曲里,绘画戏曲里,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有思念的成分。思念像烟雾四处弥漫。虽然这个词熟悉轻松,多得随时可以信手拈来,但青海的乡亲喜欢说的却是扯牵或扯心。

如今有些人,尤其那些自豪到了“九十年代”,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不放在眼里的人,把思念这个词儿当作糖葫芦,当作口香糖嚼呀嚼,嚼腻了就唾掉。他们心目中,思念只是一种技巧,手腕,玩玩而已,哄哄而已。先认识喝咖啡,再进馆子吃饭,接着上床。这欧美化的快速度用得着思念吗?几天几日后嬉皮笑脸地“拜拜”,用得着思念吗?思念这个曾经庄重、深刻,意味悠长的词儿就被这样糟踏了。

多亏民间还有扯牵,有扯心!

扯着牵着是初级阶段,扯心就到了极致。

试想,用一枚绣花针,穿上一根丝线,把这丝线的一头缝在母亲父亲的心尖上,另一头甩出去一里,十里,百里,千里万里,系在儿女的手腕上。只要儿女轻微一动,无论晨饥夕渴,无论春暖秋凉,无论头疼脑热,这根丝线就会抖动起来,扯得父母心尖儿发颤,发疼。或者,丝线两头缝在恋人心上,无论一个走南一个闯北,一个上山一个下海,只要有喜有忧,喜和忧就通过这根无形的无限的丝线传到对方心上。这条丝线,剪不断理还乱,每时每刻扯着你的心尖,由不得你不思不想,不牵不念。因为它扯的不是你的手脚,它扯的是心,鼓胀着鲜血的心。一不小心把心扯破,就了不得。

这就是扯心!这是何等深刻的思念,何等真诚的思念,何等浪漫又质朴的思念!

难 心

书上说:人生有几多欢乐,就有几多痛苦。天灾人祸,意外无常,给人生添加诸多苦难,给人情感心灵惨重的创伤。于是,古往今来文化人口中,生发出不少形容伤感的词汇:辛酸、悲哀、痛苦、忧伤、酸楚、凄惶……这些词,词义交叉接近,含义又比较宽泛,足以保证高明的文人依情度势选用最准确的一个,也足以让那些初玩文墨者信手使用。但到了民间,这些书香十足的词藻便失去了光彩。百姓们喜欢简明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面对种种苦难不幸,他们只有一个词:难心。

这又是语言返璞归真的典范。心被难住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朴素也更透彻的感受?

辛劳终生的父母去世了,这是生命的法则,如春花要败,秋叶要落,任谁也堵挡不住。儿女们“难心”,是因了往日并没珍惜父母的存在,父母的好话不听,父母的好意不领。轻则不理睬父母,重则与父母顶嘴吵架。没让老人穿暖,没让老人吃好,病了没精心服侍治疗……

花蕾般娇嫩的幼儿夭折,正当壮年的子女无常,这却是六月天下雪,腊月天打雷,如那瘸腿上刮骨,心肝上扒油。父老们“难心”,是因了自己命苦命薄,吃苦不怨天,受累不怨地,缘何到头来落个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卖粮不掺砂子、卖油不掺水,进了庙门烧香,见了领导点头,因何末了遭此报应……

眼看收获的庄稼遭受冰雹颗粒无收。骨肉般亲密的牲口被贼人偷杀。粮垛失火。住房倒塌。上学去的孩子被车撞伤。走亲戚的媳妇被流氓欺侮……无常是生活的影子,避不开碰上了,就得受,就得认呀!哭,能把如洪的悲痛排泻掉。喊,能把焚心的火焰减弱。但意志是难不住的,跌倒了,爬起来;瘸子,拄个棍子;瞎了,让人牵着……手脚是难不住的,因为还得播种,还得驮粪上山,还得拉土垫圈,还得刨野菜充饥,活动着御寒呐。唯一难住的,就是一颗心呀!囿在胸膛里,像被什么掐着、揪着、拧着,久久地不肯完结,默默地让心自己忍耐着,自我调解着,平衡着,恢复着……不难看出,所谓难心,是人类最原始最朴素的心理活动,是深刻的内心剖白,不动声色的自我诘问、发难、谴责,也是乡民们善良,隐忍,倔强的品格体现。

说 床 道 炕

近几年,西宁市内大多危旧民房拆除改造,变成一幢幢楼房耸立在居民小区。几乎每天每时都能听到乔迁的鞭炮噼噼啪啪在某个地方炸响。也会这儿那儿看到乔迁的人家从车上卸下一堆家具笑眯眯地搬进楼门。乔迁,是生活的一次吐故纳新,再富有的人家,总有一些过时的破烂东西必须扔掉;再贫寒的人家,也要添制几件新的物品给新房增色。其中,床是首要考虑的因素。如同笔挺的西服不能与布鞋搭配,雪白的房间摆上漂亮的床才觉得和谐。这让我想到,至少在城市内,炕(当然是早年的板炕和打泥炕)这种东西已趋向消亡。

单位里自建的住宅楼竣工,集资获得产权的房主们各自为阵,为乔迁进行充分的先期准备。腰包硬的装修,把居家装修成宾馆客房或饭店包间在所不惜;腰包瘪的精打细算,少花钱多办事尽量添制些时新别致的家具电器。其中,床是不能马虎的。款式、色调、如何摆放,都需要主人再三斟酌。好在如今随处有卖家俱和订做家俱的。从一般的木板床到高档的席梦思,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大。多转几个家具店,总能买到满意的。这,又让我想到,在城市里,不但炕要消亡,而且有关炕的概念也相应要消亡。

尽管如此,我仍有理由肯定,炕不会在生活中消亡。城市不过是生活大海里零零星星的岛屿,而环绕或者包围着这些“岛屿”的浩瀚大海,由千千万万的村庄组成。只要村庄存在,换句话说只要农民存在,甚至可以说只要清贫存在,炕就不会消亡。

十几年内我先后三次搬家,无论新旧都是楼房,出于便利和审美,使用的都是床,先是大众化的木板床,后来是低档的席梦思。可我忘不了炕。不是不能忘而是不敢忘。炕在我心里生了根。一旦去农村,主人让坐,在沙发和炕之间,我乐意选择炕。仰在沙发上除了觉得舒适,还会让人滋生一些慵懒的感觉。坐在农家炕上,却有相当丰富的体会五彩气球一样在你心里飞升。

不信?那就试试:

你走进某个农家小院,小院的主人也许是你的亲戚、朋友,也许什么都不是,因为你旅途疲劳和饥渴,主人照样像对待亲戚朋友一样对待你。倘若是近郊农村,主人把你让进房里,会征求你的意见,坐沙发还是上炕?倘若是浅山或脑山农家,家境贫寒,主人就只能让你上炕了。炕上铺着便于扫尘的秋毛白毡,主人甚至不让你脱鞋。你如果不善于盘腿,主人就让你把腿伸展,身子趄在被垛上半躺半坐。不等你坐稳,眼前已摆好了炕桌。倘若是黑漆描金炕桌,你会欣赏到民间画匠古拙的绘画技艺。倘若是朱红炕桌,你的心情就会像火一样热烈起来。如果是杏黄炕桌……不等你理清自己的感想,主人已把牛血似的酽茶,足球大的馍馍端上炕桌,闹不好还是奶茶和狗浇尿油饼呢。这时刻,你不禁想到的恐怕就是城内单元楼上那些装着猫眼,一年四季紧闭的门扇和那些天天在眼前晃动,却不知姓啥名啥的冷冰冰的面孔。

也许,你到农家小院正值盛夏,挨炕的宽大木格窗高高挂起,坐在炕上,你的心可以随着目光在院里自由自在的游移。你的情感会变成小鸟在院中央的丁香刺梅樱桃树的枝权间跳来跳去;会变成瓦蓝的鸽子在墙头或房檐上散步,梳理羽毛;会变作雪白的兔儿在菜畦里捉迷藏、作揖洗脸;会变作雄鸡在斑驳树影下昂首独立;甚至变作蚂蚁在太阳烤热的台沿上旅行……于是,你又不禁想到、自家牢笼似的防盗门窗以及那些虽然新潮昂贵却让你觉得拥挤压抑的僵硬的家俱和没有生命的电器、

可能,你是深冬飘雪的日子被农家主人迎进小院并让上炕落坐,还要展开被褥盖在你腿上。顿时,热炕的温暖汇人你的经络,赶尽你从冰山雪野带来的全部寒意。这种日子,主人端上炕桌的,除了酽茶、馍馍,注定还有煮得开了花的洋芋。注定还有烧酒。你跟主人边吃边聊,边喝边说,说天气,说草木生长,说庄稼收成,说骒马寻驹和母鸡下蛋……话是热的,酒是热的,茶是热的,炕是热的,就连炕缝中弥漫出的马粪的陈年烟味也是热烘烘的。这些热加在一起,任外面狂风席卷,冰雪纷飞,你心里却像婴孩在母亲怀抱,无比温暖无比惬意无比安然。这样,你油然想到的,恐怕就是城内楼房里那些床了。那些床几乎都是高档的,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独占一间房,被地毯和厚重的窗幔护着、被层层叠叠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的织物盖着。除了晚上供主人睡眠,它永远是不可亲近或冒犯的冰冷和生硬。

这就是炕,早年城里人拥有的板炕,如今农村里依然不可缺少的打泥炕。曾经或者如今,它是一个家庭的中心地带,肩负着从琐细到神圣的多种功能。你看,一个婴儿在炕上诞生了,在炕上接受洗礼和母亲的爱抚哺乳,而后学会蹬腿、翻身,爬动,扶着炕柜和窗台走路……炕,是他生命的摇篮。他的母亲和奶奶姐姐们,伴随着他的成长,围坐在炕上铰花样、扎枕头、纳鞋底、补补丁……炕,是妇女们展示心眼和手艺的作坊。他进入学龄,父母兄嫂们坐在炕上为他商讨上学的事宜,设计和憧憬他的将来,炕,此刻成了家庭事务处。成长为青年要出嫁娶媳,热心的介绍人频繁来往,坐在炕上介绍对方情况,传达双力意愿,炕又成了婚姻介绍所。包括定婚,送财礼等一应婚嫁仪式,都在有威望的老者和亲友的参与下在炕上商讨、议定和确认,故而,它又是民间的一个公证处。年头节下婚丧嫁娶,家里主要的客人亲戚都要让到炕上就坐,热情款待,因而炕成了家里的贵宾室。如果有民间艺人前来助兴,安排在炕上唱几曲平弦眉胡,叮叮咚咚的乐曲从炕上奏响,炕不就成了舞台嘛!婚后,小两口闹别扭,两亲家有误会,请来公平正直的老者坐在炕上劝导、调解、说和,炕又成了家里的民事调解处。晨出夕归披星戴月顶风冒雨的劳作,使多数庄稼人得下了风寒湿痹类的疾病,病犯了,没钱买药看病,就把炕煨烫,热炕上休息几日,病情就会缓解,故而,炕是贫寒病人理想的疗养所。冬季,炕是农家不见火光老少皆宜安全稳固的取暖炉,是一面平放的火墙。天寒地冻孩子们不敢出门,在炕上看书唱歌猜谜语玩“家家”,是孩子们理想的游乐园。妇女们起酵头,窝豆芽,酿甜醅,炕是她们理想的温床。家里老人辛劳二生寿终正寝,在炕上安然逝去,炕是他生命飞升的灵台和进入冥界的渡船。儿女们为老人举办丧事、请来僧人道人分别在炕上念经,炕又成了超度的道场……

这就是炕,早年城里人拥有,如今乡下人依旧不可缺少的炕。曾经或者如今,炕是古老生活的载体,是家庭传统文化的集散地,物化了的浓醇的民俗民风。它身上发生和进行的一切的一切,有着立体的文化意味和浓缩的生活情调。是任何高档的,除了睡觉作爱别无用处的床不可取代。昨天不可取代,今日不可取代,将来依旧不可取代。

假如有人因而问我:你是否要在房里泥上大炕搬走席梦思?我将很认真的回答:否!出于楼房的便利与审美,我只能用床。但这个审美不能取代另一个审美。打个比方,你我都有父母,他们把我们养育成人,他们却由于衰老必将在生活中消亡或者已经消亡。我们会因为他们的消亡而叫别人取代他们吗?

酒怕曲儿肉怕蒜

说起青海方言,有个有趣的现象:爱说反话,把此说成彼,把黑说成白,用以强化说的效果。红牡丹红(者)破哩,这里的“破”,不是撕裂,不是溃烂,不是零落,而是牡丹俊得实在没什么可以形容比较,就突破常规,用一个“破”字表达牡丹的极端美。这种文化现象只靠意会还不够,还得仔细揣摸,才能灵智通透。类似并比较典型的,就是笔者要讲的“四怕”,究竟怎样个“怕”,听笔者细细道来。

酒“怕”曲儿

假如把唱曲与唱戏归为一类,道理上讲,唱曲人不该喝酒。在青海,除了专业曲艺演员,唱曲是一种普及率和受众相当高的民间娱乐活动。因了基础在民间,又是自娱自乐,就没那么多的清规戒律。如同清风之与细柳,铁蹄之与骏马,酒与曲儿的关系,除了必然,还有更妙的连带。不论在节日的农家炕头,还是城乡的嫁娶席场,只要有酒在唱曲者和听众之间传递,气氛就会格外热烈。说不清是酒在助长曲儿的魅力,还是曲儿在强化酒的作用,只要这两者遇到一起,唱曲的唱得格外卖力,喝酒的喝得十分爽利。有了酒这个媒介,曲儿就脱去了雅的外衣,变得亲切和通俗起来。爱听懂行的自不必说,那少听不懂行的,也会被那浓烈的气氛感染,听得入痴入迷,喝起采来,声调也比平日高扬。有了曲儿这个载体,汉唐的英雄好汉,宋明的才子佳人,元清的官商尼姑,与今日的耕田农夫,纺线的村姑,哄孙子的奶奶,抹牛九的老汉息息相关起来,昔日的世态炎凉,古人的酸甜苦辣,都能引发多少的感慨和联想,这些感慨联想又借助酒的力量,渗透得更深传播得更远。如此这般,原本不喝的也会喝下一杯两杯,那能喝的,喝得更是无遮无拦,直唱得醉倒在“柳叶青”的意境中,“大红袍”的热烈里,真正一大快事。说到这里,酒“怕”曲儿的“怕”,其实是喜爱,是彼此的依赖和验证。即便理解为纠缠,也纠缠得极富人情味。

肉“怕”蒜

笔者可以断言,这里的肉,特指羊肉。蒜,专指本土出产的紫皮大蒜,连带着野蒜野沙葱。

高寒的青海,地广人稀,不论昔年的脚户,淘金的沙娃,骆驼客,还是如今的司机,油田钻井工,徒步旅行者,在迢迢旅程来去,在莽莽大野劳作,为抵抗严寒,增强体力,保持热量,强壮筋骨,日常饭食或节庆宴客,荤食首选羊肉。被烹饪文化增色添彩的炸羊排、糊羊肉、羊肉丸子、羊肉煲,需要一定的加工条件。而最原始最简便也最受欢迎的,还是手抓羊肉。肠胃壮的,牙口好的,食欲强的,更喜牧民的开锅肉。蒜,原本具有消瘴止泻解毒的功效。在野外,三石一顶锅,硬柴枯草干牛粪作燃料煮出的开锅肉,非大蒜佐餐不能解膻提味。配以大碗烈酒,五寸单刃剔骨刀,那气氛那情调古朴粗犷。加上几头大蒜,糙硬的手指剥开粘细的蒜衣,那乳白怡目的蒜色,那闻着清香咬着辛辣的蒜肉,实在是羊肉的最佳配伍,是最合理的传统民间饮食的君臣搭配。如此这般,原本只吃两根肋巴的要吃一条前腿,原本只想尝几口的,会吃胀肚子,原本计划半只羊的野外聚餐,因了蒜的“捣蛋”竟吃掉了两只。如此说来,羊肉哪有不“怕”蒜的道理?

旱烟“怕”之扯干蛋

东北人的唠嗑,北京人的闲聊,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在青海方言中谓之扯干蛋。扯,上天入地东拉西扯无拘无束;干蛋,无伤大雅无关紧要无所不包的话题。

青海天气,几乎是半年晴暖半年阴冷,庄户人家的秋冷冬寒,全在闲散中度过。女人们针线茶饭相夫教子,地下不忙炕上忙,院里不忙房里忙,没时间空虚没条件无聊。相比之下,男人们就需要找点消闲解闷的方式,抽烟闲谈,便成为一道风景。冬阳下薄暖的旮旯角落,炉火旁温和的炕头墙脚,清雪初霁的庭前树后,全是扯干蛋的好去处。少则三两个,多则七八个,蹲坐一圈,话扯得情高气畅,烟抽得云山雾罩。庄户人,没条件耍牌子,没心情比高低,一律廉价的旱烟。旱烟,指没有精加工的烟叶子揉成的粉末,物美价廉,劲儿足,一股猛烟穿胸膛走鼻孔,不制造粘痰不引发咳嗽。装入布缝或皮制的烟袋挂在腰里,不怕挤压;放在地角田间,不怕反潮。无论是就地取材的羊脚巴烟杆,或是乌木杆玉石嘴的钢烟锅,塞进烟袋一揉两揉,抽出烟袋子大姆指一压两压,磁实了的烟锅就一红一亮地冒出烟来。七锅八锅抽足了瘾,扯干蛋劲儿高了一倍。那没带烟杆的把手一伸,就有人把烟杆烟袋拍他手上。那平素不抽烟的,被烟呛起劲来,也要来上一锅两锅,而后石头树干炕墙嗑掉烟灰,草棍儿树枝儿挖净烟屎,再装再抽。随着烟去火来的话题,无非三月里撒粪,九月里碾埸;上山拔大豆,下地打土坷垃;要不就是牲口中结,手扶抛锚,磨上的瘪粮食,窖里的坏洋芋……说远了是三皇五帝,说近了是胡基砖头,说着笑着叹息着叫骂着,烟袋子在众人手里轮着,烟雾在身前脑后弥漫着,不知不觉间,金鸟西坠玉兔东升,灯昏火残雄鸡啼鸣。看那烟袋子一只只空瘪,就懊悔少带了旱烟,影响了谈兴;真要再谈,这旱烟又得费去多少?一时倒糊涂起来,想不通该节省旱烟还是少扯干蛋为好。旱烟“怕”干蛋也就有了道理。

天阴“怕”之捻毛线

勤劳的农民,一年三百六十天总在劳作,少有消停的时刻。纵然挤出点零碎工夫,不是磨面晒粮食,就是出粪垫圈,想要缓一缓劳累的筋骨,酸困的腰腿,得等老天爷放假。倘若是一场急雨,躲起来喘几口,粗气,展几下腰腿,雨停还得接着下苦。最盼望也最害怕的,是那连同的阴雨,迷眼的风雪。说盼,是有了睡懒觉偎窝子的理由,可以放展了缓几天;说怕,这没完没了淅淅沥沥的烦雨,下湿了院墙,下漏了屋顶,把人憋在家里,囚在炕上,出门是满巷道泥泞,人家是一院子阴湿,去没去处,耍没耍头。对付的办法,就是捻毛线。把一团羊毛夹在腋下,扯着撕着往线杆上续着。手里有了这没头没尾可长可短的活儿,心里就安然了,充实了。你有下不完的雨,我有捻不尽的线;你有连阴的本领,我有耐活的办法,做不了大活做小活,做不了整活做碎活,做不了细活做粗活。这粗捻的毛线,多则可以织一个坎肩,少则织一双袜子,实在粗细不匀,可以织一个料兜织半片口袋。反正,这捻线的活儿,能把天爷气得放起睛来。这,是不是捻毛线让天爷害怕了?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怕”字,还有搅团怕之没牙关,车轱辘怕之烂羊圈,不再一一尽述。

闲 话 蜜 蜂

某日,搭乘朋友小车去海东采访,适值大厦至小峡段公路扩建,留下走车的便道由于一辆车抛锚而梗塞。堵在前面的,是一辆装着满满一车蜂箱的东风货车。那些飞出蜂箱的蜜蜂,绕着蜂箱和车厢上下左右纷飞,比夜间灯光里的飞虫还要莽撞。其中一只盲目地射进小车车窗,在我们头顶耳畔绕行几度,殉难一样碰击前面的风挡玻璃,仿佛担心装载蜂箱的卡车开走,从此成为失群的孤雁或迷途的羔羊。

这只盲目又勇敢的小小生灵,在庞杂的蜜蜂家族中属于哪一派系,得去请教昆虫学家。但它引起了我的联想,从蜂蜜想到油菜花,从王浆想到蜂王口服液,想到天南海北追赶花季的养蜂人,想到杨朔的著名散文《荔枝蜜》,也想起储存在我记忆库里的那些蜜蜂:

凉蜜蜂儿

那时候,乡里亲戚家的三间东房还不怎么破旧,白杨木的檩条、椽子、粗菜杆的榻子只染了一层淡淡的烟色。细泥抹光的墙上,春节贴上去的年画也还鲜鲜亮亮地爽人眼目。初夏开始,宽大的木格窗子整日高高挂起。走进房里,马粪和麦衣子混和的经年的炕烟味儿,已经被田野里流来的稼禾成熟的味儿挤走了。这样日子的午后,树上鸟儿们啁啾乏了,打算跳上清凉的枝头沉默片时。村巷的狗娃卧在阴凉的墙根打盹的时候,城里来的学生娃躺在亲戚家只铺着白沙毡的大炕上,仰望顶棚,就会见到凉蜜蜂儿。

被乡里娃娃叫做凉蜜蜂儿的生灵,青绿色,五月“生肚”豆荚里的豆粒一般大小。常常是单独一只,在城里娃不经意的那一刻出现在乎行的椽子中间,靠一双透明薄巧的翅膀浮在虚空,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移动着飞翔的位置,幅度不大,很谨慎很文雅也很悠闲的样子。有时,一点碧绿的草茎或菜叶被这小生灵含着或者拿着,又不急于将这点与它身子等量的草叶运走,从容地在虚空里这儿那儿的游弋,很得意很陶醉的样子。于是仰躺在炕上的城里学生娃就猜想,它把这点草叶当扇子把玩呢。有时,四五只这样的小生灵出现在屋里,互相不理会不纠缠,独在一隅做孤芳自赏的吟诵,那游丝一样嗡嗡的飞翔声音便钻进城里学生娃的耳朵。他想,怪不得乡里的伙伴们叫它凉蜜蜂呢。它不去探花,不去酿蜜,只在太阳晒不着、风吹不到的阴凉角落沉思或者玩耍,很会享受,很会爱惜自己。后来城里学生娃长大成人了,回想凉蜜蜂儿,认为它是蜜蜂家族中的雅士,如同人群中的文人。

黄 蛋

那时候,城里四合院的居民,大都在自家台沿下开辟一溜花圃,紧挨台沿点种一溜刀豆,靠前点种几窝菜瓜,其余空闲地方撒种上金丝莲、打泡儿、石珠儿、金簪子、波斯菊……等待紫色有斑点,腰子形状的刀豆种子在潮湿土里萌芽的工夫,主人搭梯子上房,往早已钉在椽头的锈钉上拴上细绳,一根根垂到台沿边,绷紧,只等刀豆菜瓜的弱芽渐渐伸展成柔秧,攀附在细绳上成长壮大。这些日子,院里娃娃们只顾玩耍捉迷藏,玩耍老鹰捉小鸡、玩耍“官兵捉贼”和“踢人踢脚板”。不经意间回头,哇!刀豆秧儿已经缠缠绕绕攀上了房檐,叶茎上有密集毛刺的菜瓜叶也像伞一样张开了。转眼,绿廉似的刀豆秧上这儿那儿绽出碎小的深红的花朵,还有凑热闹的牵牛花秧把淡蓝或淡紫或粉红的花朵喇叭一样敞着。伏在下面的菜瓜秧不甘落寂,也从大叶的空隙把纯黄的花儿一朵一朵举出来。娃娃们心里美美的,一个冬春没见的“黄蛋”又要来了。

黄蛋真的来了,一只,两只,从隔壁院里飞过来,划着之字形的飞行路线,嗡地一声从一个娃娃的耳边掠过,让这娃娃仿佛听到了古琴袅袅的余音。这只黄蛋足有蚕豆大呢。在绿帘前忽左忽右地飞行,挑选自己满意的花儿,或者等待那朵花儿多情的召唤。终于选中了一朵盛开的菜瓜花,款款降落在张开的花瓣边缘,很冲动很迫切地爬进花心,弓着细腰,金黄色丰硕的尾部频频抽动,粉妆的花蕊就娇羞地吻着它的头颅和翅膀。站在一旁张望的娃娃们心里痒痒的,这么壮的黄蛋,逮住,腿上拴一段细线,牵住另一头让它飞行,会有多少趣味呀。但黄蛋是机敏的,花色花香不会让它忘记警惕。没等娃娃们蹑手蹑脚走近,它果断地从花心倒着飞出来,要么降落在娃娃们够不着的花朵上,要么挑逗似地在娃娃们眼皮下吻吻这朵喇叭花,亲一亲那朵刀豆花,在娃娃们以为要落的时候远远地飞走了……长长的夏天加上半个秋天,娃娃们总会等到几只贪恋花香忘乎所以的黄蛋,隔着手巾或帽子将它逮住,避着它尾部伸出来的防身利器,或者干脆挤抽掉那根危险的刺(抽出的刺总是连带着一丝粘粘的肠子似的东西),拴在线上,看它病病歪歪地飞翔而欢呼雀跃。后来,娃娃们到了懂事的年纪,明白家里搽脸的蜜、端午节吃粽子的蜜都是黄蛋(当然不止它一种)酿造的,他们后悔了。尤其听说黄蛋一旦蜇人就会把刺带出身子而死亡,心里便空空的酸酸的。再后来,其中一位娃娃成了作家,他合理想象,这种小生灵体格健壮、外观俊美。为制造甜蜜劳碌于百花丛中,如那热衷于交际的社会活动家,富有稳健勤谨又不失法度的绅士风采,终日在娇花艳蕊中体现自己的生命价值,风风流流了却短暂一生,民间谓其黄蛋,真是恰如其分。

马蜜蜂

那时候夏天的乡野实在迷人,最着迷的就是从城里来的学生娃。甩着柳条在长满野花的田间小路上走一遭,眼前是翩翩纷飞的蝴蝶,脚边是欢快蹦跳的蚂蚱,清风从耳畔柔柔地拂过,扬花的麦田就沙沙沙地制造起伏的波浪。看见倒在树下,用草帽盖住面孔午睡的农人,淡淡的慵倦和睡意就悄无声息地围住城里来的学生娃,可他不敢睡在草丛树下,不是怕蚂蚁,不是怕瞎蜢(牛虻),也不是怕青蛙。他怕马蜜蜂,乡里小朋友说,什么蜜蜂都能捉来玩耍,甚至挖走它窝里的蜜罐罐,唯独马蜜蜂不能惹,不能碰。

害怕归害怕,城里学生娃并不讨厌马蜜蜂。它的蜂巢太奇特了。他看见的第一个蜂巢就在亲戚家的房檐下,吃饭碗大小,灰白色,巢口朝下架设在两根椽子中间。乍看,以为是用宣纸糊成的呢。看上去十分精巧,精巧得令他怀疑里面如何容得下那么多骠悍的马蜜蜂。还让他担心一阵轻风会把它整个吹下来(那就糟了!马蜂一定以为是人们袭击它的屋宇而与人们拼命的)。事实上那个奇特的蜂巢一直牢牢地粘在房檐下,任凭它的主人们出出进进地忙碌。它是马蜂美观又坚实的大本营。小生灵从巢口起飞迅疾而果断,似要去经历一场征战而义无反顾。飞回来也是风风火火,如同凯旋的将士不显丝毫的倦怠慵懒。仔细观察的城里学生娃便有不成熟的感想生出来。作为蜂的一种,很少见它温情脉脉只在花上厮混,它总寻找坚硬的树干和墙面落脚,休息的时候也不掩饰好战的姿态,那细长的尾部像武士手里的宝剑一样挥来挥去。难怪民间在它的名字前面冠以马字呢,只有英武骠悍的武士才能与骏马匹配。后来,成熟了的城里学生娃懂得了更多的生存哲学:马蜜蜂天生骠悍好战,独立自尊蔑视强大,遭受凌侮就团结一起前仆后继地反击,生不求荣死不为惜。因了具备这样的品格,自以为强大的人类才不敢对它轻举妄动。

屎蜜蜂

蜜蜂冠以屎字,这种称谓恐怕西宁独有。假如这是虚妄的搭配,无疑是对蜜蜂的侮蔑。但这是事实!如同人群里总有几个懒汉无赖二流子,蜜蜂家族中也有一些不光彩的成员。只不知昆虫学家的词典上对这类蜜蜂作何命名。

看着如今儿童们拥有的形形色色的玩具,当年的城里娃就会想起那些与玩具有关的往事。那时候,一支秃毛笔,一枚铜钱,一个墨水瓶,甚至打碎的细瓷花碗的瓦碴都让娃娃们爱不释手。顶多,年节省下几角压岁钱买一支木枪,一只巴郎鼓玩玩,算是最幸运体面的。好玩又缺乏玩具,娃娃们就去抓蝴蝶、抓蜜蜂、抓蝌蚪,甚至抓苍蝇,从中寻找乐趣。春天、夏天、秋天,天上悠悠聚散的浮云,院里慢慢移动的日影,热烘烘的太阳味儿,斑斑驳驳的树影,总让娃娃们困倦,但小溪一样流动的涓涓活力又让娃娃们不肯安静。于是,追逐翩翩翻飞的粉蝶,抓来把玩。可那被俘的粉蝶委屈地蜷起身子,翅膀悸颤,让娃娃们于心不忍。那就抓黄蛋吧,然而黄蛋有刺,不留心蜇一下,受罪哩。那就抓苍蝇吧,太阳晒热的青砖花园墙、台沿边、门窗柱子,都是苍蝇喜欢停留的地方。可苍蝇贼精,十有八九逃之夭夭。偶而捉住一只,却不能当作活物把玩(它毕竟令人讨厌),于是娃娃们盯住了屎蜜蜂。这种褐黄色,身子扁圆,翅膀宽大的蜜蜂,通常降落在茅房墙上、地上,打盹一样久久静止不动。有时也会飞到花园墙上,缓慢地爬动。它也喜花,一种称作臭金簪的花是它作梦的温床(说来也怪,这种花外观十分艳美,深玫瑰红,花瓣边缘是金黄色线条,可惜味儿是一种怪怪的臭。花美而臭,与蜜蜂冠以屎字,可谓又一种物以类聚吧)。偶然还会飞到波斯菊、蜀葵等花朵上,犹犹豫豫在花心拱动,仿佛不甘心寡欲,要强作片时风流。因它起飞迟疑笨重,爬行缓慢,一副木讷迟钝的呆象,又没有自卫武器,被娃娃们轻易地捉住,老老实实拖着拴在腿上的细线飞行,却又飞不高飞不远,急迫地落下来歇息,而后挣扎着再飞,很乖很顺从的态度。就是因了它身上的惰性奴性呆性,娃娃们只会捉弄它而不喜欢它,玩倦后一脚踩死。

名为蜜蜂,不寻芳却要逐臭,不勤逸却要偷懒,不自爱甘愿受人摆布。民间赐它一个屎字,倒也没有委屈它,成人了的城里娃如是想。

泥 水 鸳 鸯

被山脊,被河滩,被千古遗风隔着,东山头的小伙,西山洼的姑娘,靠媒人的两片嘴两条腿;靠几碗酽茶两瓶烧酒四碟菜;靠一双袜子两瓶雪花膏七尺涤确凉定下了终身。随后,娘家问西,婆婆答东;娘家要红,婆婆给紫。说碎了两家的嘴,跑断了媒人的腿,歪歪扭扭写出一张礼单儿,把两颗斑斓春心吊在这片红纸上,该挪腾的挪腾,该借贷的借贷,该凑合的凑合。切切地等那买彩礼日子快些到来,也好趁机详细看看对象究竟啥样儿,好歹把悬吊的心儿放在实处,免得没日没夜猜得心虚眼皮跳。

总算到了约定日子,娘家三五人,婆家一两个,凑齐了进城买彩礼。两家相聚那一刻,姑娘勾着头,小伙红着脸,从长辈肩头上面下巴底下相互窥望。媒人说过:小伙机灵,姑娘秀丽;小伙耕耘耙锄一把手;姑娘针线茶饭样样精,可恼订婚那一天,房里黑心里慌,长辈眼皮下没敢看明白。这阵儿,偷偷地瞅一下瞅一下再瞅一下。姑娘见小伙子身板大样,脸面儿光堂,憨气里透着英气,与心里设想的差不多,便低着羞脸儿想,从小一炕儿滚大的是姐妹,一勺儿搅亲的是兄弟,今后要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男人一锅吃一炕睡,心里禁不住六分甜三分酸一分怕。倘或看那女婿娃憨得过分,愣得过分,高矮胖瘦过分,心里只是一潭苦水,咬嘴唇儿怨老天爷不长眼,怨媒人心肝黑,怨自个儿命太薄。无法,只得自心劝自心,但愿他样儿不好脾气好,手脚虽笨能管家。心想这是前辈遭下的,今世定下的,是苦是甜只能认命。

小伙子瞅那姑娘身材苗条,脸蛋儿俊美,心里自然是一阵蚂蚱跳、一阵蜜蜂飞。想今后作伴的不光是铁锨板镢背斗粪叉,有这白菜心儿一样水灵,大丽花一样鲜亮的人并肩儿说,挨肉儿笑,那日子说不定在云里雾里。要是看着姑娘与心里盼的不一样,就后悔听信媒人哄骗走错了一步棋。无奈婚定了,礼定了,钱儿该花的花了,不该花的也花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吃也得吃。

姑娘小伙心事没想够,“手扶”到了城里。一行人你脚跟着他脚,往那大商店里钻。买大衣棉袄夏装冬装皮鞋袜子,买洗脸胰子搽脸油……要买的东西,本该由姑娘审定。那一见面心里满意了的姑娘小伙,一路上早已用眼神说了悄悄话。到商店选起东西来,他一眼她一眉,彼此心领神会。姑娘挑东西兴头大,小伙子掏钱儿信心足,心想碰上的人儿俊,买上的衣服美,年头节下串亲戚回娘家,双双来双双去,人前头抖不完的精神。那一见面心里不如意的,眼睛瞅着东西,心里泛着苦水,心想这辈子遇上这么个冤家对头,往后的日子没棋没谱,穿丝裹缎也没意思,懒懒地跟定叔兄婶嫂,听凭他们这个说红的好,那个说绿的俊,这个说肥一点穿着舒坦,那个说瘦一点穿着有样儿……

于是,华丽的织锦缎袄,挺括的毛涤外衣,柔软的尼龙衬衫等等卷着向往卷着失意,卷着甜蜜卷着惆怅塞满了提包网兜。那色彩汇成一条五彩缤纷的激流,久久地冲击着姑娘小伙的心,冲得他们心里一阵儿麻、一阵儿颤,嚼不透那荡气回肠的怪味儿。心想小时候电影上看的,长大后睡梦里游的,如今城里人嘴上吊的那个爱情、甜蜜、失落、痛苦,原来就捏在长辈的手心里,印在票票上,裹在这些花花绿绿中……

伊 人 新 裳

西宁的女人得天独厚,穿厚穿薄都有恰当时季,更妙的,因了温差大,一天里可以换几次衣服,早上穿厚,中午穿薄,傍晚不薄不厚,一天三换衣,换得色彩斑斓,换得婀娜多姿,换得足以气死热带的大姑娘,寒带的少妇人。

改革开放的潮水冲开了人们心里那把锈锁,释放了积郁在灵魂里的爱美天性。加上市场经济给人们提供了多捞票票的机遇,吃饭讲营养穿衣讲漂亮就成了时尚。天生要打扮的女人们有了如此机遇,花儿朵儿般的心意不甘冷落,演绎出一场旷日持久的服饰大竞赛,赛出了丰富,赛出了美艳,赛出了人间万种风流。

女人伙里,有上帝最快乐时着意安排到人间专门穿衣服的,时尚叫法:模特儿的料;通俗说法:衣裳架子。这些女人天生一条好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鼓处鼓凹处凹,浑身流线型线条,站,亭亭玉立;坐,婀娜多姿;卧,十足的美人鱼。有这完美的体型,穿一身合体的劳动布工作服,也是风采照人。倘若着意装扮一下又恰到好处,便是日光下花影,柳烟里黄鹂,梅枝上粉蝶,美得让人心颤。无奈世上事,有了尺长必有寸短,自傲有条好身子,偏巧缺少美的修养,既不懂色彩搭配,也不论衣服款式,自管大绿大紫的往身上套,以为好身子配了好料子新款式就成大美,其结果如同栽文竹的花盆刷了红漆,孔雀套上了织锦袄,弄巧成拙,可惜了一条美身子。

穿好穿美穿过瘾,票票是坚强后盾。那身材好家里经济条件优厚自己又具备好眼色的,尽可以挑着拣着买,挑着拣着穿。这两天旗袍后两天牛仔装,再两天西服套裙,穿它个不亦乐乎。这女人的穿新衣,如同男人的喝酒抽烟,下棋打牌,有瘾难得知足。家里衣柜挂满了,看见好衣服照样眼热,自己穿得花枝招展,看见别人身上衣着独特照样羡慕,于是宁肯不吃肉也得穿新衣。嫌当地服装土冒不新派,托人去北京上海广州采买。自信是服装潮流的领袖,乐此不疲。

可惜这等经济条件的女人不多。俗话说得好,红颜薄命。多少俊秀女子,偏偏生在贫寒家庭。纵然生就的貌似花身如柳,碍着家里钱少,买不了几件心爱衣服,穿不出应有的风采。好在这些年模特儿行业走俏,服装表演团礼仪小姐队的美缺等着靓女们应聘。也好在眼下思想解放观念更新,女人在大庭广众前袒肩露背扭胯出腿被人们接受欣赏。那有好身段没有好经济条件的女孩便有了自我完善的机会,一旦成了服装模特礼仪小姐,经过形体训练美学陶冶,便是加工过的钻石打磨过的珍珠,身价百倍。上了舞台,不用自己掏钱穿尽天下美衣,连常人不敢问津的古怪奇特衣服也穿足穿够,每穿每演必有人欣赏鼓掌,拍摄录像;且能出市出省乃至出国。身条好了,有一张好脸蛋赢得终生好运气,不枉做了一世女人。

世上万事,大致规律如同枣核,两头小中间大。女人亦然。绝色的少,奇丑的少,相貌身材普通的却统领生活。这多数平凡女人是服装消费的集团军,左右着服装行业的兴衰和社会面貌的新旧。基于多数人里个体的先天条件又各有差别,有的白,有的黑;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偏高,有的嫌矮。如何穿好穿美穿出新意,就成了一门学问。

开明的政治环境,开放的经济条件,科学的生产手段,都为生活提供了美的契机。女人们得此天时地利人和,尽情地打扮,服装消费一浪赶着一浪。面料越来越杂,十字架巴拿马雅士丁、毛华达、亚麻绦盖棉、牙签呢,丝云缎、雪纺、仿鹿皮、水洗丝、花瑶……不一而足;花色越来越美,隐格、斜条、团花、罗纹、豆沙、藕白、豆绿、米黄、银灰、海蓝、雪青、鹅黄、洋红……艳而不俗;款式越来越多,喇叭裤老板裤牛仔裤裙裤健美裤……春秋衫蝙蝠衫宽松衫茄克衫慧芳衫快乐衫……长裙短裙超短裙一步裙旗袍裙套裙喇叭裙……五花八门。女人们依据自己条件精心挑选精心装扮,今天一身黑(若要爱,一身黛);明天一身白(要想俏,一身孝);这星期上衣宽裤子窄,下星期上衣短裤子宽。天冷了高腰皮靴呢子长裙裘皮大衣,天热了无跟凉鞋宽边凉帽乔其纱连衣裙……那个性特别的,追求独特不入俗流,别人穿肥她穿瘦,别人穿红她着绿,倒像那柳丛里一株碧桃,牡丹下一朵水仙,造出些许别致。更有那胆大女人,衣着上体现个性解放反叛精神,超短裙刚能包住屁股,低领口险些露出双乳,如那跳出水的金鱼,奔出林的牝鹿,显示一种冒险的娇美。

无奈服装的变化发展,逃不脱人体结构的限制。服装师们绞尽脑汁,也摆不脱裤子两条腿,衣服前襟后禁两只袖的大框框。不得已,在领口袖头衣袋纽扣上作变化,在长短肥瘦宽窄上作文章。变来变去,裤子不过是宽了窄,窄了宽。宽时喇叭口盖住脚面,腿上如旗飘摆;窄时裤角蹬在脚底,膝胯“原型毕露”。衣裳无非是长了短,短了长。长时统住屁股,短时露出腰带……可巧人体不能一律,服装的变巧变拙,恰恰应和了不同体型的不同需要,穿了筒裤,上紧下松的线条如高山流水,洒脱奔放;穿了健美裤,圆滑丰满的线条如天鹅伸颈,挺拔明快。更有那腿短的穿短衣衬出腿长,身瘦的穿宽衫体现丰满……

从来内穿的毛衣向外套发展,是着装上的一次革新。其势头,被女人们越捧越高,大有排挤掉毛料外套的阵势。毛料外套的挺,毛衣具备;毛料外套洗烫费事,毛衣省了这份麻烦。穿着既挺括又松软,既方便又美观;其花色之丰富,又弥补了衣服款式上的单调。女人们走进成衣店,心思先往毛衣上偏。可叹的是标价眼瞅着越来越高,大部分女人只好望衣兴叹。那少数有钱的少妇人,受宠的大姑娘,挑那顶美顶贵的买了穿在身上,其美,无言可喻。

如此挑挑拣拣的穿,随心所欲的穿,形成时尚形成潮流,无意中也形成盲从。君不见,当年满城蓝灰涤卡,而后浅灰豆沙十字架,而后豆绿酱红巴拿马,然后高尔夫,然后雅士丁,然后牙签呢……新面料刚刚被青睐,旧面料立刻被淘汰,花花绿绿争市场,各领风骚百十天。某一天某女率先穿出新款式服装,众人看着舒服新颖美气,一日两夜便繁殖得满城皆是,如一步裙,如健美裤,如裙裤,如茄克衫……好在面料不断更新,款式不断更新,任凭人们东施效颦鹦鹉学舌,终不能独领风骚。如风衣,卡腰大摆的,垫肩直腰的,浑身打折的,连着风帽披肩的,丰富多彩。美的很美,怪的很怪,简捷的十分简捷,繁赘的过于繁赘。从身边翩然走过,引人产生联想:这个像道士,那个像修女……

至于那些上帝犯糊涂时搭配错了零件的不幸女人,没有好面孔没有好身材,穿着便要格外留心。倘若懂得色彩搭配款式搭配,穿着讲求自然大方,倒也出新出美。假若没有自知之明,看人家花里胡哨美气,以为自己也花里胡哨美气,自管把可穿不可穿的都往身上穿,其结果弄得不洋不土不荤不素不伦不类,成子“瞎馍多就菜,丑女多作怪”。

可怜男人们,虽然当了几千年伟丈夫,左右着社会经纬,在穿着方面,被动又落伍。多半是妻子怕丈夫过分邋遢;女儿嫌父亲过于随便,并肩上街双双应酬有失和谐,才督促父亲丈夫穿件新的穿套好的。男人们出于理解出于随和出于当好配衬,勉强着套上毛料中山装化纤西服新款茄克衫,却又懒得扣纽扣懒得扎领带懒得整拉锁,摇肩晃胯地走上一圈,既不管自我感觉也不管别人印象,回家急急地脱了,才觉得自在轻松。于是,满天下的服装设计师心里用不着多想男人,商店用不着多进男装。

入秋说雨

青海(确切说是西宁)的夏天实在好。这个好已被满肚子优越感因而爱挑剔的内地人认同,一些全国或者行业会议盛夏时节在西宁召开,足以佐证。开会务虚、避暑就实,大腹便便的公仆们穿着雪白的短袖衫和抖呀抖的甩裤,只要避开亮晃晃的太阳站在树下或楼房的阴影里,凉爽顿时赶尽身上的燥热,何况还有一阵阵小风儿吹着。清晨傍晚在花前柳后散步,用不着担心蚊虫们大举进攻或偷袭。好舒服呀!曾经对青海持有偏见的内地人就会检讨,把青海理解为荒枯的囚犯流放地实在是历史性错觉。

其实,充当过客的内地人认识到的只是青海夏天的一个局部或一个方面。当地人心里清楚,组成如此一个美好完整的夏季,阳光有功劳,清风有功劳,而最有功劳的应该说是雨水。

说句骄傲的话,这里的雨水比较争气,除了少数“犯下作乱”的冰雹,大致上是该下时下,不该下时不下。下多下少把握得颇有分寸。不像江浙的梅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下得粮食衣物发霉,令人讨厌又无可奈何。也不像陕北晋西,雨水贵如老天爷的眼泪,让农民们仰着脖子望穿双眼也难得挤出一滴两滴,弄得满山满洼全是淌土。这里的雨水,大多下得合乎天理合乎人情。田里青苗出齐,施放追肥需要浇水,老天适时的给一场透雨,让土地喝饱喝足。进入伏天,似乎担心持续的高温让人们起居欠安,让草木花卉失去水的呵护,间隔三四天,要么来一点清清凉凉的小雨,温温柔柔地将太阳烤热的大地淋湿,让闷热的空间滚动清凉的气息;要么下一场痛痛快快的中雨,使接近三十度的气温往下掉几度,把高温里慵倦了的草木洗刷得焕然一新。而且,这样的雨来得爽快,走得利索,从不拖泥带水。更妙的是,大多在夜里下雨,天亮雨过天晴,艳阳灿烂。俗语说:若要庄稼成,黑了下亮了晴。我们享用的,不就是这样的天象嘛!

用心比较,如今的雨似乎比起五六十年代多了。这大约与全球的气温变化有关,也与局部环境的绿化改造互为因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早年还是现在,那种十数天绵绵不断的淫雨,那种翻江倒海似的暴雨大暴雨,这里不是绝无仅有但毕竟少有。在我们记忆中,很少因淫雨暴雨而造成大范围的灾难。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下雨天路的泥泞,那时西宁市内尽是狭窄的土街土巷道,多少下点雨,出门全是没脚的泥浆,迈步要十分小心,提防鞋陷进泥里或滑倒。雨住天晴,街上的泥泞还要继续刁难行人,车马辗过巴唧巴唧泥水四溅。其次是房屋漏雨,一旦绵绵细雨持续一个昼夜,或者“过”雨来得猛烈点,多数人家就得把盆儿罐儿摆放在堂屋地上甚或方桌、面柜上,耐心听那时断时续的水滴在容器中砸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倘若漏雨部位在炕顶,又不是一处,得把炕毡全部卷起,人们挤坐在炕角守着接雨的东西打盹。基于这些原因,城里人烦雨。却又知道老天的脾气难揣摸,何况雨水与庄稼的成长相关,庄稼又与肚皮相关。烦归烦,还得由着天爷的性子。那时节,小学课本已经提到人工降雨,却被人们理解为很美好也很缈茫的憧憬。理由是老天并非一匹牲口,可以由人套上笼头。

如今,春旱时节只要有雨云聚积,就会听到飞机在灰暗的空中旋飞,接着就有化学药剂催化的小雨乃至中雨慷慨地哺乳干渴的土地。盛夏,一旦有凶煞煞的雹云形成,会有防雹的高射炮把人类的劝告和诅咒射向满天打滚的魔鬼,把大灾化小,小灾化了。坚固严实的混凝土楼房,平整光洁的水泥甬道马路,使我们远离了屋漏、道路泥泞的往昔,连记忆也变得模糊和多余起来。尽管如此,我们仍旧没有理由认为“人定胜天”。天,用它的方式证明着它的不可预见性和不可亵渎的尊严。今年,长江中下游严酷的汛情提醒我们,雨,能给人间造福,给生活增添情调,也会给人间带来灾难。我们沾了高原的光,当“水往低处流”,使江南人民遭遇洪水围困,生活生命处于危难的时刻,我们尚有心情打着艳丽的折叠伞,体会淅沥小雨沙沙地拍打伞面的诗意。也许,我们这些被小雨中雨宠“坏”了的高原人,应该了解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暴雨和淫雨吧?

七十年代中期,笔者江南出差,在南昌领教了绵绵淫雨的厉害。连续两星期,阴沉着面孔的老天不停地往下洒水。又像在故意戏弄人,刷刷刷地洒上一小时左右,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十几分钟,刷刷刷又泼洒起来,相随着调整天爷的脸色,黑一阵亮一阵,(青海有句俗话:一黑一亮,石头泡胀),让人闹不清老天爷态度,究竟是想晴还是成心不晴。雨成了世界的主宰,到处水淋淋湿漉漉的,让我这个晒惯了太阳的人强烈地向往蓝天,担心继续这样浇下去,头发里会长出草来。也替南昌人烦恼,与其这样做人,不如钻进河里做鱼。

此后,又在上海见识了一场暴雨。几乎是打个哈欠的工夫,伴随几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到天上的黄浦江就把江水倾倒下来,那阵势,使滂沱、倾盆、瓢泼一类形容雨势的名词成子小儿科。眼前是垂流的河水,一步外的人只是个模糊的黑影。眨眼间,街上水流没过膝盖。好在这场暴雨只下了十几分钟。也好在上海毕竟是个发达的城市,建筑物和城市设施在设计时就考虑了江南沿海的天候。当精明有预见的上海阿拉们撑起一层黑云般的布伞(文革期间没有艳丽的色彩)时,已是半边滴雨半边晴,雨后斜阳,楼厦街树闪闪亮的景致。这种速来迅去的雨水,气象学里准确的叫法是雷阵雨。却由于地域造成的天候上的差别,使雨水的规模大相径庭。青海最大的“过”雨总难到达“暴”的程度,而把上海这样的雷阵雨叫作“过雨,恐怕也不贴切。

有了这样的参照,就有理由为青海(范围缩小是东部农业区)的雨水叫好。似乎这一方老天感染了当地人的性格特点,慷慨乐施,却又谦和友善。每当土地生灵需要,它就及时地给予,有多少给多少,不保留不吝啬。又不以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君主居傲、趁着土地生灵的渴求而滥施淫威、舍放失度,给人们酿成灾难。我们的雨水,给予我们的总是希望、安抚、快乐。很少让我们因雨而不安、而恐惧。故而,我们这些倍受上苍恩宠的高原人,应该以百倍的虔诚感谢我们头顶的这片蓝天和脚下的这方热土。

这是一支随想曲

如果把南川河比作西宁腰上一条银带,那么,在新宁桥和五四桥这两个带环间,镶着一块长方形翡翠:小公园。

西宁发福了,腰围渐渐变大,狭小而色泽灰黄的“腰带”与它庞大的身躯不甚协调,唯独这块“翡翠”,熠熠地透射出它周身的灵气。

处身西宁腹地,安命楼林路网中,小公园用绿色宣示自己的存在价值。它长不足一里,宽不及十丈,几方花圃开不败红橙黄紫,四周杨柳拂不完八面来风。晨风暮雨,午燥夜阑,有意前来寻趣,无意顺路赏柳,皆因来去方便。比起人民、胜利、南北山公园,说它好在不收门票,未免有点俗气。

小公园南头,数株青杨,几行旱柳,筛下半地阳光,挽住几丝清风。枝杈间,铜勾儿吊着大小不等的竹笼,囚着那羽衣歌手,诉不尽的婉转心肠、说不完的啁啾情话。此处玩鸟者,多是离退休老人。他们或单手提一笼,或用细棍挑两笼,或挑两笼又提一笼,蹈晨光冒午热聚于树下,揭去或元青色或靛蓝色笼罩儿,一时间,画眉点头,百灵翘尾,似长风灌满玉箫,纤手抚动箜篌;又似银铃滚进空谷,金豆洒落珀盘……玩鸟者一个个神容清爽,慈眉善目。几十年风尘劳碌,宦海沉浮,到头来倒被几声啼鸣牵出是非坑,语动眸回间,全然是超凡脱俗之态。养鸟人爱鸟如爱子,心痛鸟儿唱久了肺劳气亏,半小时之内定将,笼儿摘下来,从衣袋掏出盛有蛆虫的小瓶,用两根手指小心夹出两条喂给小鸟,蒙上罩儿让其歇息。也有那刚入门就得了一只活泼勤快鸟儿的,鸟音灌耳忘乎所以,或忘了让鸟儿歇息,或出于好胜跟别人的鸟儿比口,弄得从此敛口不唱了,这才悔恨莫及。

下象棋者老中青人数相当。就地铺下细帆布或牛皮纸棋盘,七八人十几人团团围定,里圈人蹲着,外圈人双手扶定膝盖弯腰站稳了,伸长脖子从人头空隙往下瞅。消遣快乐为主,输赢高下为次。不论文韬武略老谋深算,也不论血气方刚抵虎之犊,相对一阵,三声杀两声将,彼此识得对方虚实,便觉知足,胜不为荣,输不为耻,双方点头告别,下次再见,闪身腾出位置让能人出山。观棋者多,难免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这对对弈者倒是一种考验,能在众说纷纭中不浮不躁,潜心思索自己路子,把握自己的主见和自信心,确乎不易。有那主心骨不坚的,自己下棋受观者操纵,人云我云,随波逐流,几步乱了方寸,输得糊里糊涂。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别人对弈,能悟出一着高招,识破一盘残局,倒也不甚难。只是盘上三十二子,虽然包罗万象变化无穷,充其量不过是在条条框框内作文章,演日月,悟透这点的,似乎古来少有。

打麻将甩扑克摸牛九的,上岁数者居多。彼此相约几个知己投脾气的,带上折叠小凳,赶早来到,选定一处半荫半阳风爽地点,围着租来的小桌坐稳了,一玩就是一天,非天气骤变不收摊。从红桃梅花鱼儿天爷东西南北风中寻找失去的童趣,把那些家务烦恼抛在脑后,牌运不济手气不顺的,脸上贴几绺纸条,头上反顶一帽或数帽,乐得暂时失了老人尊严,显几分玩世相。有那老伴有心术的,派一个孙儿女跟随左右,见爷爷跌入牌趣不能自拔,贴在身边娇娇地喊几声“爷爷、爷爷快回家吧!逼着老者扔下牌片,站起来活动活动坐硬了的腰身,说好第二天相聚的时间,牵着孙儿女小手,哼着花音二六或西皮流水离去。”

穿元青深灰普蓝色大襟衫的老妇们,最喜听盲艺人唱曲儿。乡村民间盲艺人摸熟了小公园的水头道路,每日前来卖唱。唱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一人单唱,或夫妇合唱,或一人弹弦一人唱。琴弦功夫不论,咬字真切吐音清爽者,最受老妇们青睐。有的盲人肚里货少,唱三五句停弦拉杂,一次两次收得三角五角,三次四次绝少有人问津了。有那天资厚实的盲人,三弦拨得铿锵,开口就是大传,唱“白鹦哥吊孝”,唱“苓母教子”,唱“林冲买刀”,其间也夹唱一些小段,如“劝世人”“十不清”等等。唱到动情处,语言凄凄,弦音楚楚,惹得老妇人们眼皮儿发潮,撩起大襟从怀里摸出三分五分投在盲人的草帽里。慷慨的,投放一角两角似不尽意,或给盲人点支香烟,捧杯茶水,抓一把炒熟的大豆瓜子;那吝啬的,听了曲儿舍不得掏出一分二分,免不了被给钱多的老妇人斜瞅几眼。

有时候,一两个装扮入时的年轻女郎或神色疲惫的中年妇女,在花前柳后转悠,朗目秀眼在人伙里寻那算命测字看相的,一旦寻得,凑上去求卜过去未来吉凶祸福。算卦者见风使舵顺坡上驴,说一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龙章凤篆难成仕,獐头鼠目乃为官……”说得头头是道,诱那轻信者憨憨地往他手里送票票。

论红火,要数唱“花儿”听“花儿”了。唱“花儿”的人不常有,偶尔从乡下进城来,两盅烧酒下肚,按捺不住唱的欲望,蹲在树荫下低哼几声;不过瘾,禁不往放开了嗓子。高原人爱听“花儿”,尤其农人,兴冲冲围拢上前,给歌手平添了几许勇气和信心。于是,声音越唱越亮,词儿越唱越艳;“……维下个花儿活人哩,我老了,年轻人领上走了……”大凡男女都爱听有情有意的心灵倾诉,每听完一段,听懂了的笑起来,听不懂的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引诱来往行人越围圈儿越大。那些蹲在歌手前后的乡里农人,见围观人中不乏鲜衣亮帽的城市公民,不乏目朗唇鲜的风流仕女,流露出十二分得意和自豪。

有那百无聊赖又不想下棋打牌听曲儿的闲男庸女,或摸出一枚分币从小人书摊上租本书翻翻,或钻进茶园斜在帆布折叠躺椅上,要一副盖碗茶,二两大板瓜子,半斤烧酒,悠哉游哉泡去半日工夫。

尕公园所以红火,还赖那些匆匆过客。有些人乘顺路之便,仄身柳下休息片刻;有些人忙里偷闲,钻进来听两声鸟语,闻几缕花香,他们北头进南头出或南头进北头出,走马观花,拾一叶趣事,摘一瓣风流,兜一怀清风……

有玩的,少不了卖吃喝的。冰棍汽水米花糖,瓜子大豆花生米……吃酿皮凉面的,多以卖主清净程度为选择前提。卖主殷勤和气,穿着清爽手脸洁净而又佐料花色齐全的,吃者最多。三角钱买得一碗,有滋有味吃下肚,经济实惠,卖者买者皆大欢喜……

笔者居家市郊,无缘早晚涉足小公园。想那早晚景况,决不亚于白天,古稀翁妪延年益寿,壮男俏女谈情说爱,岂能舍此风水宝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