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2012年2月3日,在广东惠州淡水镇的一间出租屋里,15岁的吴小锋掩饰不住逃离学校和家乡的兴奋。
不到30平方米的出租屋或站或坐地容納了12个人。除去3个中年人、一对23岁左右的夫妻外,其余的全是像吴小锋一样十四五岁的少年。来自西部贫穷省份贵州的三代“农民工”,以群聚的形式,在有着相当数量“血汗工厂”的地方相会。
这些脸上还有稚气的少男少女衣着时尚,不时掏出同样时尚的手机按来按去。“打工”是一个他们从当“留守儿童”时就非常熟悉的概念,始终诱惑着他们。但对于“农民工”身份的获得和这一阶层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意味着什么,又将迎来怎样的处境和命运,他们缺乏基本的认知和想象能力。
离出租屋约300米左右的一个市场门口贴满了招工广告。2012年春节后,“民工荒”像间歇性发作的疾病一样在沿海地区甚至内陆城市传染。政府、企业的反应,以及舆论的解读与过去毫无二致。
而在春节期间,《纽约时报》指控苹果公司的代工商富士康是“血汗工厂”,以及多家媒体呼吁抵制苹果产品在中国同样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和别的企业不同,富士康由于其工资稳定,且相对较高,并没有出现“民工荒”,其深圳集团新闻发言人表示,他们没有用工压力,2012年春节返工率高达97%。而在“抵制”苹果产品上,欧美人似乎也不能准确地理解,中国在国家资本主义和私人资本主义积累的意义上处于什么样的历史时期,而被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洗脑的人们又具有怎样的狂热—卖肾都要买iPhone4。
毫无疑问,吴小锋们在春节后出现,对于渴望廉价劳动力的“血汗工厂”来说犹如福音。农民工自身的“阶层再生产”,仍可勉强延续中国以“低权利优势”来发展经济,推进“现代化”、“城市化”的神圣伟业。
这一痛点已经持续了30多年,而农民工“产业工人化”、“市民化”的历史进程却似乎无比漫长;或者,中国经济发展的模式,以及相应的制度设计,仍在把农民工预设为工业区、城中村的一群历史过客和用完即任其游荡的廉价材料。
可怕的短期性
“民工荒”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魔咒。没有这些廉价的原材料投入,中国经济发展的机器即使不停止运转,也会减速。
关于这一现象已经有了太多的解释,比如“人口红利”到了尽头,比如“二代农民工”已经不能像他们的上一辈那样吃苦,比如“血汗工厂”无法以薪酬和情感留住员工。诸如此类。
但或许可以对这一现象进行澄清,以便看到更要命的问题。
所谓的“民工荒”多发生在春节期间。这意味着,在干了一年以后,企业和民工即分道扬镳,企业在春节后要重新招工,而民工则需要重新找工作,或暂时不找工作。这和中国的国有企业、欧美、日本的企业很不一样。
可以看到,在企业和民工的雇佣与被雇佣关系很稳定的情况下,应不存在“春运”这一现象;即使假定它是正常的,过年时民工可以放假回老家,但过了春节,大部分人还是要回原企业上班。春节并不影响劳资双方的“社会合作”,他们对从对方那儿获得的收益都有着稳定的预期。
但“民工荒”表明,他们的“社会合作”只是临时性的。无论是企业还是民工,都缺乏安全感和长远的打算。
对于企业来说,民工只是它可以用来赚一把的廉价工具,因此为最大限度地减少成本,它甚至不愿意和民工签订劳动合同、购买社保。2008年1月1日《劳动合同法》实施后,到现在为止,资本家以及他们的代言人,一直都反对这一稍微改善了一下劳动者权利处境的法律,说加大了企业的成本,似乎企业就只有压榨民工的本事,依赖于民工的血汗而活,减少一点压榨企业就活不下去。在他们的预设中,民工应该属于“召之即来,赶之即去”的廉价劳动力,而非和企业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的成员。
对于民工来说,企业也仅仅是他们能够获得出卖劳动力的收益的一个临时性雇佣机构。他们不敢妄想能够长期在一家企业工作,更不用说一辈子。另外,企业付给他们低廉的劳动价格,超长的工作时间、机器人似的定位,以及冷酷无情的管理也让他们对企业无法产生感情。既然双方的“社会合作”缺乏情感和稳定的收益预期作为润滑剂,那么,民工在过年后换一家觉得收益更好的企业,或干脆闲逛,也就非常自然。
企业和民工的这种短期性,背后有着深刻的背景,那就是中国的“经济发展”和政府行为也具有短期性。它们对全民造成了榜样性的示范。
中国经济发展的短期性当然并不仅仅体现在破坏环境、无限度地攫取自然资源等“卖血经济”上,而是从一开始,企业就被资本原始积累的逻辑攫住;而在此后,它们要面临一个权力过度干预的市场环境,没有一个法治秩序赋予其安全感,更倾向于短期内大赚一笔。
中国30多年的经济发展进程,按道理应该是一个农民从农村流入城市并“产业工人化”、“市民化”的过程。毕竟,工业化和城市化是同步的,城市化的一个意思正是在工业化的推进下,很多城郊地区和乡镇变成了“城市”。按照城市化的逻辑,这意味着,要把一大帮原来的农村人口变成产业工人、第三产业服务人员、市民,毕竟,不只是玩一把的经济发展,以及一个稳定增长的经济结构,需要一帮市民化的、稳定的产业工人队伍来支撑,而不是春节一到,人去厂空,春节过后,企业为找工人疲于奔命。
但这么多年来,现实恰恰不是这样。中国社会从城乡二元隔离体制的解体,到农民工产业工人化、市民化的道路如此漫长。他们只是作为廉价劳动力而被欢迎,但在市民身份、国民待遇上,仍然遭遇社会排斥,而这一排斥,看起来仅仅是为了减少政府为社会保障所付出的成本。他们的辛苦更多的是在支撑城市的畸形繁华,以及政府和其它寄生阶层从经济发展中所获得的巨大的短期性收益。
不公平的社会合作
把“经济发展”看成一种短期性的买卖,以及把政府预设为组织、干预经济发展的庞大公司,一个后果就是,在企业、劳工、政府通过社会合作共同创造出来的财富蛋糕中,政府切得过多。
与之相对,劳工工资的增长,赶不上物价的增长。企业则大呼,在各项成本的上涨中,不减税(即政府让利)已经受不了。
2010年,中华全国总工会官员张建国曾经表示,中国居民劳动报酬占GDP的比重22年间下降了近20个百分点。此后,高层密集表态要给劳动者“涨工资”。人保部更是有了一个“国民收入倍增计划”,描画出一个“年均工资增长15%以上,5年左右就可以翻一番”的美丽乌托邦。
但2011年的经济数据显示,这一年的GDP增长率是9.2%,政府财政收入的增长率则高达24.8%。在财富蛋糕的切分上,政府拿得更多了。对于在城市并没有什么社会保障的血汗群体农民工来说,这一数据堪称嘲讽。他们并不仅仅是在廉价地给资本家打工。
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合作系统。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一家企业对财富的创造,离不开所有相关者,尤其是劳工、企业、政府的社会合作。在社会合作中,这三者有大致明确的分工:劳工投入智力和劳力,企业投入各项资本,政府则维护契约的执行和提供社会保障。
既然是社会合作,就有了一个三者如何分配收益才公平的问题。一般来说,劳工报酬占GDP比重应该最高。而政府财政收入所占GDP的比重,除了增速不能高于劳动者收入、企业利润的增长之外,还应与它在维护契约的履行和提供社会保障的支出上捆绑起来,毕竟,不能把政府设计成一个掠取别人创造出来的财富的“特殊利益集团”。
这是公平问题。而在另一方面,参与社会合作还有一个政府履行契约的问题。
反观多年来农民工等血汗群体恶劣的权利生态、艰难处境,正是一些政府部门失职,拿了钱却推卸自身责任的结果。事实上,很难说在企业、劳工的关系中,它保持一个公平的裁决者的角色。对资本一方的偏袒,符合一些官员的利益冲动。或许,企业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政府的一个代理人,企业对劳工的压榨,间接地转变成了官员包括政绩在内的其它收益。
社会合作中的“三方契约”还意味着政府有给“血汗群体”提供社会保障的义务。这一义务到今天远没有兑现。
要阻止一个阴郁灰暗的未来的到来,也越来越难。
无序化的社会冲突
吴小锋们这类还不到16岁的“童工”的出现,传达出了一个信号:“三代农民工”已经跃出历史的地表。他们进一步把以80后为主体的“二代农民工”的心理特征、思维模式放大。
如果说“二代农民工”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已经无法逆转(因为他们已经退不回农村),那么,“三代农民工”的登场,有可能会加剧建立在社会排斥、权利贫困基础上的社会经济结构的风险。他们的存在,越来越不符合权力资本对于“农民工”的设计,作为廉价原材料,可能还没有等到用完,他们已无处可扔,而他们也不会甘心只是被人扔掉。
这一风险当然不是“阶层意识”的觉醒所逻辑地出现的阶层冲突(比如当年西方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冲突),这一冲突,通过谈判,通过利益协调机制的启动,通过资本家的让步,大抵可以消除。而即使它转化为“阶级斗争”,也不意味着社会结构的崩溃,而是完全可以主动或被动地对它进行调整。
可怕的是,它可能是无序化的社会冲突。其中,具体的利益诉求退居其次,而在长期的被伤害中萌生的报复性发泄成为演出的主角。问题本来是政府和公民之间的关系,是在不同的国民之间,被制度设计为享有不同的国民待遇的结果,但在社会表现中,却会造成城市居民和农民工、“本地人”和“外地人”的裂痕。换言之,一个被强加权利贫困和艰难处境的抽象群体,与一个从别人的权利贫困中享受到心理自得感的抽象群体之间,矛盾会越来越深。
“阶级斗争”只是一种历史的想象,倒是“治安恶化”、“社会动乱”、“地域冲突”、“族群冲突”等会给中国社会带来大麻烦。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正如农民工的产业阶级化、市民化还很漫长一样,他们要形成一个马克思笔下的“无产阶级”,并具有明确的“阶级意识”,还很遥远。
其中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如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农民工还没有“无产阶级化”,除了出卖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现代社会的认同,尤其是当代中国各个群体的认同,与过去的认同并不一样。阶层认同比之于地域认同、族群认同、价值观念的认同等,即使不是很不重要,在情感上也更为苍白。中国的特殊性总会把想象中的“阶层意识”撕为碎片。
另外,“血汗工厂”和农民工之间由于只是一种临时性的关系,流动性极强,缺乏在企业里生存发展的长远预期,因此“阶层意识”的形成也缺乏足够的动力。而他们在心理上所受到的伤害,也并不仅仅来自“血汗工厂”,而可能是公权力的欺凌、城市居民的歧视,以及更为抽象的“社会”对穷人的蔑视。
这意味着,非“阶层冲突”式的无序化社会冲突,背后存在太多不确定性因素,而且這些因素复杂交织,成为引爆冲突的心理和社会背景。冲突的发生,乃是被压抑的心理能量的剧烈释放,冲击的是整个社会结构,甚至政治社会经济结构。
农民工这个“血汗群体”的命运,已经被关注了那么多年,他们为中国经济发展所支付的巨大成本,如果再得不到补偿,必然要让中国社会付出巨大的成本。换言之,他们的问题,早就是中国社会是否具有自我拯救能力的问题。
该怎么做?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