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报道战争?我并不是典型的战地记者,因为我注重的是战争中的人性,我想告诉人们战争究竟是什么样子。几个世纪过去了,战争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战场上依旧炮声隆隆,血肉横飞;战场外妻离子散;交战双方都不肯公开真相。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做一名战争证人。—玛丽·科尔文(美国战地女记者,牺牲在叙利亚战场)
我是活着的第四百万零一人
战地记者不但游走在战地上,他们甚至生活在那里。他们也许并未得到普利策新闻奖的荣誉加冕,也许并不属于对峙战争的任何一方,甚至无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但这群人却选择留在炮火的深处,担负着见证战争的责任,艰难却执着的朝着真相一步步逼近。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战地记者。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以亲身经历和见闻采写战地现场新闻,发回第一手消息。在报道战争的同时,他们也在努力为民众的知情权对真相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追逐。很多时候,他们甚至无法避免和政府决策的“拔河”。“人类关注战争,因为它关系到正义性和非正义性,更涉及生命的存亡。战争记者告诉人们战争的真相,通过战地报道形成的舆论极大影响和改善战争的环境。从人性上讲,尽量减少了无辜生命的消逝。” 知名新闻学者、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范以锦说。换句话说,战地记者不仅仅让新闻史得以完整,同时也是近200年战争史的重要参与者。
威廉·霍华德·拉塞尔,这位在马鞍上发回来自战争第一线报道的《泰晤士报》记者,穿梭过克里米亚战争、南北战争、普法战争的炮火,被认为是第一个成名的战地记者;丘吉尔成为英国首相之前,身份就是战地记者—这个身份也成为他进入政坛的关键一步;还有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写下《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战地记者的经历直接留在了他的体内—13次手术,237块弹片,还有头上缝的57针……
同样为人所知的还有罗伯特·卡帕,这个被誉为“伟人”的战地摄影师,抛弃了摄影机器,用自己的生命刻画战争。戏剧性贯穿了卡帕的一生,他的摄影师女友葛尔德·达娜死于战场的坦克履带下,而卡帕自己,也在1954年的越南战场误踏地雷身亡。值得一提的还有雷沙德·卡普钦斯基。他六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一生亲历27场革命和政变,4次被判死刑,40余次被拘关押,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炮火连天的战场。战地的洗礼丰富了他的人生和文字,至今,仍有许多战地记者视他为典范。
一个又一个的面孔构筑出战地记者的形象。“没有人会兴奋地奔向战场。”去年在利比亚阵亡的美国《名利场》杂志摄影记者、电影制作人,41岁的蒂姆·海瑟林顿曾经说过:“战争就是地狱—比地狱还要地狱。”
而彼得·阿内特的大半辈子,却都捆绑在了这个“比地狱还地狱”的地方。战地记者这个标签,已经跟随阿内特近半个世纪。即使在他“隐居”中国高校五年后,任何涉及战地报道的论坛上,都依然能看到这个年过七十、身材矮小却依然精力充沛的“老头子”,用标准的新闻播报腔调,一再讲述自己传奇的战地报道经历。
彼得·阿内特是个真正生活在战场上的人。他不擅长向你描述战场种种让人伤感的惨状,但在他身上,你几乎无时无刻都能看到鲜血和炮火留下的痕迹—他的语言、他的习惯,甚至于他的行为方式和逻辑,都因蒙上一层战地尘埃而显得理智而冷静—直面战地,已经成为了他的生活常态。
他报道越南战争13年,并在越南娶妻生子。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阿内特是唯一留守巴格达的西方记者,那一年他57岁,因为采访萨达姆·侯赛因获得了美国艾美奖。6年后,他采访了本·拉登,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电视采访本·拉登的记者。他的足迹遍布第二次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非洲骚乱……阿内特最后一次出现在前线,是2006年在巴格达采访美军士兵,距离他获得普利策奖已经过去了40年。
“有战争冲突的地方就有阿内特”,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为业界对他的统一认知。阿内特的职业生涯始于哥哥工作的报馆—“写有关农业的小故事”。1958年,阿内特转战老挝,为美联社做兼职记者。1960年,老挝发生军事政变,军方切断了所有外部通讯,并且控制了国际边境线湄公河上的船只。“没有记者能将可能改变亚洲局势的报道发出去,而一旦我能传出去,这将是我获得职业声誉的机会。”最后,阿内特选择了“疯狂”的办法:游过湄公河。
每天,他将报道卷进塑胶桶,用牙齿咬着游过河,到泰国发新闻。这个经历成为他一生战地报道传奇的序幕,同时也为他撬开了世界顶级通讯社美联社的大门。多年后,当被问及如何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地记者,阿内特半开玩笑地说:“你要学会游泳。”
1962年,由于在文章中批评印尼苏加诺政府将过多的钱用于战备,而不顾贫困人群,阿内特惹恼了印尼外交部长—他也因此成为第一个被印尼政府驱逐的西方记者。离开雅加达后,本来以为会丢掉工作的阿内特灰溜溜地去了新加坡。他的主管编辑唐·赫斯特却给了他一个惊喜:“彼得,你自认很难搞,是吧?那好,我们派你去报道越南战争!”
这一去,阿内特在越南待了13年,为美联社发稿三千多篇。在那段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地记者朋友们以团体的形式报道了美国历史上,也是现代战争史上最漫长的一次战争。1965年,阿内特与同事们因越战报道获得美国新闻界最高奖项普利策奖。
“无论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就像战争中的红十字会一样,交战双方都不能阻拦记者的报道。这对记者来说是机会,更是一种磨练,他们为了报道真相冒险。”范以锦说。战地记者的报道,在越南战争中显示了难以估计的影响—人们看到被美军燃烧弹烧光衣服的越南小女孩赤裸奔跑,听到村庄河流尸体成堆的故事,现代战争的残酷以全方位的感官刺激展露于人前,反战浪潮从纸上走向了街道和城市。媒体在越南战争中的努力,让战争走向了终止。
阿内特也没有停止冒险。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西方国家在收到轰炸通知后要求记者撤离。而阿内特选择了留下,成为西方唯一留守巴格达的战地记者。当时,CNN的老板告诉阿内特在之前的战地报道中他已经失去了两位非常优秀的战地记者,而巴格达的情况则比之前还要危险。而阿内特的回答是:“巴格达有四百万人,我留下来,成为活着的第四百万零一人。”
多年后,已经成为大学教师的阿内特在课堂上问一群新闻学院的学生:“CNN高层让我自己做决定是走是留,如果你们面对和我同样的选择,会跟着我留下的有多少?”那神态和语气会让人一瞬间想起好莱坞大片里英雄上战场前最后的号召。懵懂的学生里有一半举起了手,而举手的这些人最终跟着阿内特飞往河内,报道了越战结束40年后的越南。
如今,阿内特在汕头大学任教,给新闻学院的学生开设新闻写作课程—人们在介绍这位老师的时候,话语间的前缀总是和NBC《新闻60分》前总监彼得·赫福德对他的描述一样:“嘿,要知道,他采访过萨达姆,还有本·拉登!”
阿内特曾经以为,萨达姆是他采访过的最可怕的人。然而,6年之后,他采访了更可怕的人—奥萨马·本·拉登。“我采访本·拉登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他居然能实施9·11恐怖袭击。” 1997年,在和多个来自英国和美国的竞争对手中,CNN获得了对本·拉登的专访机会。当问起他如何争取到这个机会的时候,阿内特带着一贯不以为然的笑容说:“也许因为CNN是当时世界上唯一的全球新闻网,而本·拉登知道我在海湾战争中的报道,也知道我了解阿富汗。”
“他身穿长袍,身材异常高大,随身带着一把AK47,不笑,看上去非常剽悍。他坐在我们对面,侧拥着那支步枪,就像拥抱着他最喜爱的孩子。”采访开始时,本·拉登看起来不像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反倒像一个温和的穆斯林牧师。但是,阿内特显然错了。“随着采访的进行,他变得强硬起来。我们听到了他愤怒的言辞,后来,世界领教了那些言辞的真正意义。”这次采访中,本·拉登第一次向全世界阐述了他对美国的态度和不满,“我将对美国宣战!”他说。
采访的过程中,“真相”(truth)这个词在阿内特的讲述中先后出现了10次,在他看来,战地记者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对自己选择的职业道路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的故事反映的是人的悲剧、死亡和历史的转折。”
谈到现代的战地报道,范以锦表示,“现在的战地记者已经不同于过去。以前是滞后报道,随着传播工具的多样化,现在是同步报道,这样,战地记者所呈现出的动感和真实性也更加强烈,从整个新闻史的发展来说,这种更为立体化的报道将新闻报道推至了一个高峰。”
随着信息技术的普及,战地记者们不再需要像阿内特当年那样游过河去发新闻。包括美国虐囚事件在内的很多战争丑闻甚至并非最初出自记者之手,前线士兵提供素材、博客发表评论,美国国内甚至开始有人提出,为什么要把那些记者们送去送死呢?阿内特对此并不赞同:“真相需要被发现,只有记者的专业素养能做到发现真相。”
“如今,每天有成千上万来自军队、平民的故事和图片出现在网络上,然而,只有受过职业训练的新闻记者才能从中挑选出真正有意义的信息并且传达给公众,”阿内特顿了顿,说:“虽然,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记者和摄影师死于战场。”
拿别人的鲜血做自己的甜品?
“战地记者”经常被冠上许多想象。的确,“向世界出发”、“在现场”、“和真相一起作战”这样饱含雄心壮志和浪漫情怀的口号,让人们淹没在对这个职业的神往之中。然而,在这个职业的背后,更多的是危险的战地、平民的伤亡和残酷的真相。
都说战地记者应该坚硬、冰冷、粗糙,像一块石头,子弹打上去火光乱冒只留下几个白碴子;应该端着相机,在诺曼底海滩的烂泥里跋涉,在越南森林里对着燃烧的村庄按快门,在巷战中抱着脑袋躲避狙击手。就像玛丽·科尔文,因为海盗式的黑色眼罩和一身的伤痕而倍享荣耀,人们只消一眼,就能从她身上,读出那些属于战地的残酷故事。
但张翠容不是这样的—这个小个子的香港女人坐在你面前,会让人觉得她似乎更应该谈论马尔代夫或者亚平宁北部山区的风光,而不是加沙地区的杀戮和东帝汶的战火。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质,软弱、犹豫、多愁善感,同情心充沛得过分。她喜欢把头仰起来,颧骨因为瘦削而显得苍白高耸。很多年来,她一直把头发从前面分开,露出宽阔的额头。
人们称张翠容为战地记者,可是她在心里抵制这种想象。“人们喜欢把这个职业浪漫化,觉得很酷。”她说,“但是一个记者这样,他就看不到别人,只看到自己,他不是去报道战争与战争中那些人的命运,而是表现自己的英雄主义。”
张翠容不属于任何一家新闻机构,她是一名“背囊记者”。她去柬埔寨、东帝汶、巴尔干、科索沃、黎巴嫩,那些发生在世界尽头的战火和困境不能引起香港人的兴趣,但是让张翠容充满好奇。她想知道,同为人类,何以如此,又何至于此。
2002年,以色列军队围困伯利恒。对峙之后,张翠容动身前往。别人说,围困都快解除了,你去有什么价值?张翠容摇摇头,说她不是去抢新闻。“他们受围困的时候,到处都是戒严。我特别想知道人失去自由的时候,人会怎么看这个世界,对人生的态度是怎样。就算围困过去了,这种问题也是永恒的。”她说。
在以色列的检查站,一名女兵告诉她:“我们用枪恐吓天真无助的孩童、手脚颤抖的老人家,尽情羞辱堂堂的巴人男子汉,我们有时也会射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坦荡,毫无戒备。“我们感到孤立、恐惧,唯有拿着枪,看看身边的同僚也拿着枪,然后从折磨他人找回存在的快感……”
在伯利恒一户人家,母亲向张翠容回忆自己的女儿:“前一天她放学后还向每位同学亲吻一下,然后道别。回到家中,我们还跟她谈到她的婚事,她那俊俏的未婚夫与其他恋人一样,也想赶快结婚,他们喜上眉梢……”
然而第二天,那个叫雅嘉斯的姑娘就在以色列的超市中引爆了身上的炸弹。那个穿着黑衣的母亲在沙发上一边哭泣一边说:“我女儿不是恐怖分子,她是为解放民族和自由而殉道……”
究竟谁是受害者,张翠容一时难以分清。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幅画面是,以军的坦克打响机枪,广播吼着“不准外出,否则格杀勿论”的时候,在朦胧的月光之下,难民营里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向坦克开来的方向奋力掷去。
除了战场上的士兵和无辜的平民,战地记者就是离死亡最近的人。死亡每天都在眼皮底下发生,而战地记者只能忠实的记录,哪怕内心带着深深的无助。
无论去什么地方,张翠容只带一个包,里面只有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以前还带药,现在也很少带,因为“用不上”。她说,轻装上阵有两个原因,一是带多了行李,要跑的时候跑不快。二是,别人给你纪念品,可能之后他们就死掉了,你不能丢掉,要带回来。
死亡,是张翠容最常接触到的词汇。2005年,张翠容在约旦河西岸采访伊斯兰圣战组织的大阿哥,在那个隐秘的房间里,以色列人的炸弹随时会从天而降。但是她记住的,是那个训练人肉炸弹的大阿哥,其实他是一个26岁,有金色带橙红头发的高大青年,让人想起《现代启示录》里那个马龙·白兰度。
她问大阿哥,你们制造人肉炸弹,怎么面对谴责?大阿哥伸出十个手指,一个一个数着他死去的亲人,然后问她:“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样做?”
张翠容有些恍惚,她觉得一个26岁的年轻人应该跟她谈约了女朋友看电影,去听音乐会。但是这个26岁的青年,正在讲下个礼拜他要训练哪一个人去充当人肉炸弹。
这样让她不知所措的情形,早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自己究竟应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是无情的记录者,还是真实的聆听者?把这些写下来,是否真的能让战争往好的方向发展?
1999年,张翠容去科索沃,写了一系列关于战争的报道。台湾的朋友看了她的文章,给一名教授写信,说“张翠容拿别人的鲜血做自己的甜品”。教授把信转给张翠容看,张翠容看到这句,立时大哭起来,搞得教授先生手足无措。“这句话我十多年后都还记得。”张翠容说,“我不想给人误会,去采访战争地带,吃力不讨好,回来还要艰难推销我的故事。”
她去采访塔利班统治下的阿富汗,每目睹当地妇女的艰难生活,她每天都哭,开始质疑自己:“我去了,然后走了,能带来什么改变呢?什么都没有。”这让张翠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沮丧,直到有一天,她到了喀布尔大学。
那天是礼拜五,宗教警察放假,她混进校园,正走着,一辆自行车从身边掠过,然后在前面急停下来。车上的年轻人回头看她。那是一个有哈萨克血统的阿富汗青年,皮肤黝黑,眉眼细长。“你从哪里来?”他问。
张翠容一直记得这一幕。那个大学生在喀布尔大学读新闻系,张翠容问他:“你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念新闻系?你没办法报道阿富汗的新闻。”
“很多学生念工程,但是我要准备好自己,等待国家的改变,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你可不可以想象一个社会,没有好记者,会怎么样?”张翠容迄今都认为,那个喀布尔年轻人是在艰难时刻给她启示的天使。他的话仿佛是当头棒喝,让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救世主,不是社工,不是法官给他们评道理,也不是耶稣基督救世人。“我的责任只是写出来,把真相说出来,勇于说出来。”
她一直想回阿富汗,去找那个年轻人。当年19岁的少年如今应该29岁了,如果他还活着。
“我始终有一种负罪感,感觉自己是从战争中受益的人。我们把那些人身上发生过的可怕故事榨取出来,然后就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2010年,玛丽·科尔文参加为牺牲的49名记者和媒体从业人员举办的纪念活动,留下了这么一段话。
这也许是所有战地记者同样的感受。很多时候,战地记者们不愿意提及杀戮、爆炸或者死亡。他们更愿意把战地上的生活,过成一种日常。这是他们为战争中的人们所能做的最基本的事情—替苦难者保留他们的尊严。
比起杀戮,张翠容更愿意告诉你,在采访巴以冲突的时候,她在午夜穿过寂静的耶路撒冷老城,去网吧上网发稿。巡夜的以色列士兵看见她,见得多了,都成了熟人,会在经过时互相打个招呼。
比起爆炸,张翠容更愿意告诉你,她住在当地人的民宿里,自己做饭。夏天的晚上,二十多只猫在天台上叫,整夜不能入睡。于是她拿着扫帚去赶猫,又舍不得当真下手,于是那些猫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候穿着黑西装的犹太人邻居出来,教她用水枪把野猫赶走。
比起死亡,张翠容更愿意告诉你,她给当地人煮中国菜,跟他们一起坐公交车,一起经过枪口下的检查站,一起去菜市场买东西,讨价还价。她给他们带去中国的跌打药和白菜种子,教他们在阳台上种大白菜。当这些邻居不舒服的时候,她用香港人习惯的疗养方式,帮他们推拿、刮痧。
听起来这些就好像是在香港街坊之中的日常生活。只是爆炸声和枪声随时会响起,死亡像一直潜伏在街巷阴影中的野兽,不知道在哪个转角就扑出来。“可是你必须保持平常的生活,不是随时随地在战争中。”张翠容说,“维持这种平常的生活,是在非人性的战争和仇恨里,保持尊严唯一的方式。”
士兵一举枪我就立马举起相机
对战地记者而言,战后的阴影不仅仅来自身体上的伤害,更为严重的是心理上的折磨。穿越硝烟、目睹伤亡,也许并未让他们感知到自己的改变;当回到和平的生活状态中,战争、疾病、死亡的阴影开始像梦魇一般出没……硝烟背后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战场上最有名的摄影师是师罗伯特·卡帕。“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炮火不够近。”他口中的这句话,至今依然是战地摄影师的金科玉律。汪蛟也是受其影响的一代人。今年33岁的他,戴着一副眼镜,说话不紧不慢,看上去温文尔雅。人们很难将他与“战地记者”联系在一起。然而,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伊拉克北部、利比亚等许多弥漫着硝烟的战场,都曾经是他见证战争残酷的根据地。
“战争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出身于军人家庭的汪蛟,自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有一种天然的“英雄情结”。在大人看来,汪蛟从小就“不安分”,喜欢掏鸟窝、玩气枪、炸厕所,他总是习惯抱着玩具枪入睡—哪怕是现在,恶梦中惊醒时,他依然会摆出标准握枪的姿势。
调皮捣蛋之外,孩童时的汪蛟特别喜欢战争片,所住的大院里经常播放露天电影,他总是对电影里的枪战镜头看得出神。“我并不是崇尚战争,而是战争总是存在。有人,就会有战争。和平只是准备战争的时期,和麋鹿圈地争斗一样,这是天性。”也许正是因为自己与“战争”二字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一个计算机通讯专业毕业的男孩,鬼使神差的选择了与专业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的新闻摄影行业。
2006年,正值“9·11”事件五周年,汪蛟精心准备,为报社起草了一个万余字的报道计划,主动请缨深入阿富汗,进行了近一个月的采访。“好的故事总是藏在战争硝烟背后。”汪蛟坚信这一点。这是汪蛟第一次做战地报道,他的兴奋不言自明。但真正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且充满危险的地方,这些兴奋感立马消失,留下的是莫名的恐惧—只是上前向士兵问个路,迎接汪蛟的,却是“哗啦哗啦”一片拉枪栓的声音。
“战地采访不仅仅是买张机票那么简单。”这句话用来诠释汪蛟到达战地的印象再适合不过。喀布尔的街头,汪蛟相机的闪光灯引起了战地上士兵的警觉,有人朝他开了枪,其中一颗子弹从他的手臂下穿过,险些打中他的身体。
人们往往只看到“战地记者”这个角色的辉煌,却忽略了背后无数的危险,甚至还有阵亡。有统计指出,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仅《消息报》一家媒体,就有40多名记者牺牲;越南战争中,殉职的记者更是多达63名;波黑内战开战前,就有68位记者殉职;北约部队士兵“零伤亡”的科索沃战争,仅南联盟就有10余名记者在贝尔格莱德殉职。
非政府组织“新闻问题运动”最新发布的年度报告显示,2011年,世界上39个国家,至少有106名记者被杀害,当中三分之二的记者死于战争、民众反叛、血腥的镇压、恐怖活动或大规模的犯罪活动中。
危险也一直在汪蛟身边围绕。去阿富汗国防部采访的路上,他忍不住想抓拍点镜头,刚举起相机就被几十个士兵追赶。他吓得脸都白了,所幸司机开车技术好,在身后追赶着的士兵的子弹和叫嚣声中一路飙车,才终于摆脱了险境。
和死亡离得最近的一次,是2006年的9月9日,汪蛟在阿富汗的喀布尔市美国使馆前,经历了一次爆炸。“我站在路的对面—冲击波瞬间将我推出几十米。当下的状态是耳鸣眼花,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枪击、爆炸、对峙……这些画面在汪蛟的镜头里最终定格—无论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只要士兵一举枪,汪蛟就会不假思索、立马举起相机,拍下眼前的一幕。“这就是战地记者的本能反应。”汪蛟说。在处处惊险的战场上,士兵们手中有枪,但战地记者往往只能紧紧攥住手中的相机。
战地摄影师纳切威曾说过:“在现场的每一分钟,我都在想要逃走,我不想看到所发生的这一切。但我是一个拿相机的人,我是按一下快门就躲开,还是应该负起摄影记者的责任?”汪蛟也拿同样的疑问来问自己。但在一次又一次与死亡擦肩的瞬间,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去年6月中旬,缅甸战事爆发后,汪蛟和同事一起深入克钦独立军的大本营。有一天,汪蛟去缅甸拉萨巴地区一处废弃的金矿,金矿周围是两军对峙的阵地,两军的防线只隔1公里。在密集的“嗒嗒嗒”枪响过后,汪蛟发现一个士兵头部中弹倒地,后脑勺有一个碗口那么大的洞。
“站在你身边的人,可能五分钟后就倒下了,变成了一具尸体。”战场的残酷让他看到了生死的无常。但这也更坚定了他报道真相的决心,“死亡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人类本身就是天使和恶魔的综合体。只要人类存在,暴力就永远相随。”
在汪蛟的随身行李中,防弹衣是必备品。但到了真的上前线时,他却嫌防弹衣太重,转手送给了司机。“我并不是不怕死。但当危险无处不在的时候,你也就无所畏惧了。”
去年9月,汪蛟和自己的伙伴又出发了。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利比亚的战场。他们一行三人,深入当局武装部队,前往苏尔特战火前线拍摄。距离苏尔特15公里处,当局武装部队大量集结,提早向苏尔特发动总攻。目睹这一切的汪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一刻也无法松懈。“现场很危险,可能你一扭头,就会被炸成两半。”
除了炮火与枪弹,留在汪蛟脑海里的很多画面,属于当地需要保护的弱者。战场上那些茫然无助的人,因战争而受伤的无辜妇女儿童,出现在他镜头中的这些面孔,一张张都如此真实。每当想起这些人,汪蛟都非常沮丧,“我希望自己的能力更大一些,而不仅仅是个记者。”
汪蛟并不掩饰自己对战争的痴迷。上战场的刺激,让他的肾上腺素瞬间激增,同时得到内心极大的满足。但在战场上跑了五六年后,他失去了当初的兴奋感。“有时候我很讨厌喜欢追求刺激的自己。”汪蛟不再愿意看到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总是希望能很快的离开战地,回到自己的国家。
“我总是觉得,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也不知道能干多久。有一句话我经常挂在嘴边—我是来拍照的,不是来送死的。”在中国,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战地摄影师。战争之外,这些摄影记者们便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拿着照相机,记录着凡人身上的故事。汪蛟也一样,经历了战场上的震撼,如今的他特别喜欢安静的生活,修修车、养养小动物,在他看来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从危险混乱的战场回到和平生活中,汪蛟至今仍然无法适应这种两极的穿越。偶尔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利比亚的战场,他会有一刻晃神,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去过那里;哪怕是在超市里提着篮子买菜,他的脑子里也会突然闪现地下军营里的影像……
“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汪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