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度娘”到“度狼”？

张襦心

百度面对各种压力。 图 /IC

11月7日之前，百度有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昵称——“度娘”。自从李彦宏“鼓励狼性，淘汰小资”的内部信件曝光， 百度又多了一个取向完全相反的昵称——“度狼”。

无独有偶。2012年3月6日，一直担心内部腐败侵蚀公司肌理的马云，拿聚划算原总经理阎利珉祭旗，将其移交司法部门；7个月前，马化腾在全球移动互联网大会上，破天荒当着台下1000多名听众的面，表达了他对自家企业的不满。很快，腾讯借助一封“内部员工邮件”，向外界详细披露了它的内部变革计划。

这三家中国互联网巨头的创始人点炮“革自己的命”，有个共同点：旗下员工总数，或两万人冒头，或正向两万逼近。一位互联网评论员认为：“在这道门槛之前，再天才的创始人、再优秀的团队，都难免徘徊与盘整。”而李彦宏的这句话，反映的是中西方大企业乃至家国层面，都会面临的困境与自救：“我听说恐龙脚上踩到一个瓢，几个小时以后它的脑子才能够反应过来，所以不管它长到多大，都会灭绝。而我们不能做恐龙。”

反思

在外界，甚至是竞争对手的眼中，李彦宏的形象一直都是内敛沉稳、温文尔雅。甚至在年会演讲的时候，都有拿着讲稿上台念的“记录”，令有些员工瞬间无比仰慕激情四射的“马教主”。就是这么一位连鼓励“狼性”都能写得如此“小资”的人，突然极力推崇“狼性”，令人揣测，多半是受了外部刺激。

“尽管每家互联网巨头都有大企业病，但在成长空间足够多的时候，这都不是事儿。只有空间受到威胁了，才会有主动变革的动力。”一位业内人士说。

10月30日，百度公布第三季度财务报告。百度第三季营收为62.51亿元 ，较2011年同比增长49.7%，同比增幅再度减缓。

根据艾瑞的分析，增幅减缓，除了宏观经济持续疲软外，还因为前有移动搜索市场分流，后有追兵360。

“跟业界垄断者竞争，正面出击，可能性太小，一般都是通过颠覆游戏规则。互联网行业发展很快，颠覆性的游戏规则也随时有可能产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认为任何一家公司能够用‘大象来形容。”前百度工程师Blue说。

从历史的长河来看，做公司和做人一样，总是要死的。只是与传统行业相比，信息世界的迭代速度惊人。摩根斯坦利曾列举最近四十年在信息世界里每十年的巨头，大概只有“谁说大象不能跳舞”的IBM一直在榜上。

诺基亚的衰落近在眼前。网上流传，三年前时任百度CTO的“技术神童”李一男坚持，苹果和安卓不是重点，中国依然会是诺基亚的天下。现在来看，李一男的预判错得离谱。但这也不能怪他没眼光，当时确实没人能看清诺基亚会败得这么快。

如今所有的互聯网大佬都已经意识到，未来手机会替代原有的PC成为用户上网的第一入口，而李彦宏也很清楚，百度曾经在PC互联网时代的成功模式，无法复制到移动互联网上。这就是他为何会在信中呼唤：“用创新和激情实现百度的二次腾飞。”

虽然有分析文章以质问的语气批评道：“（百度）错过了电商，错过了微博，在你偶尔用手机浏览器边打开百度边抱怨百度有多难用的时候，他们还差点错过了移动互联网。硕大的互联网公司拿不出一个有用户黏性的社交产品……”

这段话令人想起另一篇批评微软的文字：“曾几何时，微软是科技产业的代名词。但是自 2000 年以来，随着苹果、谷歌和Facebook 的崛起，微软在每个新涉足的领域均以失败收场：电子书、音乐、搜索、社交网络，无一幸免。”

但现在就断言百度已经“失控”、走上“下坡路”，还没到这个地步。平心而论，百度还在赚钱，而且很赚钱。只是新地盘尚未圈好，旧地盘已狼烟四起。

且不说扬言“时刻保持饥饿感”的搜狗。据多方数据显示，360搜索一出手就已经拿下国内搜索引擎约10%的市场份额，超越腾讯的搜搜和搜狐的搜狗，成为国内第二大搜索引擎。

已经不止一位公司高管和主管部门领导私下相询：“你怎么看周鸿祎？”

我比较喜欢挖掘事物的“正能量”，回答说：“后现代画家会说我的画不是用来装饰你家客厅的。他们让世人知道，原来艺术还可以这样，周鸿祎也是给业界开了这样一扇窗。”

正如FT中文网专栏作家、原腾讯科技中心总监程苓峰所言：“2年前，3Q大战后马化腾《八条论纲》宣告腾讯敞开。2年后，3B大战中李彦宏一封《改动，从你我开端》的内部邮件呼吁baidu狼性。前史总是类似。周鸿祎形成的伤口是有正向潜能的。最大价值就是借他来影响麻痹的肌体，激活奋斗的热心。马化腾借了，李彦宏也借。借好了，就能转危为机，浴火重生。 ”

小资横行？

老周的队伍，无疑被认为极富“狼性”。

一位360的人士为此自豪：“我们的狼性，并不是对内自相残杀，而是利用我们的智慧、勇猛和团队协作能力，为生存权而战。”

在面对这样一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狼性创业者”时，不止李彦宏，相信任何一位大佬，都会“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李彦宏在内部信件里说，“其实早期的百度就是这样，交给你的活不仅能干到公司里最好，还能干成中国最好，干成世界最好。而那个时候困难要比现在多很多。”在有人来抢，并真的被抢了块地盘去的时候，也会怀疑：我们是不是老了？已经被养尊处优的环境，磨去了战斗力？也许正是如此，他会希望把旗下员工，重新调回“创业状态”。以胡萝卜加大棒，干掉小资。

什么是小资？李彦宏下的定义为：“良好背景，流利英语，稳定的收入，信奉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思进取，追求个人生活的舒适才是全部。”

百度内部对此有比较大的争议。他们说：良好的背景，流利的英语，Robin（李彦宏），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李彦宏回应说：“正好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我才敢说要淘汰这种人。”“要让所有员工更明确如果想找一个稳定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混日子，请现在就离开，否则我们这一艘大船就要被拖垮。”

李彦宏这么说也不是“无的放矢”。据传，就在内部邮件曝光前几天，前百度高级技术经理“赵楠Tony”曾在微博中透露，HR给Robin看了大家对狼性文化反馈的调研报告，有经理说，如果要求大家10点来上班，可能一半的人会辞职。当时Robin就发飙了：“当年百度的很多东西都是工程师24小时在公司睡地毯搞出来的，现在让你10点钟来上班你都做不到？ ”

对于百度的办公环境，网上曾流传过一组图片，号称“超七星级的豪华办公楼”，办公开会就像是在咖啡馆，瑜伽室、健身房、洗衣房、浴室、中西餐厅、跳蚤市场、员工休息室一应俱全。

当年百度的“23条军规”也在网上炒得火热，明文写着：

“我穿着我喜欢的衣服上班。

当9点多来上班时，公司还有免费的早餐在等着我……

处处感受到轻松，由我自己来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我们这里是弹性工作制。

处处感受到信任，当我想玩游戏、听音乐或上BBS时，不必小心翼翼地躲开老板……

优越的福利待遇、完善的休假制度、免费的体育活动，这些我都拥有。”

对于不了解百度的人而言，存着这些印象，再看到“10点上班会有一半人辞职”，简直“义愤填膺”：这让每天8点钟前到办公室的情何以堪？！小资，是不是在百度“横行”？

“说实话，这封邮件我看了两遍，很多地方都赞同，但在小资上这么说有一点过了，伤人心。Robin当时可能是处于带着某种情绪的状态。”去年从百度离职的Blue告诉记者。

Blue一直在百度核心的广告团队工作，见证“凤巢系统”从无到有，从一天收入20万做到一天4000万。

他说：“百度确实有非常弹性的工作制。但外界只看到我们上班来得晚，不问一问我们几点下班。”

由于百度无班车、堵车以及同事们普遍不愿意挤地铁、公交，Blue一般都是10点左右到公司。处理邮件、各种事务，上午时间很快过去。下午1点半进入状态，2点到5点属于免打扰时间。吃完晚饭继续写程序，甚至11点多、12点钟去往百度大厦，依然灯火通明。

“做凤巢的时候，通宵过几次。有时候凌晨3点干完活，索性就睡在公司。虽然百度已经足够大了，但至少核心团队，过得还是蛮辛苦的，挺有创业公司的感觉。”

有一年圣诞节，恰逢线上出事，工程师留在公司奋战。被爽约的女孩们怒气冲冲来“探班”，满脸不高兴。等了两个小时，看到确实忙得不可开交，心一软，纷纷去给心上人买宵夜，那一幕让在场者都很感动。

李彦宏。 图 /CFP

“我们一直说，在百度，干勁最足的，都是单身汉，热恋期的人呆不住。为了我们，家人不得不做出牺牲。商务搜索部拍过一个短片《巢》，用男主角Yi kang的一天，反映工程师为了重大项目上线，牺牲了睡眠、生活以及和女朋友的相处，有人看完都哭出来了。”

他认为百度人并不缺乏事业心和上进心。“我相信每一个对自己负责的人，心中都会有一份执著的事业心，或是溢于言表，或是藏于无形。周围的环境就是催化剂，或者激发了你，或者抑制了你。而百度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很多同学都是很有想法很有追求。这种事业归属感和对成就感的期待，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变得更为强烈。因为自己的一个模块、几百行代码，能够帮助提升公司的业绩，尤其是商业产品，能够看着公司的收入、股价在节节攀升。其实作为员工，我还是很自豪自己的这份产出的。”

离职后，Blue和留在百度的旧同事保持着往来。他自己也感觉：“今天的百度，没有我们之前那么忙了，新来的孩子也没当时我们那么能吃苦了。但至少基层管理者，还保持着和从前差不多的工作节奏。”

而另一位离职不久的前百度产品经理Ben告诉记者：“小资情结，在大型互联网公司都有。因为大公司很少裁员，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offer后，人就没有危机感了。相对高一点的职位，还有期权、股票。但底层员工，大多毕业3年以内，还没多少享受意识；公司2005年就上市了，怀揣大把股票、躺在功劳簿上的‘啃老阶层也不太多了。在百度，‘小资现象其实不明显。当我所在的部门转型的时候，如果想要混绝对可以接着混，但大多数人都选择走，就是为了发展，不愿意混日子。比如我就来到了一家公司，要资源没资源，后台设计和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但至少有发展、有希望。”

要KPI还是要创新

从Blue和Ben的讲述看，小资，在百度肯定有，但并未上升为“一害”。“大企业病”里常见的官僚主义，在百度也不明显。

“百度的氛围一直不错，互相称同学，层级观念不强，也不喜欢拉帮结派，有事说事，比较职业化。”Ben回忆说。

他们吐槽最多的，是以效果为导向的管理模式。

“对于一个公司来说，结果固然重要，过程依然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在百度，无论黑猫、白猫，只有抓住老鼠，才叫好猫。不管你做了多少次试验，不管你加了多少班、有多辛苦，老大只在意结果，有点不近人情。好处不用说了，立竿见影。不好的地方是，两个水平、资质、潜力都差不多的同学，被两个团队分别去领导，很可能一年后，两人从级别、认可度、威望、待遇，都有了很大的差异。一个从T3升到T5，另一个可能啥都没有，其实两个人都很忙，都很辛苦。慢慢地，某些工程师就会想着去挑那些最容易出成绩、最容易看到效果的活来做，然后帮助自己晋升。那些有潜力、但是风险很大的项目，没人敢碰。如果每个员工都抱着这样的心态去做事，你觉得还能做好吗？真正能出成绩的永远是少数，还有一批能力强的，没找到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能选择轮岗或者离职。这也是百度员工跳槽多的原因之一，连猎头都说我们这里是‘兵工厂，专门输出人才。”Blue说。

在产出导向下，百度部门之间的拼抢也很激烈。

“我的team方向产出不够给力，比如这个方向确实到了天花板，或者确实短期技术上无法提升了，我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不会坐以待毙，都会出去‘抢。短期来看，各个团队都有危机感，担心自己的东西做得不够好，被别人抢走去做。有时管理者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还是那句话，谁的效果好谁就是王者。但这种状态持续久了，大家的彼此信任感、团队之间的合作意识就弱化很多。很多公司还处于早期，属于人少活多，正常的还干不完，不用抢。百度已经做大了，人多了，活少了，这个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KPI（关键绩效指标法 ）抑制创新，并不是百度一家的问题。

一位腾讯的员工曾透露：“如果做一个其他人都没尝试过的应用，万一失败、万一营收不佳……这不是关系个人收入的小事，而是直接关系到整个部门的年终奖金的事。谁愿意去冒险？”

马化腾5月份当着外人的面曝家丑，批的也是“唯KPI是举”：“我们发现，一个部门或者一个事业部，甚至一个小部门的领导，都非常热衷于管理，确定架构、确定KPI、定期考核……虽然这些很重要，但这真的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如果你天天想着如何管理，却欠缺对产品细节的把握和对用户心理的琢磨，对用户反馈毫无反应，那管理又有什么用呢？”

从这个层面上而言，在搜狐被放养的“搜狗”，以及在腾讯差点被干掉的“微信”，它们能熬出头，都有点“非典型”，也从反面论证大公司结点“另类”的果子有多难。

在Ben看來，对搜索过分重视，新应用推广费用不足，也是百度在搜索之外几乎颗粒无收的主原因。

“百度这几年客户端产品做了不少，一样都没推出来，并不是技术实力不强，而是缺钱。比如一个新产品推广需要1000万，老板问500万行不行。如果说不行，那就不给钱自己想办法，这种事不是没有遇到过。另外百度的收入几乎全靠搜索，10个亿的量，不允许犯任何错误。上一个新样式，在小流量测试没问题的情况下，还要一遍一遍测试，半年才能上线。而在我现在的公司，本来就小，不怕犯错误。小流量测试通过，瞬间就可以上线。所以创新，尤其是搜索方向的，在百度很难进行。”

新新人类难题

其实从李彦宏的邮件来看，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比如“减少管理层级、减少会议，及时拍板”、“整个公司都要倡导文化使命高于KPI的理念”。去年底，百度还以百万美元重奖了一个10人的基层小团队，激励创新。

在业内一些人士看来。既然已经成长为航母，再瘦身回小舢板是不太可能，也没有必要。航母有航母的优势和作战方式。应对“大公司病”，放权、重新提倡小团队精神，都有出彩的先例。

据谷歌中文搜索的主要开发者吴军在自己的新书《浪潮之巅》中介绍，在思科，员工一旦厌倦了大公司生涯，可以自己创业，如果创业公司成功，思科再出巨资收购公司。由此，思科实现了创新的滚动式发展。至于谷歌，则允许员工用20%的工作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GoogleWave等震动业界的产品，就是工程师小组利用这个时间鼓捣出来的。

狼性文化的发端者华为，则提出了打天下用狼性，守天下要超越狼性。任正非采用的是“轮值CEO制”来削平内部山头。

至于对员工而言，无论公司倡导什么，工作的终极目标一定是生活。更何况已经有新新人类向记者表示：“狼性还是小资，这是你们老人才讨论的话题，我们更看重工作中是否有乐趣。”

和菜头也指出：“世代不同，员工都不一样。70后敢怒不敢言，80后敢怒敢言，90后懒得理你，不爽拔腿就走。这是一个从螺丝钉变成活人的过程，没有人能够阻挡。等到00后登场，别人生下来可能就是三代移民，名下三四套房子价值千万，凭什么跟着你的小指挥棒转？因为你的公司一年可以发给他5万块钱工资？二十年前贴在墙上的‘员工价值四个字跟放屁一样。今天，企业主怕是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 从互联网巨头现在的招聘来看，90后还没研究生毕业，尚未受此困扰。但这个问题迫在眉睫。

比如有以90后员工为主的公司，把工作设计得跟游戏升级似的新鲜、刺激，引得员工欲罢不能；海底捞是把员工当成家里人，给一线员工足够的权限，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媒体还刊载过一个案例。当年周鸿祎要求大家加班，但这些员工一到下班时间就关手机，要 “enjoy life”。周鸿祎和员工谈心：“人活着不能以钱为唯一目的。但是你总要实现财务上的稳定，一定要追求个人成长和成就感，趁着自己年轻实现梦想，即使没成功将来年纪大了你不会后悔。就算不当老板，一辈子打工，但个人能力在增长，路越走越宽。否则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中年失业，被社会淘汰，何谈enjoy life？”

有人走了，有人留了，各花入各人眼，各话入各人心。