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乐韵
12月4日,《纽约邮报》的头版照片刺激着所有人的眼球和神经:一个落入地铁轨道的男子一面双手压在站台边缘挣扎着要爬上去,一面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地铁列车正迎面冲来。报纸的大标题写道:死定了——被推到地铁轨道上,这个男人即将死亡。
58岁的落轨男子韩基硕(Ki Suk Han)遭遇猛烈撞击后不幸身亡,他是因与30岁的非洲裔男子纳伊姆·戴维斯(Naeem Davis)在站台上发生争执,被后者一把推下站台的。事发当天下午,戴维斯被纽约警方逮捕,面临二级谋杀罪指控。
悲剧发生后,公众和舆论的关注点却更多地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正巧在现场抓拍下这张颇具冲击力的照片的摄影师乌马尔·阿巴西(R. Umar Abbasi)——责问像暴风雨般朝这个自由摄影师袭来: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摄影师的辩白
从1990年到2003年,纽约地铁中有702人落轨,死亡率近50%,其中大部分是无意逃生的自杀者,还有不少是因为吸毒或酗酒而意外失足身亡,被推下站台而致死的只有3%。正如一位纽约新闻摄影师所说:如果不是《纽约邮报》这张照片,这件事也不会受到那么大的关注,可能上不了头版。
回顾新闻摄影史,死亡一瞬或濒临死亡的画面定格总能激起观者强烈的情感反应,比如著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在1936年西班牙内战期间拍摄的《战士之死》,近距离记录了一个中弹士兵倒下的瞬间。
卡帕的作品成了传世之作,阿巴西的摄影却成为讨伐对象。许多读者、包括业内人士强烈质疑:摄影师有空拍照没空救人?《纽约邮报》实在是缺少人文关怀,非要用这样的画面和文字来刺激人吗?——韩基硕家庭的牧师说:“(韩)家人看到照片后无法入睡,她们一直待在我的住处,看到他们这样,我非常非常难过。”
阿巴西给出的辩解是:他当时希望用闪光灯引起司机的注意,而且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不是不想伸出援手,只是无能为力。
“我当时在49街地铁站站台等车,突然听到人们发出惊呼。”阿巴西向《纽约邮报》描述了当时的情景,“我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个人从空中飞过,落在轨道上。”他举起相机开始朝那个方向跑去,相机甚至未来得及设定到正确的参数,“我不停地拍摄并按闪光灯,希望列车司机可以看到什么东西并停下来。”
按照阿巴西的说法,当时他并不确定相机是否记录下所发生的事情,“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我听到人们的叫声到列车撞到那名男子大约只有22秒钟”,而“受害者离我非常远……我无法跑到他身边”,“火车在我到他身边之前就撞上了他,周围没有人试图把他拉上来”。回想起来,他也没有听到那名男子呼喊求救,“可见事情发生得有多快”,“我所能听到的是那名男子的头部与火车相撞的声音:砰!砰!砰!”
事故发生后,可怜的韩基硕躺在那里,“扭曲得像个破布娃娃”,阿巴西感到痛苦无助。驾驶地铁列车20年的司机则受到极度惊吓,一时失语。在急救人员到达前,一位名叫劳拉·卡普兰的年轻医生和另一名好心人试图给韩做心肺复苏术,却无济于事。
“人群随后过来,他们拿着能拍照的手机,互相推挤,试图看看那名男子,拍摄视频。我向他们大叫,让他们后退,以便让医生有足够的空间,因为人们正在逼近她。她向我表示了感谢。”阿巴西还记得,一位纽约城市交通管理局的牧师给韩作了临终祈祷。
“当这一切结束时,我都没有查看照片,甚至根本不知道抓拍到了如此细节的照片。”回到《纽约邮报》办公室后,阿巴西把相机存储卡交了上去。直到当天很晚时最终看到图片,“我的心开始狂跳。再次观看事件的整个过程,这很可怕。”
阿巴西失眠了,他对第二天人们看到报纸后的愤怒和指责感到意外,“但我不会让那些不做调查研究的批评家干扰我,他们不在现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转瞬间发生的。”“真相是我无法及时赶到那名男子身边,如果我能的话,我会那样做的。但列车行进的速度超过了我的能力。”
他还提到:令人感到悲伤的是,那些靠近受害者的人们只是旁观,没有做任何事,你可以在图片上看到这一切。
韩基硕的女儿阿什利伤心地说:“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不在了。事情已经发生,我不想一直回忆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会想,当时如果有人花几秒钟把他拉上来,那该多好。我真的希望最后有机会告诉父亲我有多爱他。”
记录还是参与?
美国文化评论家、小说家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曾写道:“摄影基本上是一种不干预的行为。干预就无法记录,记录就无法干预。”
但生活中,涉及到生死抉择的时候,旁观者似乎更倾向希望,拿着镜头的那个人能成为死亡的阻止者,而不是站在一旁的观察者。阿巴西的照片自然而然让人联想到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的《饥饿的苏丹》。
1993年,凯文·卡特去遍地饿殍的苏丹拍摄,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正艰难地向食品发放中心爬去,一只秃鹫在她身后,眈眈而视。凯文说,他选好角度,在那里静静地等了20分钟,希望拍到秃鹫展开翅膀、觊觎女孩的样子。拍完照片后,凯文赶走了秃鹫,把孩子抱到了救助站。
这张震惊世界的照片为凯文·卡特赢得了普利策新闻奖,也却也给他带来了诸多批评:冷酷的等待难道就为了拍到一张很酷的照片吗?在普利策颁奖仪式结束2个月后,1994年7月27日,卡特被发现死在他的小货车内,属自杀身亡,终年33岁。他的临终遗言也许透露出他内心的无奈与苦闷:“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的程度。”
阿巴西见证整个事情发生,只有22秒的时间。这样的境况下,道德标准就真的是非黑即白吗?在争议声中,也有几位匿名接受美国网络媒体《都市纽约》采访的摄影记者对阿巴西的举动表示了理解。
“老实说,我觉得不能怪那个摄影师。”一位受访摄影师指出,那个站台上至少還有十几个人,任何一个身体健全的人都可以出手相救。所以那些责怪摄影师为什么不先救人的评论者,真的应该问一下,边上还有哪些人?“要么大家都有责任,要么都没有,不能只怪那一个。”
另一个摄影师表示,“兜里随时揣着照相机的我们是社会的观察者,相比亲身体验参与,我们更加倾向通过镜头来看生活。这是我们的综合征。”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炒作过头了。“从照片本身很难判断摄影师与受害者之间相距多远,也许他根本不能救到那个男的呢?”不过,“显然这个摄影师不够专业。他把照片卖给了报纸,可能开了个好价钱。如果他拍到了那个人被推下去的瞬间,或许价码还要更高。”而更值得指摘的是新闻编辑室里编排照片版式的方法。“这张照片只是起到了刺激眼球的作用。如果那是我的父亲或者兄弟出现在这样的头版上,我会非常愤怒。”
还有一个半生都在拍摄突发新闻的记者说,像(纽约地铁)这样的照片,甚至是更具冲击力的照片,在近一百年里面不断出现,一些历史照片如今也被搬进了展览馆或者印成专辑。受众反应截然不同的原因在于,时间冲淡了大众自我加强的正义标准。“我自己拍摄的照片中,有一部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打算公开的,因为沉浸在现实中的我们似乎还无法接受。”
前不久在加沙报道巴以冲突的新华社摄影记者陈序说,虽然自己没有碰到过地铁事件这么极端的情况,但在工作中,也常常遇到拍与不拍的矛盾。“当我把镜头对着失去家人而痛哭的巴勒斯坦妇女,她丈夫强忍悲痛,过来要我删照片——我们把他们最后一丝尊严都剥夺了,我们是有罪的。”“出于职业,我不会犹豫说要不要拍,拍肯定要拍,但心里肯定不会太好受。”
当死者家属要求他删照片时,陈序会耐心跟对方解释,这也是为了帮助世界了解这里发生的惨剧,另外一方面为了借此避免以后发生类似的惨剧。
道德评判和心理因素
美国全國新闻摄影师协会主席约翰·朗(John Long)一直关注有关道德和职业操守的问题,他对阿巴西行为的看法尽量保持了中立:“我无法透视另一个人的内心并做出评价。如果摄影师认为在惊慌的情况下他的闪光灯能警示列车司机,那就算是吧。我不知道他离受害者有多远,列车速度有多快,他是否来得及把那个男人拉上站台,也不知道事情的任何细节。我无法也不愿置评另外一个人的动机。”
但他的态度也很明显:强烈希望摄影师当时能放下相机前去帮忙。“有人说,摄影师无权参与到他/她所拍摄的事件中,应该保持客观,仅仅观察而不是成为参与者。我不认为能够完全做到客观。你的现场或多或少会改变你所拍摄的事件。所以25年来我一直强调同一个理念:这是价值观问题。”
朗的原则是:如果你处于能够给予帮助的位置,你在道德上就有义务提供援助。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摄影记者。从我的世界观来看,我的家庭是第一位的,宗教信仰是第二位的,新闻摄影是第三位。每天入睡时我必须是安心的。
至于《纽约邮报》是否应该刊登照片,朗的另一个原则是,如果公众因为知情权而需要知道这样的信息,那我们就必须发布。这是为什么我们刊登了黑鹰坠落的照片(美国1993年在非洲国家索马里的军事行动,两架美军160特种航空团的UH60“黑鹰”直升机被先后击落坠毁,幸存成员陷入民兵的包围,抓捕行动随即变成拯救行动);卡特里娜飓风过后,我们刊登了罹难者尸体漂过街道的照片;也刊登了美国驻利比亚大使斯蒂文斯在遭袭击前几周的照片。“至于地铁照片,我没有看到任何社会价值。”
前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师、美国新闻摄影师协会的道德委员会主席史蒂芬·雷默(Steve Raymer)认为,“《纽约邮报》发表那张没有品位的、刺激眼球的照片,引起了读者的痛感,一些有过创后压力综合征的人也会受刺激。研究发现,午夜11点的新闻中如果播放社区犯罪案件,观众就会愈加感到不安。这张照片引起的效果很相似。试想成千上万纽约人第二天上班,站在站台上的紧张心情。我的底线是:放下该死的照相机,做一个人该做的事情,给予帮助,无论这份力量多么微薄!”
也许对旁观者来说,评论是更加容易做的事情。美国福特汉姆大学伦理教育中心主任西莉亚·费什(Celia Fisher)博士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别于摄影记者,那很好,但情况往往是,你可能不会那么做,因为人的本能是避免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即便是为了救人。“作为一个人,我们当然有道德感要力所能及地予人帮助,但是在紧急情况下,我们不像训练有素的警察或士兵,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马上提供帮助。(当时)你可能就僵住了。”
费什特别指出,别忘了还要考虑“旁观者效应”——对某一件事来说,如果是单个个体被要求单独完成任务,责任感就会很强,会作出积极的反应。但如果是要求一个群体共同完成任务,群体中的每个个体的责任感就会很弱,面对困难或遇到责任往往会退缩,认为会有其他人来做或者其他人会做得更好。”
最经典的案例就是,1964年凯蒂·吉诺维斯被一个系列强奸杀人犯用刀捅死。根据报纸报道,这个过程长达30分钟,38位邻居目击了凶杀过程,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或者打电话报警。这在当时引起了社会上很大的轰动。
在此次纽约地铁事件中,有目击者称,当韩和戴维斯在争吵的时候,旁边的人相对避开了。当韩落轨后,站台上有人朝他大喊,要他尽量平躺在铁轨中间避开列车。
也有人说,韩基硕是这个时代的凯蒂·吉诺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