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为何这样痛

2012-06-22 09:58
决策 2012年9期
关键词:雅各布城市规划规划

■本刊记者 杨 敏

城市规划理性的图面功夫,与寻常百姓感性的市井生活,似乎很难在某种程度上耦合。不仅如此,规划绘就的城市未来蓝图,也时常与现实发展需求摩擦碰撞,于是,中国规划人有了一份“遗憾的事业”。

每天早上,69岁的鲁老太,都要过条大马路去超市买菜。八车道的路幅,绿灯设计成36秒。“每天过马路都心惊胆战,我一个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只有站在马路中间喘口气,等下一个绿灯才过得去”。

回迁户鲁老太所在的小区,原是她所在城市最大的一个城中村,5年前,这里的村民“被城市化”,有了大马路、大广场、大片绿地。但是,鲁老太还是怀念以前的生活。

鲁老太的城市,经几代规划师之手,不断扩容长大。规划师关注的是如何拓展这个城市的物理空间,而鲁老太关心的则是过马路能否更安全,暴雨后小区会不会积水,最小的孙子能不能上得了一墙之隔的小学。

城市规划理性的图面功夫,与寻常百姓感性的市井生活,似乎很难在某种程度上耦合。不仅如此,规划绘就的城市未来蓝图,也时常与现实发展需求摩擦碰撞,于是,中国规划人有了一份“遗憾的事业”。

体制之痛:遭遇“首长规划”

退休之后,旬凯最大的爱好就是旅游。这位曾经供职于中国城市规划院的规划大师,在规划自己的旅游目的地的时候,把广东沿海的一个地级市画上了“红叉”。

这是一座他永远都不想再去的城市。20年前,旬凯主持编制这座城市的“城市发展总体规划”,20年后,旬凯发现,这座城市的“城总规”早已面目全非。

旬凯的遭遇,是中国规划人普遍的角色尴尬。而这尴尬的根源,是城市规划永远跑不赢城市的变化。

中国城市发展到底是怎样一种惊人的速度?

近日,有媒体利用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研究成果,对中国城市建成区的扩张进行分析和排名。

研究显示,从1990年到2000年,中国城市的建成区面积从1.22万平方公里增长到2.18万平方公里,增长78.3%;到2010年,这个数字达到4.05万平方公里,又增长85.5%。20年间,扩张面积最大的省份分别是广东、山东、江苏、浙江和辽宁。

1990年,中国省级行政单位城市建成区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只有北京。到2010年,已有7个城市越过这道标杆。

这20年,正值中国城市化的青春期,“旬凯们”为城市勾画的发展蓝图,往往七八年就被提前突破。

以北京为例,从1993-2012这20年间,北京经历1993、2005两次大的城市总体规划修编。2013年,又将启动新一轮修编工作。

谈及修编的原因,有关负责人称因2005版规划的人口目标和人均GDP目标提前突破。北京常住人口已达1961.2万人,提前10年突破了2020年控制在1800万人的目标。2005版总体规划中2020年人均1万美元的GDP指标也于2009年提前实现。

城市总体规划由于人口规模和用地规模的提前突破,往往成为“短命”规划。按此逻辑,是否人口规模一旦被突破,城市总体规划就要随之修编?规划的标准和准则到底是什么?

目前,通行的规划标准是假定常住人口规模,即根据具有公民权利的城市人口的正常的家庭生活,来设计城市功能和设施配套,可是这些假定在城市化的脚步冲撞下,越来越站不住脚。

欧洲一些国家的城市规划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变,而国内的城市往往是一届领导一个规划。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副部长仇保兴认为,在中国,地方行政首长换届之后,城市发展总体规划需要修编、调整的案例很多。在建设系统内部,这种情况被称为“首长规划”。

由此可见,规划标准不是问题关键,发展冲动才是核心所在。

频繁变脸的“城总规”,俨然成了中国城市化高歌猛进的一个注脚。但是,中国城市中也有五十余年坚守“城总规”,发展不越雷池的一个特例。

石河子,就堪称中国规划界的一个经典之城。

1958年,来自上海的规划师赵琛领衔编制石河子城市总体发展规划,他没想到的是,40多年之后,当他再次来到石河子,惊喜地发现他的规划几乎百分百实现,“甚至连一条道路的位置都没有改动”。

上世纪90年代,石河子跟其他城市一样面临城市发展空间问题。“那时我们的城市总体规划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好在还是兵团体制,控制得非常严格,没有因为政委换了,规划就作废。”石河子建设局一位负责人回忆。

为了保住1958年制定的城市总体规划,石河子多年坚持专家评审制度的方式,以确保城总规不因个别领导人的意志转移而改变。

这是以军人执行命令的方式,成就的规划经典。

遗憾的是,特殊管理体制下的石河子模式,是不可复制的。这样一个孤零零样本城市的存在,越发让人看到“规划”与“首长”两者之间力量的悬殊。

理念之痛:碎片化格局形成

2006年,有这样一本书,让深具焦虑感的中国规划人和城市研究者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被评为100年来影响美国人最重要的100本书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堪称西方城市规划思想的一个分水岭。

在此之前,城市被理解为建筑的延伸,城市规划仅是物质空间的设计,是一个纯技术的过程。雅各布斯颠覆了传统规划思想,她告诉人们,规划是一个建立在对城市的理解基础上的系统的调控过程,是城市中复杂关系和不同人群利益的协调过程,更多的是一个政治过程。

问世40年才有了中译本,有人感叹它来得太晚,也有人说来得太及时。当人们回味这位妇人“唠叨”的时候,发现中国城市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正是40年前美国遇到的。

在雅各布斯的笔下,城市不再只是建筑、道路和桥梁组合而成的水泥丛林,她更关心下水道是否堵了,自来水是否干净;孩子们是否安全,公园里的路灯是否可以照见黑暗的角落……

站在雅各布斯的立场,去审视当下中国城市,人们会问城市规划仅仅是物理空间的问题吗?城市的社会意义在哪里?

雅各布斯曾经左右开弓批判过的强势规划理念:城市美丽运动和现实主义,正徘徊在中国城市上空。前者以美化、亮化,改造、重建之名,拆掉原本活动充沛的旧城区。今天,推土机变成城市规划师延伸的手臂,辉煌的建筑景观、广场草坪,满足了好大喜功者的审美需求。后者则以吞山襟海的大气势,罔顾现实需求搭积木似地让一座座现代新城拔地而起。据相关统计,目前全世界在建的摩天大楼87%在中国,但是中国却没有一个城市有像样的下水管道系统。

著名媒体人、《城记》的作者王军认为,如果把城市问题只看成一个物质问题,而不是一个社会问题,希望用推土机来解决这一问题,结果社会矛盾只会被推土机越碾越多。

现在许多城市要消灭“城中村”,这正是简·雅各布斯当年批评的美国现象。“城中村”所存在的问题关键,所谓的物质问题的背后是非物质的。

站在雅各布斯的立场,去审视当下中国城市功能定位,不禁会问,单功能的街区还是多功能街区更能带来城市活力?

纵观中国,有183个提出建设国际化大都市目标,这些城市都是按照“功能纯化”的理念去分割城市肌体的。雅各布斯认为,城市之所以生动,一个重要原则是多样性,或者说一个区域不能只承担单一功能,无论是CBD(中心商业区)、市郊住宅区和文化密集区,实际都是机能不良的地区。

城市人经常埋怨是汽车多引起了交通拥堵,雅各布斯则认为是城市规划将许多区域生硬地隔离开来,人们才不得不更多地依赖汽车。

北京的天通苑和回龙观,是两大功能纯粹的“睡城”。那么,与“睡城”相应的肯定是“堵城”。

雅各布斯强调城市规划必须以理解城市为基础。只有从一个城市居民的生活体验出发,规划师才会发现城市社会经济的活力,在于城市功用的综合性,而不是其单一性。

站在雅各布斯的立场去审视中国城市,就会发现,一直强调对外开放的城市内部,正被规划分割成一个个孤岛状的封闭单元。

“创建一个对所有人都开放的公共空间”的现代城市理想,已经宣布破产,城市开始碎片化。从行政中心、到单位大院,再到高档住宅小区,封闭式管理是最重要的价值取向。食堂、会所、超市、保安,都只有自我服务功能,这一现象被媒体称为“资源的俱乐部化占有”。

孤岛围墙之外的街道,尽管越做越宽,但只剩下交通功能,逐步丧失社会交往功能。所以,有人诟病中国城市,没有街区文化,只有大院文化。

孤岛化和碎片化的城市,难以凝聚居民共识,形成共同利益,让市民找不到归属感和安全感。

生态之痛:从规划到反规划

或许城市碎片化给市民带来的安全感缺乏,还远远不及城市生态问题带来的危机感强烈。

2012年盛夏,北京暴雨成灾,73条鲜活的生命逝去;北京、哈尔滨等地屡屡发生的道路塌陷事件,让城市人的出行变得“步步惊心”。

城市为何变得如此脆弱?从规划角度来讲,很多时候中国城市建设已经偏离常识。

先秦时代,中原人选址筑城的原则是:“高毋近阜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就是说筑城向上不要靠近高地,就可以有充足的水源;向下不要靠近潮湿低洼的地方,就可以省去排水的沟渠。

这是法道自然、趋利避害,最淳朴的生态观。但是,今天,我们发现所谓半山别墅、观澜公馆成了规划人最得意的作品;而城市的扩展也呈现海拔越来越低的趋势。

根据卫星遥感监测数据显示,过去20年间我国多数城市的扩张都是越来越低。天津市的建成区在1990年的平均海拔为5.95米,到2000年降到4.12米,2010年下降为3.26米;宁波市建成区的平均海拔在上世纪90年代为7.99米,到2000年降为6.11米,而到2010年变成4.82米。

此外,广州、北海、连云港、汕头以及上海等诸多城市建成区的海拔高度,最近20年都在持续下降。

专家认为,城市建成区的平均海拔明显下降,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是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会有所下降,在灾害面前更加脆弱;第二说明城市越来越多地占用了更优质的耕地。

为什么一场雨就会有水灾?就会有人被冲走、房子被冲塌?清华大学地球系统科学研究中心教授宫鹏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国现在的城市扩张不断往低处走,河边、湖边都开发了建设房屋。

反生态的城市,需要用反规划去纠偏、去矫正。那么,何谓“反规划”?

北京大学教授俞孔坚,从2006年起,在中国诸多城市推销他的“反规划”理论。

他认为,反规划不是不规划,也不是反对规划,而是“强调通过优先进行不建设区域的控制,来进行土地和城市空间规划的方法论”。

俞孔坚在他的《回到土地》一书中,用两个比喻直观而简明地概括出“反规划”的精髓。

第一,先画“绿线”,再画“红线”。俞孔坚认为,传统的城市规划是先用“红线”划定“城市建设边界和各个功能区及地块的边界,剩下的才是自然的地方,才是农业,才是林业,甚至连绿地系统也是在一个划定了城市用地红线之后的专项规划”。而“反规划”则是先画“绿线”,重在规划和设计“城市生态基础设施”,先做保护规划,再做建设规划。

第二,市长管“底”,市场管“图”。因为“反规划”颠倒了“城市建设与非建设区域的图底关系”,非建设用地是“底”,建设用地是“图”,俞孔坚强调以公益为己任的市长的责任,不是“扩图”而是“保底”。

显然,在地方政府无法摆脱对“土地财政”的依赖之时,“反规划”从理念到实践还尚需时日,但是已经有城市开始尝试走出这一步。

台州、秦皇岛,就是俞孔坚“反规划”理论的试验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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