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情深深似海

佚名

很难想象，1966年9月2日深夜，是怎样一个古怪的夜晚！也许那夜像打翻了墨水瓶，整张稿纸没有一点洁白的地方；也许那夜狂风大作，雷霆万钧，偌大的上海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也许那夜花好月园，竹影摇窗，与从前和未来的夜别无二致。然而就在那晚，午夜已过，凌晨刚至，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傅雷与夫人朱梅馥携手同肩，双双自杀身亡。

傅雷夫妇走得干净，义无反顾，像风拂春池，遂又了无纤痕。傅雷的一生长身玉立，宁折不弯，朱梅馥雍容静肃，柔情似水，两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一对恩爱夫妻，能如胶似漆、举案齐眉，也许不难；但真正能够做到携手共赴正义，蹈死不顾，恐怕自古至今也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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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4月7日这一天，傅雷诞生了，但不幸也随之而来。4岁时，他父亲蒙遭冤狱，一病不起，而母亲在他父亲被囚时四处奔走，营救其夫，以致无暇照料孩子们——他的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都相继死去，只有傅雷侥幸生存下来。

这种极大的悲哀从心理上摧毁了母亲，致使她对儿子存着一种病态的期望：她希望傅雷能出人头地，为屈死的父亲一洗怨恨。从那时起，她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督促傅雷的学业。

那是一个夏季的早上，傅雷又逃学了。不想这天，学堂的先生找到他家，责备他的母亲不该让他缺堂落课。送走先生，母亲在亡夫灵前大哭一场，发了好一会愣，竟然下了一个决心：杀死自己的儿子，再自杀。

到了晚上，傅雷已经睡沉了，母亲又跪在先夫的灵前哭了一阵。之后，她拿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将傅雷捆好缠紧，然后把他掀下床。傅雷从梦中惊醒，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疯狂的眼睛，这眼睛傅雷一生都不曾忘记——布着红丝，瞳孔像要眦裂一般，且充满了杀机。

他吓得大叫，并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开始求母亲，恳求她饶了他这一回。但是傅雷绝望了，从那双可怕的眼睛里他看不到一点仁爱——母亲开始向外拖他，他的身体在地上扭动着，但无济于事。傅雷知道母亲是在把他拖向一个离家不远的深水塘，他叫着、喊着，直到几位邻居奔出来。他们把母亲推倒，解开了包袱皮，救出了傅雷。

自那以后，傅雷再不敢逃学了。不过，他还是不喜欢那些枯燥的八股文章，以致有一次在家念书的时候他睡着了。忽然，他觉得一阵烧灼的疼痛，低头一看，母亲拿着蜡烛，让流下的蜡泪淌在他的肚子上。母亲笑着对他说，那是为了驱除他的睡意。

这种残忍的、非人性的督学方式，使得幼年的傅雷时时处在惊恐的状态，他的心灵被严重地扭曲了。从小学到中学，他曾两次被校长开除，一次被迫辍学。读书十几载，他一张正式的学位证书都不曾拿到。

在这漫长的成长之路中，傅雷的心理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没有父爱与手足之爱，也没有学友之爱，更不要说年轻异性之爱。他所得到的爱全是从母亲那儿来的，这爱是一种寄自己全部希望于一个男人的感情，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乱之情。这一切给傅雷在两性方面和社会生活方面带来了困惑和障碍。甚至，少年傅雷差点选择了同性之爱。

像他那样一种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呢？

1927年的最后一天，傅雷赴法留学。在傅雷去法国留学前，由母亲安排，他与他的一位远亲，比他小5岁的朱梅馥订下了亲事。朱家是傅家的同乡，未婚女孩儿，时年仅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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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显然没有将这个14岁的表妹放在心上。到了法国，傅雷很快就融入其中，他的天才像烟花般展现出来。傅雷与徐志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的天才之路：两人竟能那么快、那么轻松地进入西方文艺经典的大门，并周身汲取有益的养分。

也是在这里，傅雷遭遇了激荡他生命的爱情。

缘分总是悄然而至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傅雷认识了漂亮热情的法国女郎玛德林。对艺术见解的惊人一致，让两颗年轻的心靠在了一起。在这之前，傅雷一直裹在儿时那层黑色的胎膜之中。而玛德林，她只用她的大胆且魔幻般的眼睛与柔和的声调就轻轻易易地摧垮了那个大而黑的胎膜，傅雷与黑暗一同从那里面坠落了下来。一切都在阳光下了，万物恢复了原色，哦，人间竟然这么温暖和美！

大概是在1929年初夏，经过半年的发展，傅雷觉得应该向玛德林求婚了。对一个中国男人来说，结婚意味着担负起很多的责任和义务，尤其是他这么一个重感情的人。每想到这里，傅雷的血就热起来。可母亲会怎么想呢，她会让他娶一个“番女”吗？还有那个在家乡等待他的未婚女子。虽说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不过，她为什么就一定是他的妻子呢？

想到这些，傅雷不再犹豫，他拿起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傅雷向母亲表明他已是成年人，婚姻之事不应由母亲操心，他明白表示，要表妹朱梅馥不必等他了。写完信，他请刘海粟（著名画家，傅雷在法国的挚友。）替他发掉。

不过，他不知道，这天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首先一个意外是傅雷去找玛德林，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正和另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这使得傅雷大为光火，当场把一张椅子向那个男人砸去，幸好他的手不准。另一个意外是，刘海粟夫妇俩将那封悔婚信扣留了下来，根本没有发往中国。从后来傅雷与朱梅馥的婚姻来看，傅雷应该感激他们，因为他的妻子的为人、个性不单是他所需要的，也是最理想的，可以说他的一切没有朱梅馥的支持就无法实现。

那次，傅雷把心底的爱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了玛德林，随后他向她求婚。但在玛德林的眼里，那些只是一些世俗的手续。“我们明天就搬到一起吧，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但同时我们又是自由的。”玛德林的话又一次让傅雷暴怒，两人再次争执，直到两人都落下泪来。

他们不断地和好又不断地发生新的问题，每次都是因为玛德林的“自由人”的爱情观念，傅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她，因为他从玛德林泪痕满面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欺骗，玛德林爱他，他知道，但这种爱法使他痛不欲生。

6月的一天，玛德林突然奔到了刘海粟的住处，“快去，我才把他稳住，他要自杀给我看。”

刘海粟立刻赶过去，好不容易才从傅雷的手里将枪夺下来。刘海粟本以为傅雷带枪来只是吓唬一下人，开个不适当的玩笑而已，谁知等他拉开枪栓，里面真的有一颗子弹掉了出来，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那一次后，傅雷终于平静下来，他开始认真地回想他与玛德林的感情过程以及他们共同的经历，傅雷知道朋友们的劝告是中肯的，像他这样一个深受中国人文精神影响的人，是再难与玛德林的“新的婚姻观念”共存的。

想到这些傅雷后悔了，他内疚地告诉刘海粟，他想自杀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那封悔婚信对那个等待他的女孩子打击太大，他真担心他的表妹朱梅馥会为此寻死。到这时，刘海粟才顺水推舟将真相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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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傅雷与刘海粟夫妇结伴回国。1932年傅雷与朱梅馥结婚了，这是母亲最大的安慰。她给自己的儿子选了一个好媳妇，既俊美又温贤，且读过书，进过学堂，几乎是个天生的伺候自己儿子的女人。

回国后，因傅雷脾气异常暴躁，稍不如意便大发其火，再加之不懂人情世故，极难与同事相处。多次碰壁后，傅雷开始将自己关在家里，一心一意从事翻译工作。

1933年9月，傅雷的母亲亡故，这对傅雷的打击极大。母亲一心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可如今他却依然一事无成。就像傅雷说的那样，母亲是死于心病。幸好妻子朱梅馥是个贤淑又善解人意的女人，不但给了傅雷力量去面对母亲的死，而且给了他一个温馨的家。

说起傅朱两人的婚姻生活，虽不至乏善可陈，但确实没有传奇之处。一开始，傅雷娶朱梅馥不过是遵母之命，朱是一个敦厚善良的人，默默爱着傅雷，近乎于卑微。举一个例子：傅雷初回上海时，常与人打麻将牌或打桥牌以消遣。本来玩麻将在知识分子中纯粹是娱乐，可是傅雷不，他以为打不赢就说明自己愚蠢，他把总输牌等同于自己智力低下，会被人看不起。因此每次输了，都要继续打下去，好像非得赢回来才罢休。玩桥牌更是如此，他这般的脾气，只有朱梅馥与他为对儿，可一旦傅雷方处于被动，朱梅馥就紧张不已，而越紧张就越容易计算不准。这时傅雷就会大声斥责：“怎么可以这么出！”然后轻则摔牌不打了，重则掀牌桌，搞得人仰马翻、狼藉一地，把本来是消遣的事弄得一团糟。最狼狈的当然是朱梅馥了，她不仅得忍气吞声，还得赔笑脸向牌友作揖道歉。

不仅如此，傅雷浪漫的个性让他在婚后再一次陷入了疯狂的爱情之中。傅雷发了狂地追求他的学生的妹妹，而那位年轻的女孩子也发了狂地追求他。因此，朱梅馥的境地就可想而知了，一股傅雷的风就吓坏了她，不要说还有那个女孩子的风。这两股风一交错，就把朱梅馥和她的可怜的家卷上了天空。朱梅馥能做的只是紧紧抓住年仅四五岁的傅聪与尚在婴儿期的傅敏以及旋转中的那个“家”。用后来傅敏说的一句话，“爸爸对我妈妈说，没有某某，我就没有工作的灵感与热情！”

现在的我们无法了解朱梅馥当时的想法，但是她依然宽厚地容忍他，纵容他。她把那个女子当客人当朋友对待。后来该女子离开了上海，若干年后她说，她是被朱的善良宽容所打动，无法面对，主动退场的，她知道当时傅是很喜欢她的。

这之后，朱一如既往地照顾傅的生活、人际交往，朱用菩萨一般的性情一次次扑灭傅的躁烈，可以说，没有朱梅馥就没有以后的翻译巨匠傅雷。朱梅馥后来在家书里对傅聪说：“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现在，我们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也许到了那一刻，傅雷才懂得只有一个像朱梅馥一样的女人才能与他相处相守，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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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2日深夜，上海，傅雷的家。

傅雷吞了一把毒药，药的剂量足以使他死亡，然后与他的夫人告别。朱梅馥把他搂定，担心剧毒会使他本已衰弱的身体再受太多的苦痛。他摇摇头，他的心在说:“我已然听到那歌了。”……她凑近他，觉察到气息已渐渐微弱，朱梅馥确信她怀中的人听到了“这缕恬静的声音，不久也朦胧入梦了”，于是把他正正地放在沙发上坐好。

她站起来，把绳子搭过窗棱，小心地结好一个套儿，她侧过头，见傅雷头仰着，像是睡熟了；这才再把头钻进去，用足尖拨倒了垫起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