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明
(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中国广州510631)
“称呼是言语交际中用得最广泛最频繁的词语,而且具有鲜明的社会性。”(祝畹瑾,1992)因此选择恰当的称谓形式来称呼交际对象,对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和理想的交际效果都有重要的意义。本文讨论正式的社交称谓“原/前+职务名词+姓名”格式。(用Z表示)该格式在介绍身份时,不能直呼对方,适用于书面政论语体,常见于报纸、新闻等媒体,口语中少见,绝少用于对答语境。按照实际可能,Z格式有6种不同搭配方式:
从横向看,体现出“原”与“前”的不同,但它们都表达“非在任”语义。从纵向看,体现了“原/前”所在位置的不同。以S1中的A1为例,“国家”和“统计局”都是名词性定语,“原”是类前缀,它们一并修饰限制“局长”,使之准确定位。Z格式中,“姓名之前”的部分与“姓名”是同位关系,但两部分之间顺序固定,因此人们比较排斥S3或S4“姓名”提前的表述,如:
通常情况下,S3、S4不可接受,除非在“邱晓华”后有停顿。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解释,第一,语义的决定性,马庆株(1998)认为有“相对”义的词处于有“绝对”义的词前面。可以说“省会石家庄”却不能说“石家庄省会”。因为S3或S4违反了该条语义原则,所以不太能接受。第二,从认知表达来看,S3或S4明显违背了汉语由大到小、由整体到部分(个人)的线性排列原则(戴浩一,1990),因此不合法。
统计数据显示,在实际应用中一般不大说A2、B2。这也很好理解,由于受到时间一维性(线性原则)的制约,我们在说话时,倾向于先说清楚一类再接着说另外一类,这样才符合常规表达的习惯,否则有杂糅含混之嫌。如A1是“部门+原+职务+姓名”,类与类之间很顺,没有被拆开的情况。A1、A3与B1、B3等都如此。相比之下,A2、B2则有语序混乱之感,如A2的表达序列是“国家+原+统计局+局长+邱晓华”。“国家”与“统计局”本应该合在一起组成“国家统计局”,这样才能准确的表示是怎样的一个部门。而实际上却被“原”隔断,没有一次性说完,B2也属于这种情况。“相近的一类要在一起”非常符合认知语言学派提出的“距离近似”原则(张敏,1998),即成分之间意义联系越紧密,其表层联系也越紧密,反之亦然。由于A2、B2违背了这一原则,因此可接受度较低。基于以上分析,后文不再涉及A2、B2的情况。为了便于讨论,我们把汉语中丰富的职务名词大致分成四类,如下:
(一)“领导人级”①指处于“党和国家领导人地位”的级别,是封闭类,最典型的如:
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国家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全国人大委员长、全国政协主席
(二)“普通级”,这类涵盖面非常广,上可指“京城一品大员”,下可指“僻野九品芝麻官”。如:
部长、省长、局长、市长、处长、总司令、军长、县长、总经理、董事长、会长、秘书长
(三)“基层级”,这类一般都处于官职序列的基层,是封闭类,如:
村长、村支部书记、科长、科员、股长、支队长、排长、连长、班长
要特别说明的是,其中有一些职务名词可指普通级,也可指基层级,应视具体情况而定。以“校长”为例,如果指“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此时“校长”属于普通级。如果指“张家庄小学校长张大明”,那么“校长”属于“基层级”。类似“校长”这样的词还有“院长、组长、书记、队长”等等。
(四)国外重要级别的职务,如:
总统、副总统、首相、国务卿
(一)在介绍“普通级”职务时,用“原”一般要多于“前”
我们利用Google(高级搜索)②对“袁伟民”近一年内的相关表述进行了统计,如下:
从数据上看,S5中“原”为321例,S6中“前”为115例。“原”比“前”的用例要多。这一论断改变了过去人们认为Z格式中,“原/前”有同等效力的粗放认识。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被介绍人员是因为“非正常”原因而不在任,“原”多于“前”的现象尤其明显。这至少体现在以下(二)与(三)两个方面。
(二)因受到纪律处分而不在任,“原”的比例远高于“前”
S7和S8显示,“原”为261例,“前”仅有4例。我们在检索时,还发现了一个典型个案:
原广西壮族自治区主席成克杰、原贵州省委书记刘方仁、原云南省长李嘉廷、原国土资源部部长田凤山、原国家统计局局长邱晓华、原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等等……他们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给党的建设也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人民网)
在上例中,不厌其烦地连用5个“原”,并没有为了避免重复而换用“前”,这是为何?最合理的解释是,人们在介绍因受处分而不在任的职务时已倾向用“原”作标记。
(三)介绍牺牲或意外过世人员的职务时,多用“原”,不太用“前”
我们利用Google对一级英模“任长霞”(2004年牺牲)做了相关统计:
可以看出,“原”共有118例,而“前”为0例。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我们认为“原”不但可说明“任长霞”现在不担任局长了,而且可以很自然地暗含“她已经去世”这一深层含义。而“前”则不能。我们还对“原/前市委书记牛玉儒”进行了相关统计,三个搜索工具(人民网、百度、Google)的数据相加显示,“原/前”的比例为753∶55。
(四)对“基层级”职务介绍时,一般用“原”而不用“前”
尤金·奈达(1983)认为“称呼也许是最容易识别社会集团和语言之间的相关关系的词语了,因为称呼十分明显地表明人与人之间的权势关系。”因此职务大小会影响“原/前”的选择,如:
原小学校长张三︱原工资科科员李四︱原小岗村村长严德友
前小学校长张三︱前工资科科员李四︱前小岗村村长严德友
可以看出,“基层级”选择“原”组配,排斥与“前”组配。
上节我们讨论Z格式时,只涉及了普通级和基层级的情况,此时“原”的用例高于“前”。如果我们把讨论范围扩大,那将看到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情况。
(一)在介绍国外重要级别的职务时,一般用“前”不用“原”
表1 国外重要级别职务,用“原/前”的比例(来自“人民网”)
由表1可以看出,B1说法频率最高,即“国名+前+职务”模式使用的最多。A1和A3则基本上不用。为什么此时“前”又绝对多于“原”呢?我们认为用“前”受到了语言翻译的影响。如英语中的“pre-/former-”,它们都是能产性很强的前缀,把“pre-president/former-president”翻译成“前总统”是很自然的事。相比之下,很少有人翻译成“原总统”。
从使用频率上来看,B1也要远远高于B3,这是由于不同语言表达方式造成的。英语中“prepresident”是黏着在一起不容拆分的整体,因此“前总统”会自然地粘合在一起。由此知道,汉语的“前国家主席”(193例,人民网)大大多于“国家前主席”(5例,人民网)。因为“国家主席”是国家最高职务,属于国家机器,其不可拆分性显而易见。
(二)介绍“领导人级”职务时,整体上,“前”多于“原”
我们用Google对相关表述(一年内的数据)进行了统计,得到S11至S16:
以上数据显示,“原”总数为2530例,“前”总数为3252例。“前”比“原”多出722例。因此可以说,当介绍对象为“领导人级”职务时,使用“前”要稍微多于“原”。我们知道,“原”往往与“受处分、去世、职务小”等联系在一起,“前”则不是。举例来看,如“国家主席”是国家最高领导人,其威信、名望远远高于普通级职务。介绍该职务时,会受到“尊敬”潜意识的规约,而恰好“前”能比“原”表现出更多一点的“尊敬”意味。
(一)主客观外围因素解析
以上分析了“原”与“前”用在职务名词前的各种情况,可总结如下:
表2 “原”与“前”的使用差异
史有为(1991)指出,影响“相对形式”产生、发展与接受的主要因素有三大类:语言因素、客观因素、主观因素。我们认为“原/前+职务名词+姓名”也是一组相对形式,因此它们至少受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影响:第一,客观因素,由于人的社会阶层或类别的不同或政治经济地位的不同导致了身份的不同,导致反映客观事实的语言也必须对这种不同有所反映,“原/前”的分化就是应需而生。第二,政治心理需求,虽说公务员都是人民的公仆,但由于传统官本位思想的根深蒂固,区分“重要/不重要”、“在任/不在任”,甚至“高级/不高级”就显得尤为必要。第三,媒体宣传的主观导向作用、信息的畅通与便捷也是导致“原/前”的分化日益明朗的重要因素之一。那么,“原/前”的分化有没有语言内部的因素呢?答案是肯定的。
(二)语义内在因素驱动
“原/前”的差异与二者的语义密切关联。作为类前缀的“原”,语义上由“原来、原本”的语义发展虚化而来,可以概括为“原来的”。“原来的”与“现在”是二元对立关系。而“前”最开始是一个表空间的方位词,后来虚化为表时间的类前缀。“前”的语义指“以前是、以前的”。“前”与“现在”只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不是概念上的必然对立关系。这可从“以前→现在→以后(将来)”构成整个时间序列看得更为清楚。因此“原”可凸显“原来是而现在不是”的含义,而“前”则不太明显。
“原/前”的差异还可以得到词汇语义学的支撑。由“前”充当语素构成的一些合成词有褒义倾向,如:
前途:大有前途/*小有前途(词例引自《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下同)
前列:指最前面的一列,比喻带头或领先的地位
前程:美好的前程/*糟糕的前程
前辈:尊敬的前辈/*可耻的前辈
前贤:指有才德的前辈
前驱:革命前驱
从例句可以看出,含“前”的合成词其“尊敬”之义毋庸置疑。而由“原”充当语素构成的合成词则没有一个是褒义倾向的(“原生态”似乎稍有褒义倾向,不过这是很晚近的事情)。“原/前”的差异是在人们长期使用之中才渐渐分化的,并非短时之功。
从认知视角来看,“前”与“原”的着眼点有所不同,如“前院长”多是针对现任院长而言的;而“原院长”多是针对该人现在情况而言的,指该人现在不是院长。这种针对性差异在统计数据上也可以得到验证。
这里我们聚焦“A1与A3”和“B1与B3”之间比例多少的倾向问题。下面是相关数据:
S5A1∶A3=88∶241 S6B1∶B3=5∶110
S7A1∶A3=218∶43 S8B1∶B3=2∶2
S9A1∶A3=64∶54 S10B1∶B3=0∶0
S11A1∶A3=2∶965 S12B1∶B3=2∶691
S13A1∶A3=31∶876 S14B1∶B3=363∶1100
S15A1∶A3=181∶457 S16B1∶B3=36∶1060
因为S8、S10整体用例很少,忽略不计。A3多于A1和 B3多于B1的情况属于绝大多数。我们以S5为例:
可以看出,A3符合语义组配模式,因为只要“原”与名词性词组“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一次组合就可以完成,这也符合距离相似原则和语言表达习惯。可是真要从逻辑上考究的话,A3可能会引起逻辑上的不严密,乃至误解。有人会质问,“国家体育总局”还在,怎么能用“原”呢?我们认为,语言表达不是逻辑真值的刻板映射,语义内部制约和语用表达习惯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退一步说,A3中的“原”并不是指向或限制“国家体育总局”而是限制“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整个字段。实际上A3并不违反逻辑,但毕竟容易引起误会。无论怎样解释,语言事实表明,A3与A1这两种看似悖论的力量至今仍在互相竞争。一般情况下A3要多于A1,因为语言表达跟语义、语用的关系是第一位的。特殊情况下,A1才多于A3,如S7、S9。与此类似的是B3多于B1,兹不赘述。
“原/前”的差异还处于动态发展阶段,因此本文的数据统计只能反映一种倾向性。而且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在介绍“领导人级”职务时,整体上,“前”多于“原”中采用了三组数据作说明,而不是一组数据,这似乎不是很和谐。我们认为正是这种“不和谐”才是正常的,才真正表明了“原/前”的动态竞争状态。
储泽祥(2003)论述了“老局长”的相关问题。“老局长”是口语性质的,可以当面称说所指对象。但“原/前局长”属于书面语,不能当面称说。这是它们的本质区别之一,如:
原局长︱原公安局局长︱*原刘局长︱*刘原局长︱原任局长
前局长︱前公安局局长︱*前刘局长︱*前刘局长︱前任局长
老局长︱老公安局局长︱*老刘局长︱*老刘局长︱*老任局长
以上差异跟“书面与口语”、“正式与非正式”、“严肃与亲切”等语用场合有关。
还有“原/前任”的差异问题。“原任”可以做修饰语,也可以做动词,而“前任”只能做修饰语,没有动词用法,如:
原任局长李大平︱李大平原任反贪局局长,现任省公安厅厅长
前任局长李大平︱*李大平前任任反贪局局长,现任省公安厅厅长
另外,“原任”可指“现任”之前的任何一任,所指对象不明。“前任”可指“前一任、前两任”,所指对象可较为明确。“时任”是指当时任职的意思。在“时任”之前,一般都有指示时间的具体信息作为参照。
关于“原/前局长”的用法,哪个先产生、哪个后产生,限于资料与篇幅,我们没有做过多考察。本文也没有讨论“前/原苏联”的问题。
注释:
①郭熙先生(个人交流)曾指出可说“中央领导人”或“中央领导”,但只能说“省领导”不能说“省领导人”,或只能说“部领导”不能说“部领导人”。并戏称“中央领导是人”而“省领导或部领导不是人”。由此可见,不仅官职大小客观存在,而且在语言表达上也已经有了实在的区分。王葆华教授(个人交流)认为“领导人”与“领导者”也有识解差异。对此,我们深以为然。
②本文相关数据,来自人民网的,经过了人工排查;来自百度、Google的,利用了高级搜索功能,数据统计时间在2008年12月15日至30日期间。三个搜索工具所得到数据基本上呈正态分布关系。
储泽祥:《“老/小·姓+称谓性指人名词”格式的使用情况考察》,《语言文字应用》2003年第3期,29-33页。
戴浩一:《以认知为基础的汉语功能语法刍议》,戴浩一、薛凤生主编,《功能主义与汉语语法》,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200页。
马庆株:《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页。
史有为:《相对形式的产生、发展与接受》,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等编,《语言·社会·文化》,北京:语文出版社,1991年,112-124 页。
尤金·奈达:《关于社会语言学》,载祝畹瑾《社会语言学译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27页。
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223-224页。
祝畹瑾:《社会语言学概论》,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