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泳
痛并快乐着。尽管一个人的拍摄有时候令人痛苦,但谁让她喜欢呢?孤独有时候也意味着自由。纪录片给了未未一个舞台,一个独自起舞的舞臺。注定,她是这个舞台上孤独的舞者。
英未未是我大学师妹,也是我曾经的同事。大学毕业,我们都分配到机关工作。
那时候的女孩子都希望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好是公务员(现在也还是这样,也许更加如此),但这样的生活未未适应不了。她从1999年开始做纪录片导演,2001年拍摄了《盒子》,这是她第一部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拍的是一对同性恋女性的生活。小甲是个画家,小乙是个歌手。她们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共同构筑了一个纯净、美好而又封闭易碎的二人世界。一个女孩看了《盒子》说,姑且不论其地位、作用和时代性,单单去感受片中的气息,爱情的气息弥散了整部片子,实实在在的生活。我喜欢这个女孩所说的感觉,淡淡的温情温暖弥漫。《盒子》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国际电影节,获得很高的评价,这促使未未彻底下决心从机关辞职,去了上海电视台做纪录片。
前几年,未未给我寄来她拍的《傅雷》和《钱钟书》等纪录片。我最喜欢的是《傅雷》,一连看了三晚,每晚看一遍,每一遍的感受都是那么强烈。未未把傅雷的天真——做人真,做学问真,处世真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从天真而固执的傅雷身上,看到了未未自己的影子。
今年8月初,未未说,她写的书《和自己跳舞》已经付印,当时,我还不知道书的内容,只觉书名和我所知道的未未是那么地贴切。在这个日益功利浮躁的社会里,不觉中,未未已成为一个珍稀动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坚持自己的喜欢,在自己钟爱的事业领域里,孤独起舞。
不久,看到新书,书中内容是未未与中国女纪录片导演对话的访谈录。未未在《跋》中写道:“我选择了女人,她们让我感到亲切而温暖,她们是我的镜子,我在镜子里审视自己……摄像机背后的女人们,对镜头里世界的注视,或温柔、或冷静、或思辨、或诗意、或轻松。作为同样是摄像机背后的女人,我与同类的相遇是一个愉快的过程。”
从她们身上同样可以看到未未自己的影子。书中有一篇说的是她自己,写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机关工作的痛苦。她形容那种日子,就像一条走廊,能从这边清晰地看到尽头,生活是完全没有意外的,不仅知道明天会怎样,连退休的时候甚至死的时候会怎样都看得到。她说,那时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了,真的不甘心。接触纪录片后,未未终于清楚,这是她真正喜欢也想做的事。
这条喜欢的路并不容易。在制作《盒子》的过程中,她几次觉得自己没法坚持下去。她是个非常感性的拍摄者,以至于很难把自己的工作和拍摄对象的生活区分开来。拍摄的时候,她被某些场景所感动,无声地痛哭许久。在看素材的时候,在制作后期的时候,情绪和压力都令她感到,拍纪录片“首先是一种精神上的累”。
痛并快乐着。尽管一个人的拍摄有时候令人痛苦,但谁让她喜欢呢?孤独有时候也意味着自由。纪录片给了未未一个舞台,一个独自起舞的舞台。注定,她是这个舞台上孤独的舞者。未未在《一个人的舞蹈——追忆〈盒子〉》中写道:“纪录片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我可以跟着不同的人去经历不同的生活,作为一个记录者和见证者。记录的过程就是真实触摸他们生活的过程,我仿佛也这样生活了一回,像一个演员,不过我永远在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这种即兴的感觉总是让我感到兴奋。”
未未在《后记》中写了这本书成书的过程:历经六年,献给父亲的礼物。可是,未未的父亲却没能看到书的出版,他甚至不知道这本书将献给他。
2006年,未未的父亲因心梗猝然离世。父亲的辞世成了未未心头永远无法消解的痛,未未用心血泣成思念父亲的文字:“我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导演了他的葬礼:厅堂里始终放着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乐曲——《月光下的凤尾竹》,父亲的身体上撒满了黄玫瑰,我致的悼词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我为父亲67年的人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浪漫的父亲和玫瑰花和他最爱的音乐一起去了天堂。”读到这里,我泪眼模糊。我想她的父亲也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