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汉语诗歌写作中,臧棣的诗堪称“异类”。尤其是他近几年的写作,以一种近乎一意孤行的探索姿态,为读者的阅读体验带来一波又一波新的冲击和挑战。臧棣的写作显然是一种自觉自为的诗艺探索,而非那种“伪先锋”们浅薄的标新立异。不可否认,要真正进入到臧棣诗的内部文本空间,是具有一定难度的。当然,这个难度不应成为拒绝臧棣诗歌的理由,相反地,我们要做的,是充分地激活自身的感受力,去破译其中的层层语言密码,进而领略诗人的想象魅力和思想风景。在创作“协会”系列诗之后,臧棣新近诗作的标题几乎都冠以“丛书”一词,在笔者看来,“丛书”一词不仅仅指向一种系列性,也带有某种普适性,构成一个包容性和形式感兼具的特殊“装置”,这一“装置”的作用,以臧棣自己的话说,就是能更好地表达“对事物和生存本身的同情”。
臧棣的《假如还有机会去伊斯坦布尔的话丛书》等诗尽管出现了“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等异域色彩浓郁的符号,但显然诗人并不想写那种走马观花式的“纪游诗”,而是经由这些异域符号的重新编码和全新演绎,在其中充分释放语言的弹性和生殖力,并展示诗人的多维自我镜像。譬如,在《假如还有机会去伊斯坦布尔的话丛书》一诗里,我们看到诗人以一种戏仿的方式,在自己和纪德、瓦雷里、卡瓦菲斯等诗人、作家之间,建立起一种巧妙的关联:“纪德吃过的鱼就比瓦雷里眼中的蜥蜴/慢得真实而完美。卡瓦菲斯喜欢吃东西,/在北京时间里叫茄子泥;至于镜子,/不论谁用过的,常常会因蜂蜜而昏厥过去。”在看似调侃和笑谈的话语背后,其实隐含着一种超越时空的深刻的心灵交流和精神联系。而在《比早餐更早的马尔马拉海丛书》中,一顿原本平常的异域早餐让诗人生发出意味深长的感慨:“小小的桑葚,给土耳其酸奶注入了/白云的真理。请随意品尝的结果是,/这自由有点发粘,但可随时涂进婉转的肺腑。/我,快要认不出我了。但我会永远记得你。”有心的读者会惊奇地发现,在桑葚、酸奶、白云等色彩性意象涂抹之后,真理、自由、自我等符号变得生动可感、有色有味起来。
从这几首诗中不难发现,“事物”、“真理”、“自由”、“自我”、“时间”等富有形而上色彩的语词,都得到臧棣的偏爱。这种偏爱其实折射了臧棣诗歌的审智色彩。这里所说的“审智”,借用自孙绍振先生论述当代散文的一个独创概念,意指臧棣的诗充满灵动的智性和鲜活的感觉,二者相互激发、相得益彰,生成一种独特的诗意质地。这一典型特点使得臧棣的诗鲜明地区别于那些造作的、既没有哲理也没有诗的所谓“哲理诗”。例如,面对异国美丽的海湾,诗人的目光越过海浪、沙滩,投向更为广阔无垠的思想空间:“酸甜的小灯笼,我们无法进入的黑暗,/它们凭融化几个自我/就能轻易地进入。我们无法照亮的地方,//只要经过一阵融化,反复渗透,便可被它们照亮。/它们比禁果的滋味更强烈,/更容易赢得我们对时间的反抗。”(《金角湾丛书》)这里通过一串葡萄,透露了诗人关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个体生命与时间的关系等命题的思考。但这种思考不是纯粹的逻辑推演,而是通过一些生动具体的意象、感觉来呈现的。
此外,这几首诗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你”,这一角色颇值得推敲。在《金角湾丛书》中,“你”既可以看做是对金角湾的指称,也可以看做是抒情主体的另一个自我:“至于你,你不必为我必须从乌鸦那里/取得有利的证据而感到羞耻。/应感到羞耻的是,海浪的声音听起来像齿轮在转动。”而《博斯普鲁斯海峡丛书》一诗也可作如是观:“只要风力稍一减弱,海水和影子/便开始当着我们的面,交换时间的奖品。/只要我摊开手,你的手上/便栖息着礼物,比葡萄的翅膀还要入木三分。”另一个自我在这些诗中的频繁现身,事实上也印证了臧棣对叶芝“诗是和自我争辩”这一定义的高度认同。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