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艾洛伊丝是我近些年听过的最好的华语女声摇滚乐队,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若把它放在这一系别的第一名,我一时间还排不出第二名来。钟童茜亦曾带来惊艳,可惜这仅基于其濒临绝境的演唱,它呆滞无趣的配乐则不敢恭维;亲爱的艾洛伊丝则是一件里里外外看起来都堪称完整的美好之物,演唱、音乐、歌词缠绕在一起,向外摆出一副既不扭捏,又令人心动的表情,而且,这表情你可以平静地望去很久,不必担心它将令你的情绪产生什么波澜,却也不会因此困烦。
乐队由杨海崧、孙霞夫妻二人组成,他们的音乐所导致的那种歇斯底里的静寂感,主要由后者促成,那是一种空无一物的演唱,不携带任何情感—不止愉快悲伤之类,就算那些不经意窜上眉间的,称其为忧郁都有些过激的情绪,亦不闪现。也不能说是冷漠,或人经大事后什么都不在乎了的那种无语,都不是,它像没有星月的夜空,不着一尘,也没有一线光,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空置在那里。
这当然是非常极端、非常酷的一种演唱,至少在摇滚史上,矢志于此的歌手不少,甚至个别达致了精于此道的程度,但矢志于此和精于此道又何尝不是一种情绪(例子是Mazzy Star、Blackbox Recorder,甚至Low),于是不得不成为玷染这种基于纯粹的风格的杂质。譬如Nico,特别在地下丝绒时期,你能感觉到她在很用力地避开、摈弃、无视那些诸如虚无主义、爱无能、反社会这些态度,她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虚无主义、爱无能、反社会这些本被生生咽下的东西,却如青筋般无时无刻地不从她的额上迸起。她的空洞和失神是刻意的,她不会令人平静,她导致了我们的情欲和难过。当然,这首先是Nico的牛逼之处,然后才是与孙霞的不同。
即是装纯和纯的区别。纯就是纯,再无其它;装纯则是对杂质的遮掩,乃至欲擒故纵。装纯非常复杂,几乎糅炼了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这里,我并沒有唐突装纯之意,且不看麦当娜的《宛如处女》和苍井空的学生服多么令人心驰神迷,包括笔者在内,除了让自己变得更高明,生活变得更美好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你难道有?不仅在当下,装纯代表了经济学、美学和成功学的主流方向,人类有史以来,它一直就这么代表着。
非主流歌手孙霞几乎不会唱歌,至少据各位专业评委来看:她不仅没有高音,而且,她也没有低音;她甚至咬字不清,没有任何后鼻音可言,所有的“是”都是“四”,所有的“这”都是“则”,显然没将“说好普通话,方便你我他”的基本国策放在心上;另外,她唱腔里令人不解的空乏拒绝了歌曲里还算值得一提的旋律理应造成的戏剧感,她若不愿为听者带来任何乐子的话,那仅生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好了,又出什么唱片呢。
1980年代初,英国后朋克群体中出现Shoegazing一派,瞪鞋,即乐队在台上演出时不看台下,与观众毫无互动,一直低头演奏,似乎看着自己的鞋,这种姿态显然把上文所说的“不愿为听者带来任何乐子”落到了实处。瞪鞋派的代表乐队之一是血淋淋的情人节,不少人提到亲爱的艾洛伊丝时总要扯到前者,不仅基于两者对观众采取了一致的回避态度,还有同为女声,和同作为背景的吉他噪音墙。亲爱的艾洛伊丝在形式上更决绝一些:不设副歌、纤细而枯冷的旋律(时而由人声,时而由吉他线呈现)与前面已百般描述的女声气质合为负面,浩大、严厉、层层叠叠的噪音墙是正面,两面人鬼殊途的对比和映照,特别在他们第一张专辑《那些被焚烧的字》里,追求着过犹不及。但这音乐绝非肆无忌惮,它首先是悦耳的,噪音一点儿也没有妨碍到它的彬彬有礼和与人为善,而且它非常精致、干净,让人想起那种穿着连鞋帮上都没有泥点的帆布鞋,头发里一片头皮屑也找不到的城市文艺青年,微笑、缄默,不讨好谁,同时也不会给你带去任何麻烦。
没错,杨海崧正是老牌南京独立乐队PK14的那位,很久以前孙霞是PK14的贝斯手和他的女朋友,后来她得了场攸关性命的重病,其间两人结婚,她病好后不再弹贝斯,跟丈夫你弹我唱,组了这支亲爱的艾洛伊丝。这可以作为你向某个一提起噪音就皱眉头的人推荐这支乐队时,用于开篇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